第11節(jié)
曲鶴鳴輕嘲說:“她對你倒是放心?!?/br> 陸晉道:“冤有頭債有主——” “老話還說,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要我就這么一件衣服呢?” “開什么玩笑?這話你來說,誰信呢?”白眼要翻上天,兩人是過命的兄弟,十幾年下來,他什么樣他能不清楚,這話耳邊繞一圈,他都要笑出眼淚,“二爺,我勸你一句,這衣裳太貴,別買?!?/br> 陸晉一笑,不置可否。 云意醒來時身邊已有了遮風的墻,濕衣服有人換過,穿的是平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磨得手腕腳腕一塊塊紅痕?;蚴桥滤?,連收到箱底的夾襖都翻出來,綠底紅花的面子,肩膀襟口各鑲一圈兔毛,過年似的喜慶又熱鬧。 一摸后腦,早上束得高高的頭發(fā)也讓打散,披在身后等著它慢慢干。 她從炕床上起身,天旋地轉。身邊一個梳雙辮的小丫頭睜大了眼睛看她,滿滿都是好奇。云意撫著額,盡量笑出一片親和,“姑娘,與我一同來的那兩個大高個還在么?” 小丫頭沒回答,仿佛聽不懂她說什么。 云意只好將語速放慢,再問一遍,“跟我一道的,一個黑臉外邦人,一個白臉瘦骨精,這兩人去哪兒了?” “倆個哥哥,一個虎頭虎腦的在陪額老爹吃飯,一個瘦馬個巾(山西話形容人很瘦)的在后院燒柴?!?/br> 云意覺著他們這話說起來有意思,于是拉著她閑聊,曉得小丫頭叫翠蘭,今年十四,花一樣的年紀,正苦惱著她家老漢要把她配給鄰村殺豬的許屠夫家小兒子。 陸晉掀開簾子進來時,正遇上云意cao著一口奇怪的鄉(xiāng)音同翠蘭親親熱熱拉家常,這架勢分明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三兩句話打得一片火熱,翠蘭嘰里咕嚕的把全村八卦都同她分享,直到陸晉等不及咳嗽兩聲,她才滅了那股狂熱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她娘做事去了。 云意杏眼彎彎,望著他,“看,虎頭虎腦的來了,瘦馬個巾的還在干活?” 陸晉端著一碗高粱飯,一碗雞湯,直挺挺站在床邊。他有些恍惚,腦子里閃過許多念頭,最終只留下一個。往日走過海川山河,見識過許多顏色,現(xiàn)如今一個都記不起來。只看著眼前這張臉,才明白什么叫傾城殊色,一切脂粉珠釵都是累贅,即便身在陋室,她依然似明珠,風華不減。 他的失神也只在一瞬,下一刻已是一副正經(jīng)模樣,將碗筷擱在桌上,問:“傷處還疼嗎?” “腳上木木的,手還是抬不起來?!?/br> 他嘆口氣,轉身出去,沒多久又回來,手里多一只銀質勺子,一塊干凈布巾。“手動不得,總不能不吃飯。”說得像是痛定思痛,疊上布巾掛她領口,也學了句山西話,“來,系個盼盼(吃飯的圍兜)?!?/br> 云意沒能繃住,噗嗤一聲笑開了,“二爺把我當奶娃娃養(yǎng)呢。” 他仍是肅著一張臉,眉毛都不抬一下,“救人就到底。” “不怕傳出去讓人笑話呀?” “有誰知道?” “瘦馬個巾啊——” 陸晉抬眼看她,語有深意,“不是要讓你表哥剁了他?怕什么?!?/br> “我表哥這人太厲害,哪能聽我的啊。”云意撇撇嘴,似乎也不大耐煩賀蘭鈺,“雞湯就不要了,我身上有重孝,碰不得的?!?