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陸晉沉著臉,沒點頭也沒搖頭,云意心知成功大半,便不多做計較。喚綠枝去備下熱水,再叫紅玉去沏一壺儼儼的茶,來給二爺醒酒。 陸晉躺回熟悉的床,聞著被褥間熟悉的香,總算輕松一回。 ☆、第91章 游獵 九十一章游獵 陸晉醉酒,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起。而云意早已經(jīng)在馬背上慢慢繞近處溜達,德安跟在身后始終緊張且警惕,唯恐她一個不小心快馬猛跑,顛簸得落下馬背,無法收拾。 無奈是怕什么來什么,原本安安靜靜陽光柔和的草原,突然變作喧囂吵鬧,身后一群莽漢騎著馬高聲呼和,馬蹄聲更像是催命符,蹬蹬敲打心臟,嚇得人大汗?jié)M頭,急于逃命。 德安回頭去看,十二人的隊伍自營地方向而來。為首的辮子男天庭飽滿,鼻梁挺括,五官輪廓處處書寫著關外遠方的狂野不羈。 其格其通身烏黑,四蹄雪白,生得比人還俊。而男人在馬上咆哮哄鬧,“噢啦啦啦啦啦——”高抬右手揮舞彎刀,對眼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逃竄的小兔兒勢在必得。 云意耳里只聽見一陣巨大的馬蹄聲,震得腳下大地都在顫抖。忽而身側一陣風刮來黑色身影,男人的手臂堅實有力,自她腰間一攬一抬,順順當當把人帶到自己馬背上。其格其奔跑不停,一路往風珊湖方向去。后頭齊顏衛(wèi)沉著嗓子附和,仿佛是打過勝仗,滿載歸來,要舉起彎刀唱起歌來競相慶賀。 她無處掙扎,唯有乖乖靠在他身前,身體倚靠他厚實的胸膛,看著他像是在草原上搶奪劫掠過后的莫名興奮。她理解不來,又顛簸得厲害,早上肚子里吃的米粥早點都要給他活活顛出喉嚨,而速度將周圍景物變成模糊的快速略過的影,她被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兩只手攥緊了他胸前衣襟,只怕一個閃神就落了地,四肢不全。 陸晉領著她最終停在了風珊湖邊,其格其瘋跑了一陣很是盡興,搖著腦袋打著響鼻樂呵呵小跑再轉漫步。風珊湖的風景比之亞金湖更加壯麗廣闊,巨大的湖面蔓延無邊,一眼望過去視野里幾乎只有水光跳躍的湖面以及引頸長歌的天鵝。 遠遠有風來,吹開他瘋鬧過后的汗氣,留下一身清爽。 陸晉一抹腦門,低頭看她瑟瑟縮縮像個受傷的幼獸,一刻不離地扒拉著長輩。他覺著好笑,扶正她后腰,晃一晃她幾乎癱軟得身子,得意道:“怎么?跑一陣也嚇成這副模樣?” 云意只覺得整張臉都要被風刮得沒感覺,木木的像是長在別人身上。再看他那張裝著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驕傲的臉,不得不感嘆男女之別,不,是陸晉與顧云意之別,有如天與地之隔,沒辦法通融理解。 她揉了揉面頰,興致缺缺,“大早上的就讓劫匪搶了去,我一個姑娘家,還真能笑談生死呀?跑那么快,嚇得人腿都軟了?!?/br> 按理說他這就該悉心安慰,再擁進懷里親近一番,哄得美人順服聽命。但怎奈他是陸晉,依然保持著自始而終的“傻氣”,也根本無心進學,隨口便說:“跑馬當然要快。” 她心底里翻個白眼,琢摸著陸晉要沒這張好臉,再沒這身份,娶不娶的著媳婦兒還得兩說。 好在這一刻他拉緊韁繩,引著其格其繞著風珊湖慢慢行。湖邊草木豐盛,野花盛開,映著清澈潔凈的湖面,描畫著與俊秀精致的中原遠不相同的風景。而南下的風里透著涼,泠泠能將滿身塵濁都吹散。 他不經(jīng)意間彎下腰,隨手一抓就是一束金紅相綴的野花,這一時像是開竅通靈一般,將帶著雜草亂葉的一束花遞到她面前,“吶,送你,給你賠罪?!?