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冰。 云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無敵你這個鄉(xiāng)巴佬你快滾開的表情,知道在心里已經(jīng)被賀蘭鈺嫌棄了八百回,簡直無處容身。 “傻站著干什么?進來!”一面厭煩,一面伸手來撈她,抓住她帶血的手,一個皺眉把人抓到身邊。攤開來看自己沾了滿手的血,又忍不住嫌棄,“你一個姑娘家,怎得這般不講究。帕子呢?給我!” 馬車走起來,穿過漆黑寂靜的街道,遙遙奔向遠方。 云意摸了摸袖口與襟邊,無奈道:“走得急了,沒帶上?!?/br> “六斤!這么多年過去,你怎么半點長進都沒有。出了門,可別說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將沾上的血跡都擦在她石青色的云紋半臂上,自己這只手擦干凈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這都一身什么破玩意兒,你腳底下一口楠木箱子,里頭給你備了好些東西,下了車立馬給我換了,這又慫又土的,我見了心煩?!?/br> 甫一見面便從頭到腳被賀蘭鈺嫌棄一通,她心中那一點點涌起的淚意,一瞬間都憋回肚里?,F(xiàn)下只想翻個白眼,再拿筆架子敲他腦袋,敲到他跪地求饒為止。 風聲帶來蟲鳴,夏夜拐角都是熱鬧。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賀蘭鈺渾不在意,對手家中虜人,與出門遛彎沒差別。一雙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著云意,仿佛要將她放進水池子里刷上三五天才甘心。 “六斤——” “做什么?早說了不許叫我六斤!” 她打小兒就胖,落地過稱,剛好六斤,是個肚圓頭圓的小胖子。六個月時頭一回見賀蘭鈺,他正是討人嫌的年紀,見了她第一眼就開始沒完沒了地說風涼話,“哎呀,meimei怎么這么胖?” “meimei的手腳好想rou包。” “meimei多重呀?生下來六斤?好嘛好嘛,表哥以后就叫你六斤了?!?/br> 這往后,無論長輩們?nèi)绾谓逃枺褪遣辉敢飧目?,兩個人都大了,在宮里見面,隔著老遠也是一聲“六斤!”鬧得她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賀蘭鈺依然故我,伸手去捏她腮邊rou,可惜只剩下皮包骨,從前rou嘟嘟的小胖子一去不復返。他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上堆起惡劣至極的笑,捏著她的面皮晃悠,“六斤啊六斤,你肥rou呢?才多久沒見,這就都跑沒了?” 云意起先只是覺得疼,與他推推搡搡卻根本躲不過,后來不知怎的,這些日子里受過的委屈突然間手牽手襲上心頭,一時間鼻尖酸澀,眼眶通紅,一把抓住賀蘭鈺手腕,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大哭起來。 事到如今,已無所顧忌。反正無論她做什么,總歸是要被賀蘭鈺嫌棄的,索性就放開了哭,哭得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本就瘦弱的身體經(jīng)不起這么大起伏的震動,抽抽噎噎就快要厥過去。 賀蘭鈺少不得要坐到她身邊來,慢慢拍著她后背替她順氣,心中晦澀,面上卻不顯,依舊是天底下唯我第一的討厭模樣,“好了好了,本來就是我們賀蘭家長得最難看的,再哭,連你那個大胖子哥哥都比不上?!?/br> “表哥…………” “行了行了,儂則港度(松江話:你個傻瓜)表哥給你發(fā)糖啊…………”他祖籍松江,家里兩個奶嬤嬤都是松江人,小時候?qū)W了一口的吳儂軟語,因著這個沒少受她奚落。 “表哥!”她就這么順著他的手,整個人都撲進他懷里,頭枕在他肩上,嗚嗚地哭,“表哥……他們都欺負我…………嗚嗚嗚…………我好害怕…………表哥,我想回家…………” 賀蘭鈺默默收緊了手臂,任她在懷里哭鬧任性,“京城有什么意思,表哥帶你回安慶,那兒遍地都是好吃的,吃三天就把一身肥rou吃回來。”再抱著她掂一掂,滿懷遺憾地感嘆道,“可憐可憐,我們家六斤去年還過百了,今日一見恐怕八十都夠嗆?!?/br> 云意箍住賀蘭鈺后頸,這一時根本記不得男女大防,只曉得哭,“這里的東西都不好吃,老是什么饃饃馕餅的,討厭死了!” “是嗎?你這可委屈大了,回頭表哥帶你去吃好吃的?!?/br> 云意癟癟嘴說:“我想吃粽子?!?/br> 賀蘭鈺道:“端午都過了多久了,還沒吃上呢?” 云意抱怨道:“甜的不好吃?!?/br> 賀蘭鈺與她志同道合,“可不是,粽子自然要蘸醬油吃咸的。北方這群土鱉懂什么?囫圇一口大鍋亂燉也能叫名菜?!?/br> 不知是不是又觸到傷心處,這一時念起粽子來,又能哭一場,“嗚嗚……我想吃rou粽,咸rou粽……大rou粽…………” “給你買,給你買一屋子咸rou粽??靹e哭了,再哭又得瘦三斤?!?/br> “表哥喜歡胖子啊?” “表哥喜歡肥豬!”賀蘭鈺扯著她的衣角擦她的臉,皺著眉頭,還是一臉嫌棄。“為著個rou粽哭成這樣,至于么你?沒出息?!?/br> “至于至于至于!” “快別說了,趕緊的,把臉擦干凈,擦完了離我遠點兒,臟死了?!?/br> 云意堵著氣,坐到他對角處。 馬車搖搖晃晃定遠門關(guān)卡,車夫與守城士兵低語一陣,也無人來查。賀蘭鈺一行人便在夜色中順順當當出了烏蘭城。 云意忍不住問:“守門的人怎么連看都不看一眼的?!?/br> 賀蘭鈺手握折扇,一派從容,“自然是都已經(jīng)打點好?!?/br> 稍頓,又道:“陸晉豈非平庸之輩,為了救你出來,我可在烏蘭城住了小半個月。那宅邸周圍品字形三戶人,都是用來看住你的。先解決了他們,再來尋你,不然你以為,事情真就如此簡單?” 他給過來一個眼色,云意就知他要的是什么。于是乎堆起笑拍起掌,“表哥好厲害!” “那是當然?!辟R蘭鈺轉(zhuǎn)過頭,對她的恭維不屑一顧。 馬車一路疾行,次日天沒亮已經(jīng)過太原。 云意想起肅王,到底是有心結(jié)未解,不由得長嘆,再看賀蘭鈺,瞇著眼好似一尊玉像,高潔無瑕,可見紅塵萬丈一張皮囊可騙過多少人。 “五哥可好?” 賀蘭鈺依舊閉著眼,答道:“吃的好睡的好,端午還吃得上rou粽,比你不知強多少倍?!?/br> “那就好……”云意點點頭,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員外府的銀子都運到了嗎?” 賀蘭鈺終于肯斜她一眼,認為她明知故問,“我親自督辦的事情,能出紕漏?” “噢,反正表哥最厲害。” 賀蘭鈺側(cè)過臉去背對她,忍過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得意,才轉(zhuǎn)過身來一臉嚴肅地說:“六斤,這世上最不該做的事就是懷疑表哥的能力。” “不許叫我六斤!” “六斤六斤六斤。” “不許叫不許叫不許叫!” “六斤六斤六斤。” 趕馬的車夫身心俱疲,萬萬沒有想到,文武兼濟少年英雄的小少爺,居然能幼稚得與他家中三歲稚兒一個樣。 此事不宜外泄,否則隊伍要散,人心不齊。 夜里湊合著在路邊吃上一頓,云意在賀蘭鈺的逼迫下躲在馬車里換上一身銀紋蟬紗絲衣,翠藍襦裙,頭發(fā)散了身邊沒個能幫忙的人,便只能潦草編成三股辮,各自垂在左右肩,看著要猜是隔壁家的小meimei,可愛得緊。 連賀蘭鈺也忍不住扯她辮子玩,在崎嶇顛簸的山路上苦中作樂,“西北軍與咱們的人在澤口對峙,不過陸晉被你騙去西陵,大軍陣前無將領(lǐng),無甚大用。船已經(jīng)在等,一旦過了永度河口,任他有通天本領(lǐng),也奈何不得?!?