/br> 陸晉沒留心,忘了早兩日她父母親眷死得干干凈凈一個不剩,因此再看她,眼神中比先前多出幾分柔軟。她這樣孤苦伶仃的,與她那些死在宮里的姊妹相比,也不知是好是壞。 進不了雞湯,云意只能就著翠蘭家的腌咸菜下飯。 陸晉揮舞著小銀勺,心底里有點莫名的小興奮。眼珠子跟著她,動也不動一下。心底里又拍手又跳腳,哎呀你看她張嘴了,哎呀還會嚼東西,唉呀媽呀細嚼慢咽小模樣真勾人。 頓一頓,空氣驟熱。狗*日的,吞了吞了吞了她吞了! 他心緒似海潮,被浪濤掀過來又覆過去,突然間,就在她下咽那一刻,海浪直沖天際再轟然落下,整個人水里火里走一遭,留下一腦門子汗以及永遠也展不開的眉心。 自云意看來,這人的臉眼看著越來越黑,整個人就像是一把繃到極致的弓弦,稍稍一碰就要原地炸給她看。她遲疑,“你要不想喂……我自己來也行,我還有左手呢…………” “不行!”他高聲厲喝,嚇得云意一雙眼瞪得圓圓,瞠目結舌。外頭的翠蘭聽了,擼起袖子要來同虎頭虎腦大兄弟拼命,“黑大個欺負額jiejie,額要打得他腦袋開瓢!” 好在讓她爹攔住了,張大嘴噴她一臉煙,“你個球勢(方言罵人)!你懂個屁,滾回去找你娘。” “不行——”他一手握著勺子,一手端著碗,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好在這一回緩下來,是個正常語調,“做人做事怎好半途而廢,來,張嘴——” 真是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啊。 云意被他那句不行嚇怕了,老老實實聽他話,讓張嘴就張嘴,他說慢慢吃,她便聽話放慢速度。磨磨唧唧一頓飯足足吃上半個時辰,陸晉心滿意足,還記得拿她領口上的“盼盼”給她擦擦嘴。雖說隔了一層,但那觸感軟乎得不可思議。他小心翼翼,面上便透出些可怕的神情來,因此翠蘭端著熱水同藥油進來時,嚇得只敢貼墻站。 “好了——” 謝天謝地,陸晉總算收工,起身時再多看她一眼,仿佛還透著不舍。云意沒敢多想,目睹他又把翠蘭嚇唬一遍,分明講的是藥油該如何用,如何使力,哪個方向上要著重,但看著看著總讓人產生一股他正逼著翠蘭做掉自己的錯覺。 等他撩開布簾鉆出去,翠蘭才老不耐煩地放下東西,抱怨說:“黑大個白長一張好臉,羅里吧嗦比額老漢還煩。家里月月要上山打獵,一點小傷誰去看大夫,還不是額自己整?” 外間,陸晉一出門就碰上沾了滿臉柴火灰的曲鶴鳴,這人生個火差點把自己燒進去。 曲鶴鳴打量他,嘖嘖,紅光滿面一臉滿足,不知道方才那頓飯喂飽的是誰,“怎么?真看上了?” 陸晉睨他一眼,懶得說話。他還沉浸在一股飄飄然的美好情緒中,不愿讓曲鶴鳴三兩句話戳穿。低頭看了看沾了油的“盼盼”,瞬時春*色滿面。他似乎覺得當人老媽子是個不錯的職業(yè),不不不,確切說,是當顧云意的老媽子甚有樂趣。小丫頭雖然鬼主意多了點,但生得實在漂亮,一張妖精似的臉,奶皮子一樣吹彈可破的身子,哪個男人不心癢呢? 下回讓她吃點別的………… 光想一想,頭皮都要發(fā)麻。 卻不料聽見哭聲,陸晉與曲鶴鳴對看一眼,里頭說:“云jiejie,額沒下多大力啊…………” 隔了一陣才有人答,“不怪你,我只哭這么一會兒…………” 曲鶴鳴聽不得女人哭,又跑去后院干活。陸晉就站在門口,隔著一層老舊簾布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刻意壓低的哭聲。 