/br> 云意抬眼看他,瞧見他不自然的神色,已知他故作輕松,只覺得好笑,周圍風清云朗,她沒忍住,笑得雙肩顫抖,末了接過花束捧在手中,看著零零落落的野花,瘋長茂盛的野草,哭笑不得。 陸晉沉著臉問:“你看,我對你好不好?” 云意憋著笑一個勁點頭,“好,二爺對云意是極好的?!?/br> 他這才放心,放過這一遭去看湖邊景色。摸了摸手心,竟然滲出冷汗,不過是送個花說兩句軟和話,真不知自己緊張個什么勁。 湖面上天鵝撲騰翅膀為爭奪配偶擂起戰(zhàn)鼓預備大戰(zhàn),對面飛來一群候鳥一眨眼落在草叢間消失不見,又靜又存著勃勃生機。 云意伸手撥弄著一朵橘紅色的小花,不經(jīng)意間問:“怎么回來風珊湖,我以為……” “以為什么?” 陸晉拉緊韁繩,將其格其往山坡上帶,不走幾步眼前便迎來一片開闊地,天與地連成一片,找不到邊界。 云意留有疑慮,細聲說:“以為你再不會來了?!?/br> 陸晉輕笑,“你當你相公是無用懦夫,敗陣之地則永生不回?勝敗乃兵家常事,要照這么辦,西北一大半地方我都沒法兒去。何況阿爾斯楞已死,大仇已報,連心結都談不上?!?/br> 云意點頭,“二爺胸懷坦蕩是當世英雄,這一回是我眼界太低,我給二爺賠罪?!痹捨赐?,已將金色小花送上,要現(xiàn)學現(xiàn)用,當這是賠罪的禮。 他歪嘴笑,拿了花夾在耳后,好一個威武雄壯的草原漢子,瞬時變得娘皮兮兮。生生就是風流急色的西門大官人,騎馬游城滿街獵艷。 云意掩嘴笑,“可別鬧了,丑的很?!?/br> 他卻滿不在乎,捏著她下頜令她仰起臉,方便他低頭親吻,吻過感嘆,“今兒不錯,小嘴甜得很?!边@又是雙關,但足夠顯出他的風流氣性。 云意撫了撫胸口,平緩氣息,另起話頭,“我聽查干說,你十歲離家,返回王府,這里頭多少舊事,二爺能與我說一回么?” “都是陳年老黃歷,有什么好說?” 云意不放棄,循循道:“我猜二爺年少時吃苦不少,咱們夫妻間,說清楚舊事才好向前看?!?/br> 陸晉卻不攢頭,抬頭看遠方碧藍天際,輕嘲道:“受苦?誰不受苦,無非是打罵折辱,而后立志圖強,無聊得很,說起來也膩歪。” 他這滿不在乎的模樣,仿佛從未將從前苦難放在心頭,而今也無需從頭回顧,他早已經(jīng)或者一直以來都在向前看。 云意沒聲響,未料到被他一句話輕巧說服,亦反省自己是否太過拘泥往事,夜深人靜顧影自憐,略顯矯情。 他輕夾馬腹往高地上去,“與你說說我阿媽——” 云意打起精神來聽,聽見他略略停頓,繼而說:“忘了是哪一年,朝廷與北元開戰(zhàn),那時候父王還未得爵位,不過是先頭將領,出征關外,遇上我阿媽。這一見便難舍難分,賭咒立誓要傾心相待,誰曉得帶回烏蘭城,父王也有妻室……那河東獅忍不得,處處為難處處刁娜,至于我父王,呵……” 他冷笑不屑,接下去,“也是軟蛋一個,根本護不住我阿媽。她懷胎七月,無意中得知生產之時必是‘難產’,連孩子都不留,要母子皆去。她孤身一人無計可施,只有大著肚子逃出陸家,再跋山涉水逃回齊顏部。我出生時阿媽身體已十分虛弱,沒幾年便撒手人寰。我聽長輩說,那時候我還小的很,不懂事,阿媽身子都涼透了,我還在阿媽身上翻生乳酪,砸吧嘴要吃?!?/br> 云意伸手把他耳后的小野花取下,這花這模樣,與他的沉痛往事著實不配。 陸晉長舒一口氣,低頭再抬頭,已平靜如常,“那年我剛滿十歲,王府突然派人來齊顏部打探阿媽下落。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父王被太醫(yī)斷癥,這輩子再也沒得生,而西北荒僻,孩童多有夭折,為保陸家子嗣連綿,才又想起我這么個便宜兒子。接下來的事不說你也知道,無非是陸寅陸禹一對廢物,想盡了陰招來折磨人,橫豎都已經(jīng)過去,糟心的東西還是不與你說起為妙。” 