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得久了，思緒飄忽，便不能專心對弈，這一回下的太爛，云意要讓也讓得不體面。

    他這人大約就是這個(gè)習(xí)慣，要把最要緊的話留到臨走才說。黑白子都分揀干凈，曲鶴鳴推手展開折扇，細(xì)灑金扇面上題“道儒”二字，置于胸前輕搖慢晃，“前幾日里里外外查個(gè)底朝天，肅王倒不像是與世子爺通過氣的。只是……容我再多問一句，如能安排你與肅王相見，你可愿意？”

    云意道驚喜交加，站起身來手足無措，“若真能如此，我還有什么不愿意的？自然是一千一萬個(gè)愿意?！?/br>
    “好?！鼻Q鳴啪一聲收起折扇，干脆道，“今夜子時(shí)，后院枯井?！?/br>
    “大恩不言謝?！?/br>
    他走后，她臉上的感激與驚詫也一并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慘淡愁云，疑慮重重。

    到午夜，云意再一次往枯井底下去。這一回誰都不讓陪，她徑直與曲鶴鳴說：“有些話你們怕是聽不得，聽見了恐怕二爺都放心不下。再而，我哥哥啰嗦的很，怕是一時(shí)半會講不清楚，要不你們開一桌宵夜邊吃邊等？”

    曲鶴鳴明白她指的是人人想奪的五鬼圖，思量一番，最終連湯圓都攔下，告知她如何開門如何點(diǎn)燈，再親自搖繩將她放進(jìn)井底。

    云意至井底，往石洞中去，將空蕩蕩的大立柜推走，再擰開門邊一道圓形機(jī)關(guān)，沿低矮小道再向前走上二十米，便有一處擴(kuò)寬洞xue，如茶室小屋，有桌有椅，燈火齊備。

    她猜得不錯(cuò)，這地道直通忠義王府，因她在此處見到久違了的肅王。

    “三哥——”

    “云meimei——”他回過身來，望見她瘦削的身子，憔悴的臉，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噗噗簌簌一串又一串，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

    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云意，他原比云意高半個(gè)頭，現(xiàn)下竟然靠在她肩上，哭得她滿耳朵都是嗚嗚聲，再想不了其他。

    大致是，“云meimei，哥哥過得好慘，嗚嗚嗚…………他們竟敢如此欺辱本王，一個(gè)個(gè)的都是犯上作亂的逆臣賊子！我遲早要一個(gè)個(gè)活剮了他們！”

    他的淚都竄進(jìn)她衣領(lǐng)里，惹得頸間濕噠噠一片。云意的傷心事早過去多日，現(xiàn)下要哭也哭不出來。只得扮個(gè)豪氣萬丈的角色，伸手拍他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這不都還好好的么？咱們倆都還活著，便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了?！?/br>
    無奈肅王根本不聽她說話，只管哭自己的，等他哭夠了，蠟燭都燒得只剩一半兒。

    好不容易能坐下平心靜氣說話，肅王接過云意手中的帕子，擦著眼淚哽咽道：“meimei受苦了，原本胖的跟小豬兒似的，如今竟然長出人樣兒?？磥黻懠依隙膊凰闶裁春萌?，死摳死摳的，丁點(diǎn)兒好東西不給，真是小氣！”

    云意覺著，兩兄妹好不容易碰面，實(shí)在不大適合用來埋怨人。再而說，什么小豬，什么人樣，要不是看他哭哭啼啼可憐樣，她真要拿著燭臺往他腦袋上招呼。

    長舒一口氣，緩下來，“我還好，只是三哥如今怎樣？看這樣子忠義王府藏著逆反之心，不論將來局勢如何，哥哥千萬要小心，離開烏蘭城才是上上之策?！?/br>
    “離開？離了這兒還能去哪兒？天下之大，已非王土?！?/br>
    “三哥難道甘心受人轄制？”

    肅王搖頭，長嘆道：“如今社稷動搖，手中無兵，何以自立，更何況他們…………”

    “如何？哥哥有話不妨直說，已到這步田地，你我之間還藏著掖著做什么？”