寂靜的村落,遼遠的夜空,他需要一壇烈酒,而她想要的永遠也追不回了。 ☆、鏢局 第十八章鏢局 第二日趕個大早,陸晉留下二兩銀子領她上路。云意又換回昨日男裝,讓翠蘭幫著束了個不算整齊的發(fā)髻。小丫頭遇上知心人,一路送到巷子口,千萬分舍不得,握著她的手,淚眼朦朧,“云jiejie,千萬記得回來看額?!?/br> 哭上一整夜,云意雙眼紅腫,但面上瞧不出難過,還能拍拍翠蘭,玩笑說:“記得啊,豬rou脯給我預備好。” “好,宰了豬先給jiejie留一份?!贝涮m鄭重地點頭,好比起誓。 “君子一言——” “捏媽的板機(山西話罵人)?!?/br> 兩人擊掌,盟約初定。 出了村口,翠蘭揮著小手哭著告別,再三囑咐她一定回來,額們村上漫山遍野都是好吃的。 云意坐在陸晉買來的牛車上,感受著上下顛簸的樂趣,聽曲鶴鳴無所不在的譏諷,“呵……有意思,睡過一回還真把你當知己了?我看剛才要不是我攔著,那丫頭就能鉆牛車上來?!?/br>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說的正是區(qū)區(qū)在下?!敝讣庖欢錈o名小花,轉來轉去地解悶。她暈暈乎乎的,沒聽明白曲鶴鳴后頭又說了些什么,左不過是刺她,聽習慣了倒也無所謂。 醒來時又換一片天地,周圍滿是半人高的草叢一人高的樹,一層層將她埋個嚴實。遠處傳來打斗聲,是陸晉、曲鶴鳴二人在棧道附件與人搏命,敵眾我寡,陸晉揮刀的動作漸漸遲緩,再這樣耗下去,即便是鐵人也撐不住。 好在她一貫運氣佳,將將打個呵欠老天爺就來遞枕頭——路邊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子瞧見了她,扒開草叢看上好一會,回頭向橫坐高馬上的大胡子頭領喊:“草里頭藏了個娃娃,小得很,動也動不得?!闭Z調拖上老長,唱戲一樣。 云意瞇著眼睛去看,路上一行人掛的是鏢局的旗,馬車上載滿了貨,一個個立馬橫刀十分威武。隊伍里有人勸說:“累得要死,少管閑事。” 云意看領頭人額寬眉窄,多有不忍,想來還需搏一把,試試運氣。憋了一筐子眼淚,再捏出個最讓人揪心的調調,望著大胡子,聲淚俱下,“大鍋救命!救救我們家老把式(老爸)!他們要錢我們割錢,何苦要我們滴命??!” 她原想著還需求上一會,許個重諾方能可行,未想真遇上熱心人,一句話便氣得漲紅了臉,要去找人拼命?!皨屃藗€巴子,敢欺負我們四川娃娃,找死!”大胡子一夾馬腹率先沖了出去,留下一隊人面面相覷毫無辦法。 好賴還有副手在,拍著腦門唉聲嘆氣,“早縮了不要管閑事不要管閑事,大鍋就是不聽,一個月走得完的路,走了三個月還在裹個爛地方打轉,看啥子看!上去幫忙!我日你個仙人板板咧,我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接了裹個單子,大鍋你等一哈你慢點走,你跑過嘮!在裹里打裹里打?。∧阏媸俏业未箦佭治腋憧s你幫錯人嘮,打肋個,打肋個長得丑滴!你看清楚你再打咯你,老子好不容易穿件好衣服哈割你搞爛嘮!” 后頭鏢師一擁而上,情勢很快好轉,云意伸出大拇指來同身邊的小哥示意,“你們大鍋是這個……英雄……呵呵……英雄出蜀中!” 小哥淡淡瞟她一眼,很是自豪,“那當然,我們大鍋打群架天下第一!” 