云意輕撫他手臂,鄭重道:“以后都有我來疼你?!?/br> “真乖——”他低下頭親吻她紅潤飽滿雙唇,于漫漫草原深深吻過、親近過,已覺無憾。 回程走得慢,路上風景更值得留戀。云意感嘆,“到今天才知草原美。” 陸晉心生歉意,“是我不夠盡心,早該帶你四處走走。今兒夜里吃烤全羊,一定頭一個喂飽你?!?/br> 她適才滿意,咧嘴笑,“算你還有那么點良心?!?/br> 趕馬至營地,遠遠就遇上蘇日娜秋水望穿的身影,云意的笑容停頓,陸晉也不似先前快活。無奈嘆一聲,翻身下馬,“我與她談一回?!?/br> “我信你?!?/br> 陸晉終于承認,“是該說清楚。”慢慢將云意扶下馬背,叮囑她等著他回帳子里一道用午飯,適才招手叫來查干,心里終于有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念頭,知道要避嫌,才多找一人作陪。91 ☆、第92章 攤牌 九十二章攤牌 于蘇日娜而言,望見陸晉撇下云意徑直向她走來,心中自是驟然一喜,再而見他面色凝重,身邊還跟著查干寸步不離,多少生出疑慮,不知他這一回是為何而來。換上她習以為常的關懷慈愛,多年以來,她在他生命中幾乎扮演者唯一的女性長者角色。 “跑累了?快進帳里喝杯奶茶休息休息,恩和從醒來就一直叨念著朝魯叔叔,心心念念要謝你?!彼齻戎碜油螅韵鄬Ρ拔⒌却淖藨B(tài)迎他入帳。 甫一現(xiàn)身,恩和便極其歡喜地撲上來,嘴里嘰里咕嚕都是朝魯叔叔,與他說著說那,興奮勁始終不停。 陸晉隨意撿了個座兒,把恩和安穩(wěn)放在膝上。而巴圖個子小,自己也知道這時候不該上前,輪也輪不到他露臉,只得在角落里當自己不存在,不出聲就不會惹阿媽生氣。 恩和坐在陸晉身上,專心致志玩他的九連環(huán)。 蘇日娜忙著倒茶上點心招呼陸晉,暗地里瞄一眼柱子似的杵在門邊的查干,煩惱他怎么還不識相退走,沒料到讓查干瞪回來,沒丁點懼意。 她伸手從柜頂上抽出縫了一半的皮襖,拿了針線坐在陸晉身邊,一面做活一面同他閑話家常,“昨兒送來的皮子我想了想,一件留給恩和冬天用,另一件給你做個皮襖帶去京城,省得陸家人再刻薄你,大冬天的沒衣穿,一件破棉襖,一雙草鞋瞎湊合?!?/br> 沒料到陸晉并未順著她道謝,反而問:“巴圖呢?” 蘇日娜往巴圖那望一眼,繼而皺眉,“他還小,哪用得著這些?!?/br> 陸晉仍然堅持,“我不必了,日常衣裳起居都有云意打點,你多照看巴圖?!?/br> 他顯然一愣,放下手里的針線活,望向陸晉,“朝魯這是……嫌棄阿姐?” 陸晉隨即否熱,“你是我大嫂,是哈爾巴拉大哥遺孀,談不上這個?!?/br> “那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是頭一回給你做東西,往常都收的好好的,這是……有人說嘴了不是?”她勉強扯起嘴角,帶著笑,卻是滿腹猜疑。 他扶了一把腿上搖來晃去的恩和,淡淡道:“恩和大了,該給他找個師父。” 蘇日娜裝出欣然來,“還需另找什么,朝魯就是草原第一巴圖魯,恩和跟著他朝魯叔叔還有什么可擔心的?”接著轉向長子,“恩和,你說是不是?” 恩和握著九連環(huán),背書似的說道:“恩和將來要跟著朝魯叔叔入關打仗,打打打,把漢人都殺光,到時候去京城,幫朝魯叔叔抓漢*狗!抓起來,一個個拿鞭子抽,抽多了就服了,哈哈!”晃著漢人的九連環(huán),好生得意。 陸晉面色驀地一沉,心存不滿。齊顏部受北元與漢人朝廷兩方打壓是不錯,但蘇日娜忘了,他陸晉身體里也流著漢人的血,即便是她母親,也算不上完完全全的齊顏人。什么漢*狗,什么蠻人,自五胡亂華之后即便是江南地區(qū)也難找到不混任何外族血統(tǒng)的純正漢人,更不要說卯足了勁改姓更名修習漢學的所謂“蠻夷”。 