    肅王扼腕，“陸寅那賊人，為了個(gè)什勞子寶圖，居然將晗兒扣下，逼得我…………若不說出寶圖下落，恐怕這輩子也難再討回親骨rou。怪只怪我無用，連至親骨rou都不能維護(hù)周全。當(dāng)日想盡辦法放走鶯時(shí)，也是想著若meimei當(dāng)真不在人世，尚有可能知道寶圖線索的也就剩下她一個(gè)日夜伴你左右的小宮女了。只是沒想到老天開眼，meimei福大命大，咱們兄妹二人竟還能相見。父皇若在天有靈，想來亦感欣慰?！?/br>
    晗兒是肅王長子，唯一一根獨(dú)苗，看得眼珠子一般珍貴，陸寅如今為了一張圖，是全然不顧臉面了。

    然而又是五鬼圖，云意心頭微澀，一咬下唇，一時(shí)之間紅塵五味都翻滾在胸膛，辨不清是喜是悲，該憂還是該愁。想來全心全意本就難得，又何必苛求這些自小在宮里長大的皇子皇孫，自出生起，她生存的第一要?jiǎng)?wù)，就是斗。

    肅王想到傷心處，又哭上一會，抹了抹眼淚繼續(xù)道：“我若當(dāng)真知道，哪有不說的道理。別說金山銀山，就是要拿我的性命去換，我也絕不猶豫。但meimei你是曉得的，從前在宮里，我就是個(gè)說不上話的人。寶圖這樣要緊的東西，能讓我知道什么？這真是沒法子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晗兒被他們磋磨死，是我無用！是我無用！”字字泣血錐心，捶胸頓足，聲嘶力竭。

    他在逼她，一步一步，要與他人合力，一并將她推向深淵。

    肅王低著頭，并不敢看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哭訴道：“我已走投無路，不然也沒臉來向meimei開這個(gè)口。好meimei，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三哥，三哥就剩這么一點(diǎn)兒血脈啊…………三哥求你，三哥求你…………”話到此處已然聲淚俱下，什么尊嚴(yán)、自矜統(tǒng)統(tǒng)丟到腦后，他站起身撲通一下跪在她腳下，攔也攔不住，瘋了似的給她磕頭，磕得地面咚咚響，每一聲都仿佛砸在她心頭，砸得她渾身上下無一不痛，無一不難過。

    她受了驚，楞在當(dāng)場，隔上一會才醒過神來急匆匆去拉扯肅王。怎奈他不肯起來，拼了命求她，“是三哥窩囊，三哥該死！求meimei看在你小侄兒份上，救他一命，那圖……天底下除了父王，也就只有meimei一人見過。meimei行行好，透露一句兩句的，哥哥這廂給你磕頭了…………”連著又是咚咚咚好幾個(gè)響頭，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云意拉他不起，只好與他一同癱坐在地。

    她遇上無解謎題，又被高高吊起，油鍋下燒火的是她的骨rou同胞，流著淚求她，跳吧，跳下來人人都得解脫。

    她閉上眼，滿心苦楚，卻流不出淚來。她不是圣人，也并非惡棍，亂世中只求自保，但未料竟如此艱難。

    “玄宗爺攢下的東西，自然要留給新君，以求他日重整河山，匡扶社稷…………”

    “難道我就不是玄宗爺子孫！什么新君，哪來的新君？怕是meimei心中早有了人選，不論江北與南京如何爭辯，meimei早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將寶圖留給老五。”他想來恨極，一時(shí)間理智全無，沖著云意大吼道，“什么哥哥meimei，什么重振河山，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話！meimei心中遠(yuǎn)近親疏有別，寧愿守著這個(gè)秘密帶進(jìn)墳堆里，也不愿意透露出來救晗兒性命！既如此，今日何苦來見，你只當(dāng)三哥死了就是！”

    云意啞然，“三哥何必如此…………”

    肅王道：“哥哥何曾想要如此逼迫于你，哥哥實(shí)在是…………不得已啊…………meimei退一萬步想，如今這情形，陸晉還能放你去江北么？身邊又沒有信得過的人，你要如何將寶圖下落告訴老五？還不如拿來幫三哥一把，三哥這輩子都感激你。”

    人人都有不得已，仿佛唯有她能有選擇余地，能一言一語定人生死。

    但她的喜憂生死又有誰關(guān)心？

    她只能安撫肅王，“三哥……容我想一想?！?/br>
    “好！好meimei，三日后哥哥再來與你相見。”

    云意看著他轉(zhuǎn)悲為喜的神色，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相攜著站起身來，雙雙皆是狼狽。

    躍過井口，曲鶴鳴仍舊待在原地，看她雙眼通紅面白如紙，心底里揪上一把，卻不敢來扶，只能在心里祈禱湯圓與鶯時(shí)千萬穩(wěn)住，別讓她再有閃失。

    “你……可好…………”

