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額上開始現(xiàn)出點點裂紋，仿佛飛速曼延的蛛網(wǎng)，將正中間的那個“顧”字刺得支離破碎。

    “你顧旭謀殺生父，又是何道理？！”

    咔擦一聲，匾額斷成兩截，這面懸掛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牌匾轟然墜下。在顧旭滿臉的震驚與惶惑中，葉舒一腳踏在了上面。

    ☆、105|4.27|城

    三聲喝問凌厲無匹，一聲比一聲更急，一聲比一聲更冷。

    喝問聲所及的地方，在場諸人無不感到驚心動魄。

    前兩個問題還好，反正自從葉舒在眾多門派面前揭破夏安霍氏被害的情由后，明里暗里就有傳言說顧浚當(dāng)初之所以被逐出顧家，乃是其身懷至寶，被有心人覬覦。

    這個有心人有最大可能是顧浚的異母弟，如今的顧氏家主之位繼承人，顧溫。

    試想顧浚若失去繼承人資格，誰是最大的受益者？而顧溫的母家被葉舒滅門，早就風(fēng)傳是因為聶家追殺顧浚，葉舒不忿之下出手為弟子報仇。

    等到連云法會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顧浚被逐出顧家的種種真相更是傳得盛囂塵上。

    其中流傳最廣，相信的人最多的，乃是說顧浚當(dāng)日被顧溫陷害，顧旭在盛怒之下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將其逐出家門，更是在顧溫的挑撥攛掇下廢了顧浚的修為。

    當(dāng)時顧浚的祖父顧元勛出外遠(yuǎn)游，而顧浚之母霍真又已病逝，家主暴怒之下，竟無一人替顧浚求情?？蓱z昔日金尊玉貴的世家子，一朝淪為形同廢物的落魄兒。

    若不是顧浚好運(yùn)遇到瀟真派掌門，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葉舒指責(zé)顧旭加害親子，實在不算是冤枉他。

    但是顧旭謀殺生父，又是何事？

    諸人見葉舒言之鑿鑿，斬釘截鐵，顯然不可能是信口雌黃，莫非……一時之間，所有人望向顧旭的眼神都十分微妙。

    “你……你一派胡言！”顧旭厲聲喝道，但看他額頭冷汗涔涔，不是心虛又是什么。

    “呵……”葉舒唇角微勾，一雙幽深黑瞳中的冷意如有實質(zhì)，她輕輕點了點腳下那面巨大的匾額，“顧氏千百年傳家，道統(tǒng)綿亙至今。數(shù)朝榮華，萬代光耀，今日，都被這你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的蠢貨給敗壞了！”

    “顧旭?！彼龆诡佉恍Γ澳愀也桓覍χ@朗朗乾坤、諸天大道立誓，說你問心無愧，說我血口噴人？”

    顧旭自然是不敢的，他原本還竭力維持著自己尊貴高傲的家主風(fēng)范，此時在葉舒幾乎讓人無所遁形的目光中，終于忍不住抹了抹滿頭滿臉的冷汗。

    “有……”他的聲音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有什么……不敢的?！?/br>
    “哦？”葉舒微微挑眉，正待她準(zhǔn)備趁勝追擊逼迫顧旭立誓時，顧家老祖又出手了。

    依舊是一聲輕哼，葉舒只覺眼前一黑，自己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顧家大宅中。城內(nèi)諸人既緊張又興奮，原本正津津有味地看熱鬧，卻見大宅前的葉顧兩人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包括葉舒那條實力強(qiáng)橫的靈獸，也一并不見了影蹤。

    “這是……”灰袍修士驚訝不已。

    那頭發(fā)花白的老者長嘆一聲：“想必是顧家老祖出手，此等秘辛，怎會容我等在旁窺伺。不過顧家老祖既然有此舉，顧旭謀殺生父的罪名當(dāng)是可以坐實了?！?/br>
    不提城內(nèi)諸人的議論，葉舒被卷起時也沒有反抗，半息之后，她雙腳就落在了顧家大宅內(nèi)，一座古樸小樓前。

    “老祖！”顧旭就像找到靠山一樣，連忙朝那小樓的方向喚道，“這女人狂妄悖逆，言行辱及我顧家，老祖您可一定要……”

    “住嘴！”沒等他說話，一道冰冷低沉的聲音霍然響起，“還嫌你今日丟人丟的不夠嗎？”