不知這股囂張又狹隘的民族自豪,及對外族的鄙夷不屑,到五百年后是泯滅無蹤還是大行其道。 懶得再繞著圈裝委婉,他的耐心只在對待云意時冒頭,對旁人,一貫是開門見山,不服也得服?!案啐R從關內來,學識武功都是一等一,給恩和當師父綽綽有余,這事兒我做主了,明日起就讓恩和跟著他學。你多照顧巴圖,族中有中意的,挑一個能依靠的也好?!?/br> 蘇日娜像是被刺中傷處,忽然站起身來,連夜做了一小半的皮襖子落在地上,沾了灰?!俺斝值?,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我愿不愿意嫁人,哪一點礙著你,要你如此揭人瘡疤。你…………” 陸晉最不耐煩看人哭訴委屈,她用錯招數(shù),他眉頭越收越緊,回頭看查干一眼,那小子伸長了脖子往上看,打算袖手旁觀。 他忍了許久,最后撂話說:“就這么定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是夫人挑撥的吧?”蘇日娜仰起臉,滿面淚痕,眼底顯現(xiàn)的是她積攢多年不能驅散的怨恨,而僅存的期待,也都在他的話語里被逼成了怨毒,“夫人見不得恩和,更見不得我?!?/br> “她為何見不得你?能見她一面都是祖上燒高香?!?/br> 他開口即是的回護更令她惱怒,蘇日娜帶著哭腔,恨恨道:“漢女陰狠歹毒,見不得朝魯對恩和好,暗地里挑唆使壞,就是如此!朝魯你忘了王妃是如何對你阿媽?漢女都是一個樣,不不不,漢人都是一樣,全都是下*賤人,明著打不過就暗中陷害。朝魯,你不能被她騙了!” 陸晉本就不耐煩,這會兒聽她怨上云意,更是不能忍,但礙著這么多年的情義,總不好為此翻臉,只好按捺著層層上竄的怒火,咬牙道:“你自己想想清楚,以后有事找高齊即可,京城事忙,這幾年我恐怕不會再回?!?/br> “朝魯!”她幾乎是尖叫著喊他的名字,把站在門邊發(fā)冷的查干嚇出一個激靈。“你以為她就干干凈凈嗎?你被她蒙上了眼,什么都看不見!” 他拍桌而起,“蘇日娜,我雖敬你是大嫂,你也該適可而止?!?/br> 蘇日娜根本聽不進,紅了眼,要魚死網(wǎng)破,“她跟曲鶴鳴眉眼傳情不清不楚,只有你,我可憐的朝魯,只有你受了這漢女蠱惑,還傻傻蒙在鼓里?!?/br> “夠了!”他當即大喝,把恩和震得扯高了嗓子大聲哭。 蘇日娜還要說:“我親眼看見,光天化日曲鶴鳴抱住她安慰,漢女不是最重名節(jié)?碰一下都該上吊自裁,如不是他倆暗通款曲,她充滿愛意的眼神從何處來?朝魯,睜開眼,她遲早害死你!” “你住嘴!”他盛怒之下,實難自控,食指指向蘇日娜扭曲的臉孔,警告道,“再多說一個字,休怪我不念舊情!” 這一下不止是蘇日娜,連背后觀戲的查干都變了臉色,趕忙沖上前去拉住陸晉,“二爺息怒,息怒,看在哈爾巴拉老大哥的份上,消消氣?!?/br> 換個人來,誹謗的話還沒說完,必定已死在他刀下。 陸晉嘗試著平穩(wěn)呼吸,停了片刻,才一字一句說道:“你今日所言,我但凡在外聽到半句,不問緣由,全都算你頭上,該怎么做,你自己拿捏清楚?!?/br> 語畢不等她回答,轉身便走, 查干跟在后頭懊悔不止,要早知道蘇日娜會說這些,打死他也不來。 陸晉突然停步,轉過身來,嚇得查干一連退上好幾步,過后也不必陸晉開口,他自主發(fā)誓,“屬下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聽見。屬下是蠢人一個,在中原混的久了,聽不懂蒙語?!?/br> 陸晉抿唇不語,扔下查干自顧自回到云意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