    云意擦了擦眼角，笑他大驚小怪，“我自然是有十二分的好，不過子通，你一直沒挪地方，就這么傻站著？”

    曲鶴鳴張口就是否認(rèn)，“得了吧，我賞月呢！誰稀罕等你！”

    云意抬頭，看了看烏云密布的夜空，頷首道：“真是的，這月亮怎么也跟二狗哥一樣怕羞?！?/br>
    “你你你你說什么呢你！”

    “你你你你結(jié)巴什么呢二狗子?！?/br>
    曲鶴鳴楞成塊木頭疙瘩，面紅耳熱，竟然當(dāng)真害羞起來。

    世上最能苦中作樂的，當(dāng)屬云意。

    ☆、第36章 聯(lián)系

    第三十六章聯(lián)系

    云意心中壓著大石，面上分毫不顯。這是她打小兒練成的功夫，將悲喜都藏在面皮底下，絕不輕易表露于人前。

    因而就連鶯時(shí)也未曾瞧出端倪，猜度她已與肅王談妥，接下來的日子只需安安心心等事情完結(jié)即可。

    曲鶴鳴大約是忙于募兵，一連幾日不見蹤影。云意閑得無聊大多數(shù)時(shí)候都愛在后院綠蘿藤下乘涼。院子中央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已落了大半，本不是秋風(fēng)蕭索的天氣，卻因這一片凋零的花期牽扯出濃厚的離別之意。

    鶯時(shí)躲在蔭庇處打絡(luò)子，讓午后的陽光照得昏然欲睡。迷糊間聽見軟綿綿的貓叫聲，她懶得睜眼，依舊是半睡半醒模樣。未曾想讓花貓打翻了針線笸籮，才做好的活兒全然付之東流。想來窩火，當(dāng)下即卯足了勁要去抓貓。

    云意在一旁看著，覺著有趣。那虎斑貓圓滾滾胖乎乎，rou多身壯，卻極其靈活，逗著鶯時(shí)在院子里跑過一輪，連尾巴都沒讓鶯時(shí)碰著。末了要等湯圓來，一個(gè)箭步飛上，探手便抓住它頸后rou，這下鶯時(shí)得意起來，拿個(gè)絡(luò)子扇它，嘴里頭嘀咕，“死肥貓，臭肥貓，總有人能治得了你。讓你跑，讓你跑，說！你還跑不跑了！”

    虎斑掛在湯圓指尖，除非真成了精，否則也只能回她一句，“喵…………”

    “我瞧瞧——”云意自躺椅上坐起身，撫平了腰間褶皺，伸手來想要抱這只肥咕隆咚的虎斑貓。

    湯圓不肯撒手，鶯時(shí)也憂心道：“殿下小心，這不知哪里來的小畜生，臟得很?！?/br>
    云意指了指它脖上紅線穿出的鈴鐺，摸一摸它圓滾滾的大腦袋說：“你看它這只鈴，還是個(gè)簇新的小玩意兒，定是有主的，只不過跑錯(cuò)了地方，誤打誤撞惹惱了咱們鶯時(shí)姑娘，才成了階下囚。”

    說話間便將小貓兒挪到自己手里，湯圓眼中仍有疑慮，云意笑道：“放心，我自小與貓兒狗兒有緣，你看它，還舔我手指頭…………怎么樣，鳳仙花汁好吃么？”她跟一只誤闖進(jìn)來的貓兒玩耍，竟比與人相處更開懷。

    鶯時(shí)站在近處，許久未曾見過云意如此暢然模樣，心中一酸，眨一眨眼，險(xiǎn)些就要落下淚來。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主人呢？小胖子可真是沉甸甸的壓手，一天要吃多少小魚干才夠?！彼龢泛呛嵌贺埻?，忽而仰起臉，吩咐湯圓，“去廚房拿點(diǎn)吃的來，我看這小胖子喵喵亂叫，定是餓得發(fā)慌。”

    再看鶯時(shí)，“傻站著做什么？沒看針線撒了一地，連這也要湯圓幫著，你當(dāng)自己個(gè)是來做客的不成？”

    她這話說得重了，鶯時(shí)委屈得不行，但再有委屈也只能吞進(jìn)肚里，依著她的吩咐，老老實(shí)實(shí)蹲下身把零零碎碎的針線絡(luò)子都?xì)w攏起來。