    “大郎，你且實話告訴我?！蹦堑缆曇艉鋈晦D(zhuǎn)成神念，在顧旭元神內(nèi)回蕩，“你父親到底是如何死的？”

    “父親原本就病篤多時……”顧旭雙唇微顫，汗?jié){幾如雨下。

    葉舒見他這副模樣，哪里還猜不出顧家老祖是在和他神念傳音，她不由嗤笑道：“顧真君，你也不必再逼問他了，我就直言吧。顧元勛老爺子就是被你們顧家這位好家主殺的，你若是不信，盡可以去開館檢視，查驗老爺子身上的氣息傷痕?！?/br>
    “我那是一時失手！”顧旭忍不住跳了起來。

    “失手？你確實是失手，原本是想一劍刺死親子，誰知卻殺了生父?！比~舒滿臉譏誚，“不是失手又是什么？”

    “孽子！”顧真君的怒喝在顧旭元神內(nèi)轟然炸響，饒是以他化神期的心性，也不由暴跳如雷，“當(dāng)日我是如何吩咐于你的，阿浚是我顧家?guī)装倌陙聿皇莱龅钠娌?，被你糊里糊涂弄得離心離德不說，你竟還想殺了他？！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欲謀害親弟，我怎能放過他！”顧旭還覺得自己頗為委屈，“當(dāng)日之事，我承認(rèn)確實過分了，但他如今絲毫不顧念骨rou親情。老祖，如此冰冷無情之人，縱使留在顧家，也不可依賴?！?/br>
    顧旭此言一出，顧真君不由更為惱怒：“你還有臉指責(zé)阿浚，若不是你做下絕情之事，阿浚又怎會有絕義之舉！”

    他話音中滿含失望，當(dāng)初顧元勛要退下家主之位時，原本有意讓自己的堂侄顧昶繼任。顧元勛知道自己這獨(dú)子志大才疏，偏耳根子又很軟。尤其是在女.色上拎不清，腦袋一熱就會做下些糊涂事。

    他只做個世家大少爺時還好，左右不過是在家里耍耍風(fēng).流性子。若是擔(dān)當(dāng)大任，說不得就要被人捏住脈門，任意擺布。

    顧真君乃是顧元勛的叔父，偏他與顧旭這個侄孫親厚?？紤]到顧元勛尚在，以顧旭不愛出門惹事的性子也鬧不出什么大事，顧真君發(fā)話，還是讓顧旭做了家主。

    他平日里多在顧氏的一個洞天內(nèi)閉關(guān)修煉，等閑不過問顧家的事。上次因為顧旭將顧浚趕出家門的事訓(xùn)了他一頓后，以為顧旭會老實點，誰知他一錯眼，這個糊涂蛋竟又捅出如此大的簍子。

    雖說顧元勛病篤，估計也熬不了多少時日了，但顧旭卻是實實在在置他于死地的人。尤其這等秘辛還被外人悉知，如今顧真君真是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當(dāng)初若是讓顧昶繼任……

    “顧真君?！边@時，葉舒又悠悠然開口說話了，“你既已知道了其中內(nèi)情，還請把我那無故被囚的徒兒放出來吧。”

    “絕無可能！”顧旭搶先開口道，“那逆……”他剛準(zhǔn)備說“逆子”二字，看到葉舒似笑非笑的神情，雖然有顧真君在背后撐腰，還是不知怎么就慫了，悄悄把后半句話吞了下去，“總之我不可能放他出來?！?/br>
    “本座是在和你說話嗎？”葉舒挑了挑眉，忽而聲音一冷，“不知進(jìn)退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到一邊去！”

    “你！”顧旭勃然大怒。

    沒等他發(fā)作起來，卻聽到顧真君低沉的聲音：“你給我閉嘴。”

    “老祖?！鳖櫺窕琶τ蒙衲畹?，“您有所不知，非是我故意要為難葉舒，一旦任由她將大郎帶走，恐怕他就要與我顧家一刀兩斷，再也不會回來了。”

    其實他有一件事一直沒對顧真君說，顧元勛已經(jīng)做主讓顧?？梢宰孕袥Q定是否脫離顧家。顧浚因著祖父的一點情面，尚還未做出決定。如今顧元勛身殞，那逆子怕不是立刻就要破門而出？