云意扯出個不尷不尬的笑來,點點頭,再點點頭?!昂呛恰呛恰毕駛€傻瓜。 未等多久對方已露疲態(tài),心知硬拼不過,便接二連三沖過棧道來搶云意。 小哥抽出刀來擋下前兩個,留出時間讓陸晉趕來,一伸手搶先抱起她,又是小猴掛大樹的架勢,陸晉抱在手里顛了顛,玩笑說:“這兩天倒輕了不少?!?/br> 分明事態(tài)緊迫,他抱著她左穿又突并不好過,卻還要裝出一副輕松模樣來同她說話。她的手攥緊了他背后衣料,那濕漉漉的一大片,她再用些力大約就能擰出水來。 “我拖累你了……” 陸晉擋下當頭而來的一刀,手腕翻轉,破了那人肚皮,路上一地破爛血rou。然則從云意這個角度只看見他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傻話,男人救女人談不上拖累,都是心甘情愿?!?/br> “還差著半句吧?” “什么?” “必有所圖——” 他趁亂拍拍她屁股,樂道:“小姑娘還是傻點兒可愛。” “嗯…………”她鼻尖微酸,莫名感動,余下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悄悄收緊了手臂,將額頭倚在他頸側,軟軟的一團,教人想時時放在膝頭憐愛。 他抱緊她,往曲鶴鳴身邊靠,這一段人漸漸少,他大都在補刀,不留活口。抽出空來便想逗逗她,因而問:“害怕嗎?” “不怕——”她搖搖頭,雪白滑膩的肌膚蹭著他脖頸,酥酥麻麻,勾出一片轉瞬即逝的甜,卻讓他想到冰肌玉骨一次,皮下一陣涼,又一陣熱。 過后她又輕輕喚,“二爺…………” 他腦中一頓,從沒想過二爺兩個字會這樣好聽,聽得他頭皮發(fā)麻下*身緊繃,原本一塊沒骨頭的rou剎那間膨脹成了外凸的石頭,光天化日又沒辦法紓解,只能靠砍砍砍發(fā)泄,恍然間覺得熱,不明白春天里太陽怎么能毒成這樣,熱得人渾身冒火。 最可恨是顧云意,全無知覺地說著讓人越發(fā)窩火的話,她說:“二爺,你要是白點兒就好了,我喜歡白的…………” 氣得他要吐血,“你懂個屁,黑的比白的好,白的不中用!” 云意傻愣愣的,不知他打的什么啞謎。 太陽至正中后回落,這一場廝殺搏斗或者說是聲勢浩大的群架也終于到了尾聲。 曲鶴鳴解決了最后一個活口,冷著臉朝陸晉走來,一開口就是嘲笑,“嘿,您老殺個人,自己還噴鼻血?。繗⑷藲⑸倭藳]消火呢?” 云意還掛在陸晉身上,回頭瞪曲鶴鳴一眼,真真煩透了這個竹竿似的東西,因此更覺得陸晉好,身邊沒帕子便扯了衣袖給他擦,一面擦一面絮叨,“我聽嬤嬤說流鼻血的人體虛,我看你呀就是空有一身腱子rou,回去還真得好好補補?!?/br> 陸晉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曲鶴鳴憋著笑,去逗云意,“我聽說腱子rou好吃,夠勁道,有嚼勁?!?/br> “真的?”說起吃來,真是兩眼放光。 “真的,要不你跟二爺說說,改明兒讓他給你試一口。” “好了!”陸晉終于發(fā)話,看大胡子迎面走來,因而低聲同云意咬耳朵,“你跟他說什么了?” “我說你是我爹,咱們遇上搶匪,求他們行行好幫幫忙…………” “我是你爹?” “爹——”她望著他,一臉真誠。 曲鶴鳴憋不住,在一旁笑得打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