    云意抱怨日頭太曬，抱著虎斑貓進(jìn)了西廂房。

    這只小胖子到了她手里便乖得異樣，她拾起鈴鐺來細(xì)細(xì)看過，自妝匣里抽出一根細(xì)簪插*進(jìn)鈴鐺末端，這就像是鑰匙入了鎖孔，吧嗒一下，鈴鐺的開口變大，露出里頭一卷極小極細(xì)的紙條。

    她攤開來看過一遍，用眉筆在紙條背面寫上幾句要領(lǐng)，復(fù)又塞回鈴鐺里，合上鎖扣，丁點(diǎn)痕跡不留。

    恰時(shí)湯圓端著食盒進(jìn)來，小貓兒吃上兩塊臘魚，再奔到屋外繞著鶯時(shí)跑上一圈，沖著這“惡人”亮一亮貓爪子，一眨眼功夫就閃進(jìn)墻角，跑個(gè)沒影。

    鶯時(shí)跺了跺腳，恨恨道：“這貓真討厭！”

    云意卻認(rèn)為，這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一只貓。

    胖有什么要緊，得用就行。

    轉(zhuǎn)眼就到三日之期，這一日深夜，宅內(nèi)迎來胡子拉碴滿身疲憊的曲鶴鳴，他見了她，原本眼皮子都睜不開的人，突然間清醒起來，像是讓人兜頭澆上一盆涼水，醒得痛痛快快。

    云意看他那呆呆傻傻的樣子，忍不住打趣道：“你是從哪座山上下來的野人？傻看著我做什么？沒見過仙女兒呀？”

    “你你……你算哪哪哪門子的仙女兒？”完了完了，他神色如同白日撞鬼，根本不能置信，來時(shí)路上還好好的，嘴皮子利利索索把手底下偷懶的人說得無地自容，怎地見了她就成了結(jié)巴，這是什么毛病。

    “我我我我就是九天玄女呀，小結(jié)巴。”

    他這下又有了新名字，也不比二狗子好多少。

    心里苦得像吞了一斤蓮心，但有些話，即便頂著被嘲笑的風(fēng)險(xiǎn)也要說，“你……自己小心……”

    云意莞爾，“放心，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br>
    分明扛不住重?fù)?dān)，卻偏要逞強(qiáng)。這比梨花帶雨，軟言相求更叫人憐惜。但他除了忍耐，再無他法。

    該做的一件也不能略過，他送她下到井底，似經(jīng)歷一場突如其來的離別，傷感從心底鉆到眼瞳，他一忍終須再忍。

    還是老地方老場景，肅王看上去比前幾日消瘦不少。大約是日夜煎熬，苦思苦想，時(shí)時(shí)處處不得安穩(wěn)。

    云意亦不見得好，進(jìn)一步是懸崖，退一步是深淵，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最孤獨(dú)苦痛莫過如此。

    “三哥……”是她先開口，開口亦無言。

    肅王拉不下臉來，同樣沉默。

    一條藏著萬千隱秘的地道，一間狹窄逼仄的洞窟，靜得能聽見一片葉落下井底的細(xì)微聲響。

    到最后是她先開口，既然下了決心，又何必拖泥帶水，索性敞開門徑直說話，“圖不在我身上，想來你們都已經(jīng)猜到，這樣要緊的東西，絕不可能讓我隨身帶著。”

    “這個(gè)自然！”肅王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手腕上的經(jīng)脈因拳頭的用勁而興奮得鼓脹暴起，“但寶圖究竟在何處，還請meimei指條明路?！?/br>
    云意嘆一聲，將要開口，又忽而猶豫，把肅王急得面紅耳赤，礙著身份不好催促，等得心跳加速血脈噴涌。就是這樣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云意都能清晰地聽見他胸膛里心臟猛烈跳動的節(jié)奏。

    “在西陵?！?/br>
    “西陵？”

    “不錯(cuò)?！彼詈粑嵵氐?，“就在西陵，卻并不在玄宗爺墓xue里。圖并不是半邊，而是完整的一張，藏在李貴妃墓中，貴妃像裱褙兩層之間?！?/br>
    肅王驚詫，“居然不是玄宗墓？”

    云意道：“確實(shí)不是。人人都說玄宗墓機(jī)關(guān)重重，易進(jìn)難出。多半都猜測五鬼圖藏在玄宗爺身邊，但玄宗墓的建造圖未能留存世間，若找圖的人進(jìn)去，必定是有去無回。玄宗爺留下寶藏本就為扶濟(jì)子孫之用，怎會將圖藏在奇險(xiǎn)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