    想到聶桐娘對自己說過的話，顧浚手中握著的，可是連少華派都心動的寶貝啊……

    顧真君沉吟了片刻：“葉掌門，老夫今日方才歸家，尚且不清楚家中之事到底如何。不若葉掌門留宿一宿，待到事情明朗之后，再做區(qū)處。”

    “不必了，住在這里，我怕是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呢?！比~舒此時又恢復(fù)成了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像錐子一樣刺耳，“顧真君想知道真相如何？簡單，只要叫個人來，一問便知。”

    “誰？”

    葉舒的唇間吐出冰冷的三個字：“聶桐娘。”

    “這與桐娘何干！”顧旭跟個被戳了一針的皮球一樣，再次不甘寂寞地跳了出來。

    葉舒也不說話，只淡淡拿眼看著顧旭。顧旭立刻就xiele氣，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竟然十分懼怕眼前這個女人。

    提起這個將顧家惹得一片大亂的女人，顧真君就心中惡煩，他的聲音聽不出絲毫端倪：“也好?！敝宦効諝庵幸宦晸芟宜频恼痦?，眨眼之間，一個錦衣繡裙的女人就出現(xiàn)在了葉舒面前。

    “老爺。”聶桐娘一來，就將目光投向了顧旭。她雖然已有個十幾歲的兒子，卻依舊是一副青澀嬌怯的少女模樣。黑水晶也似的眸子望著顧旭，眼中滿是惶然，“妾身，是不是妾身犯了什么錯？”

    “桐娘?！鳖櫺裥闹幸煌?，立刻伸出雙手，就要將那對柔荑握在掌中。葉舒冷冷地哼了一聲，顧旭的手頓時僵在了半途。

    聶桐娘一看，這還得了。連忙就勢往前一撲，柔柔地半靠在了顧旭懷中。

    “呵?！比~舒不由冷笑，“顧真君，你們顧氏的家風(fēng)可真是不錯。有老祖外客在前，當(dāng)家主母還是這般德行，不愧是二品巨室，本座佩服之致。”

    顧真君早就氣得七竅生煙，厲喝一聲：“聶氏，你給我跪下！”

    聶桐娘心中暗恨，她早就得到消息，顧浚那個瘋子師父上門來找麻煩。此時見這女人跋扈囂張，自己還要在她面前下跪，一口銀牙都幾乎咬碎。但她面上卻依舊柔柔弱弱，不動聲色地睨了顧旭一眼，隨即才裊裊婷婷跪了下來。

    原本以顧旭往日的做派，自己這么看了他一眼，他勢必要為自己求情。就算是之前在顧真君面前，也不是沒有今日這般境況。

    誰知顧旭先是偷偷看了看葉舒，不易察覺地打了個寒顫，就這么垂下了頭，竟是對聶桐娘的示意視若無睹。

    葉舒肚里暗笑，這蠢貨還真是好調(diào).教的緊。不需將他攏在手中千依百順，只要嚇破他的膽，自然就萬事皆休。

    她施施然道：“顧真君，你不是想知道真相為何？只要搜一搜她的魂，一切迎刃而解。”

    “搜，搜魂？”聶桐娘沒想到葉舒如此毒辣粗暴，駭?shù)媚樕珣K白。

    顧旭再是怕葉舒，這會兒也不得不出聲：“怎么能夠搜魂，一旦搜魂，桐娘可就會變成……”變成白癡了。

    “她原本就是個白癡，就算再蠢一點，又有什么打緊?！叭~舒笑瞇瞇地回答，就像自己談?wù)摰牟皇穷櫴现髂?，而是什么阿貓阿狗之流?/br>
    聶桐娘氣得幾乎要吐血，就算她未嫁給顧旭之前，也從未有人這么當(dāng)面打自己的臉！

    “葉掌門不要說笑了。”小樓中傳出來的聲音又低沉了一點。哪怕顧真君再厭惡聶桐娘，她畢竟已經(jīng)成了顧旭的正妻。

    “既不愿搜魂查明真相，又不愿讓我?guī)】ｋx開?！比~舒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顧真君，你是在刁難我？”

    “老夫絕無此意。”其實顧真君心知肚明，顧旭指責(zé)顧浚暗害親弟，必然是聶桐娘這女人又在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段。眼下顧溫都不在家中，顧浚選的時機(jī)未免也太不湊巧。他之所以拿這話來堵葉舒，不過是不愿放顧浚離開顧家。