/br> 云意輕嘆,總是甩不開忐忑心緒,“但愿如此吧,一切都憑天意?!?/br> 賀蘭鈺嗤笑,不屑道:“你怕什么?天意自然在你我這一頭?!?/br> “表哥倒是成竹在胸?!?/br> “那是自然,你表哥這輩子未有辦不成的事,何況是帶著你,必然要盡百倍努力,與老天爭命?!彼捳Z輕松,聽起來句句都是玩笑。 “多謝表哥,勞表哥親自走這么一趟,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br> “感動吧?”賀蘭鈺頂著一張俊過潘安宋玉的臉,厚著臉皮問她。 云意點頭,乖得讓人忍不住想在她腦袋上揉一把。 賀蘭鈺卻換上一張嫌棄臉,“感動也別哭,千萬別哭,你一哭河水都要翻騰起來?!?/br> 云意悶聲道:“要哭也不哭給你看?!?/br> “喲,方才是誰哭得哇啦啦亂叫,鼻涕都留到我身上,毀了我一件好衣裳?!?/br> “賠給你就是了。” “你拿什么賠?拿你自己賠?”他半瞇著眼,守住她一舉一動,“看在姨母的份兒上,我也只好勉強接受。” 云意瞥他一眼,恨恨道:“才不賠給你。” 賀蘭鈺當即坐直了身子,豎著眉頭,分不清真怒還是假裝,“不賠?你還想不想吃粽子了?你以為我想要???瘦得竹竿兒似的,頓頓豬蹄怕是也難補得回來。你現(xiàn)在不該叫六斤,我算算,大致只能改個名兒叫三斤二兩了?!?/br> 兩人一路斗嘴,趕上三天三夜,終于抵達永度河口。 尚離得遠,賀蘭鈺挑開車簾,指尖向外,“瞧,那就是咱們的船?!?/br> 或是由于兩軍對峙,以往繁華喧囂的渡口如今人煙寥寥,江面上只飄著小船二三只,其中一艘極不起眼的就是賀蘭鈺所指之處。 但云意的視線更多的落在他手背,精致得無法形容的一雙手,恐怕任誰也不敢說屬于cao刀上馬,迎陣在前的賀蘭鈺。 她不由得,將雙手往身后藏。 賀蘭鈺沉穩(wěn)的聲線仿佛從遠方來,最后在她耳邊靜默。 他說:“你看,上了船咱們再不回頭。” 天高地遠,風清云朗,這歲月無法回頭,似乎也不必回頭。 但未來如何仍未能握在手中,無法掌控的,終究被稱作宿命。 ☆、第39章 渡口 第三十九章渡口 天與地就要連成一色,只差江面最后一道紅光,溺水者一班死死抓住白晝,始終不能甘心離境。 馬車就停在山路拐角,隔著一座大石的遮擋,如同隱匿在畫面之外,與危險、生機遙遙相望。但奇妙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等一道光的垂死,等一個契機的降臨。 “嗝——”云意連自己都嚇住,祈禱無人發(fā)覺,立刻捂住嘴,慌慌張張四下環(huán)顧。 賀蘭鈺的眼光掃過來,明明憋著笑,卻還要佯裝正經(jīng),皺著眉嫌棄她,“你這是做什么?外頭跑兩天,就真成野丫頭了?” 云意臊紅了臉,別扭道:“我……我就是餓的,餓了就打嗝兒,從前也沒這么餓過…………” “六斤——” “好啦,別說啦,我忍著還不行么?” “哼!”他鼻子里哼哼一聲,轉(zhuǎn)過脖子留給她一個黑漆漆后腦勺,依舊全神貫注看著窗外。 四周圍一點聲響也沒有,男人們又都如此警戒,連帶云意也豎起寒毛,刀懸心頭。按說她一貫來對自己這點小聰明十分滿意,圖在西陵的消息透給了肅王,但凡是正常人,都放不下心叫屬下去辦,是必要親自拿到手才能甘心。 但陸晉…… 他本身就是變數(shù),她沒把握。 突然間眼前一張放大的臉,深黑的夜里泛白光,嚇得云意止不住往后躲。看清才知道,原來是賀蘭鈺回頭,頂著一張世間無雙的臉,皺著眉問她,“六斤,你吃素包嗎?” “?。俊?/br> “匣子里還有一屜素包,你先吃兩個墊墊肚?!?/br> 云意感動得就要落淚,何為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不不,是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知音,繼而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