    顧真君是絕不會允許家主之位落在顧溫手中的，先不提顧溫在兄長被逐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有這么個母親，就不是顧真君考慮的人選。

    顧真君久不過問顧家之事，一時疏忽，顧家已有這般亂象。如今他察覺過來，勢必要將顧家內(nèi)部的局勢給撥正回來。

    顧昶手段智謀都不錯，但資質(zhì)一般，在大道上不會有多余的建樹。顧家嫡脈之中，唯有顧浚是最合適的家主人選。若顧浚脫離顧家，他再上哪去找這樣的天才。

    但是他又不能與葉舒翻臉，瀟真派如日中天、風(fēng)頭正盛。況且顧真君還打著借顧浚的身份與瀟真派結(jié)盟的主意，自然不能計較葉舒種種咄咄逼人的言辭。

    “我知葉掌門思徒心切，不若你先帶阿浚去離合山。老夫?qū)⒋碎g事情處置妥當(dāng)，再迎他返家?！?/br>
    “顧真君這才是說笑了?！比~舒漫不經(jīng)心地道，“離合山乃是他師門所在，來巨源城，又何來返家一說？”

    她竟是一點機(jī)會也不給顧真君，直接要顧浚與顧家劃清界限。

    “此處乃生他養(yǎng)他之地，不去這里，又要去哪里。”小樓中突然傳來一股威壓，“葉掌門，你逾矩了。”

    葉舒不為所動：“生他養(yǎng)他？我看是辱他害他！”她面上終于露出一絲憤怒之色，“顧真君，本座敬你是同道中的前輩，方才對你客客氣氣。敢問小浚修為盡廢，被聶家人追殺瀕臨死地的時候，你這生他養(yǎng)他的親族又在哪里？！”

    她話音剛落，小樓傳來的威壓盡數(shù)襲至她面前。顧真君并未直接壓迫葉舒，只是強(qiáng)大的法力懸停在她元神之外，似乎葉舒再敢多說一個字，就要將她壓成齏粉。

    但葉舒夷然不懼，她冷笑一聲：“怎么，被我說破心事惱羞成怒了？看來你是打的一手好算盤，不僅要逼我徒兒給你們顧家做牛做馬，還要連我這個師父也一并殺掉?！?/br>
    “放肆！”

    隨著顧真君這一聲厲喝，那股威壓直如狂潮一般，將整片天地元?dú)舛紨嚵藗€七零八落。顧旭和聶桐娘早就嚇得縮在了一旁，威壓正中心的葉舒卻仿佛一柄挺立的利劍。

    不，是她拔出了真正的劍。

    古樸的長劍在空氣中現(xiàn)出寸寸劍身，一點一點，每現(xiàn)出一寸，那股威壓竟被逼得朝小樓的方向退后一步。

    葉舒喉間逆血翻滾，五臟六腑幾乎都要被絞碎。但她握劍的手堅定決絕，不曾有一絲一毫顫動。

    小樓中端坐的顧真君，只看到那一雙幽深似潭的黑瞳。她不懼不怒，只有永遠(yuǎn)無法被擊碎的斗志，勢必要將天地間所有的桎梏轟然刺破。

    他忽而長嘆一聲，收回了外放的威壓：“罷了，是我之過?！彼麑⒛抗馔断蝾櫺瘢按罄?，你帶著葉掌門去見阿浚?！?/br>
    “老祖……”顧旭慘白著一張臉，還想再爭辯些什么，感覺到顧真君乍然幽冷的氣息，終究還是頹然地垂下了頭。

    “葉掌門。”顧真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若，若阿浚自己不與顧家切割，你意待如何？”

    葉舒回過頭，聲音鏗鏘有力：“他想留，我自然不會從中作梗。他想走，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阻攔?！?/br>
    小樓重又恢復(fù)了寂然無聲，不再有絲毫聲響傳出。

    葉舒灑然一笑，又似笑非笑地瞥了聶桐娘一眼，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顧浚被囚的地方就在顧元勛生前居住的西峰塢，偌大的一片殿閣樓臺中，除了幾個打雜的仆傭，竟是再見不到一個多余的人影。

    他被陣法困在屋中，如今已枯坐了半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