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陳天馳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他身子病弱，從小在屋里靜養(yǎng)。父母不許他出門走動，所以他只能整日里對著這些書本，偶爾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草也算是愛好，其余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書房里度過的。

    他確實喜歡美人，美人么，看起來賞心悅目，人的心情自然也會好些。母親對他不像對大哥那般抱了希望，于是也不拘束他，他屋里四個大丫鬟，每一個都生得美，而且美得各具風(fēng)情。

    走了個最得他意的春香，他肯定是有些可惜的，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陳天馳原本沒那么失望，直到他看到秦mama領(lǐng)來的三個小丫鬟。

    這都是些什么??？

    丑的丑，小的小，秦mama果真老了，連看丫頭的眼光也下降了。陳天馳皺著眉頭隨意掃了一眼三人，最終選了個年紀(jì)最小，但模樣還算看得過去的小丫鬟。

    不是春時多合他眼緣，只是那其余的兩個長得未免太普通了些。

    從踏進(jìn)書房起，這丫頭就露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傻樣兒，那眼睛瞪的，那嘴都要張開了，丟不丟人？

    他的貼身丫鬟，怎么能是這么個沒出息的樣子！陳天馳感到一陣無力。當(dāng)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見那小丫頭蹭到書架邊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咳了一聲，叫她拿本書來。

    不就是拿本書來嗎？怎么露出一副更傻的樣兒了？陳天馳不耐地皺了皺眉，就見那丫頭一副嚇破膽的模樣，轉(zhuǎn)身飛快地在架子上找起來了。

    陳天馳微微滿意，這還像個樣子，丫鬟么，就得怕主子，聽話的丫鬟才是好丫鬟。

    陳天馳等了很久。

    一刻鐘，兩刻鐘，轉(zhuǎn)眼快過去半個時辰了，他手上那本書都快看完了，覺得腹中有些饑餓，正要叫人送夜宵來，他才反應(yīng)過來。

    這丫頭還沒把書給他找出來呢！

    “怎么回事兒？”陳天馳覺得這丫頭可能不像她表面長得那么老實，這偷懶偷得也忒明顯了。

    小丫鬟哼哼哧哧，半晌憋出來一句：“三少爺，我，奴婢不識字……”

    “什么？！”

    陳天馳瞪大了眼，“你不識字？！你，你，你！”

    春時嚇得立刻就跪下了，這下怎么辦，來三少爺院里干的第一件事兒就給辦砸了！看樣子三少爺被氣得不輕，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會不會被趕回去？

    想到要被趕回去，春時幾乎要當(dāng)場哭給他看，但她在心里一琢磨，自己即使被趕回去，也就是重新回到大廚房而已，又覺得沒啥大不了的。

    春時是個樂觀積極的好姑娘，這樣想著她果真就不害怕了，只是覺得有點(diǎn)愧疚。蔣mama好容易把她給送上來，誰知道一天時間還沒到呢，她就要被灰頭土臉地趕回去了！她回去一定得好好孝順蔣mama，把她當(dāng)成親娘一樣孝順。

    她沒想錯，陳天馳確實被氣壞了。

    他原以為這丫頭雖然長得不怎么樣，拉低了他院子里的長相水平，但好歹是個能干實事的，那樣也行?？烧l知道這丫頭不僅長得一般，居然還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

    他院子里出了文盲了！

    見春時被嚇得跪倒在地，還紅了眼圈，陳天馳心里微微好受了些，誰料沒一會兒的功夫，這丫頭眼圈也不紅了，脊背也直起來了，倒是因為她生得瘦小，縮在那里倒還是可憐巴巴的模樣。

    心頭無懼，春時也稍微膽大了些，發(fā)火可是件力氣活，三少爺剛才發(fā)了這么大一通火，現(xiàn)在肯定餓了。春時鼓足勇氣抬起頭：“要不，奴婢給您叫點(diǎn)夜宵罷？”

    陳天馳滿腔的怒火正要發(fā)泄，冷不丁被這句話給堵回去了。

    被這丫頭一雙大眼睛一看，他還真有點(diǎn)餓了。

    算了，先吃飯，吃完他再收拾她！

    三少爺答應(yīng)了，春時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飛快跑到大廚房去。天色已深，各房幾乎都熄了燈，只是大廚房的人知道三少爺有吃夜宵的習(xí)慣，還給他留了灶。

    看灶的正是蔣mama。

    蔣mama正打著盹兒，聽見門口有響動，再一抬頭，就看見春時朝這邊跑來，喜得她連忙站起來叫道：“慌什么，慢點(diǎn)兒跑！別摔著了！”

    見到了蔣mama，春時就好像見到了親人，她撲進(jìn)蔣mama懷里，眼圈兒立刻就紅了：“蔣mama！”

    蔣mama又是哭又是笑：“你這孩子，才幾個時辰?jīng)]見？就是喜歡膩歪人！我就想著今晚可能是你過來提飯，特意在這兒等著呢！怎么樣？你在三少爺院子里習(xí)慣不？可有人欺負(fù)你？”

    春時埋在她懷里猛搖頭：“沒人欺負(fù)我，我好著呢！三少爺人好，其余jiejie們?nèi)艘埠?！這不，三少爺叫我過來拿夜宵了，您快替我裝上罷?！?/br>
    其實她還沒見過其余的丫鬟，只是怕蔣mama擔(dān)心罷了，春時原本想跟蔣mama說說自己的委屈，但一想到她這么大年紀(jì)了，不能叫她白擔(dān)心，便壓下了沒說，只撿了好聽的話告訴蔣mama，無非是三少爺院子多好看，三少爺對人多好，jiejie們多溫柔體貼之類的話。

    蔣mama在陳家待了近四十年，哪能不知道春時這是說好聽的話哄她開心呢？只是見春時比平日里還多了一分活潑，她倒真開心起來了。蔣mama手腳麻利地將灶上燉著的砂鍋打開，里頭是一鍋沸騰不已的排骨湯。

    排骨湯里還加了干貝，枸杞子，蘿卜絲，煮得有些時候了，湯色也鮮亮。蔣mama一面拿出個小砂鍋將湯盛進(jìn)去，一面笑道：“這湯還是老太太吩咐叫煮的，說是能潤肺。你瞧這枸杞子個頭大又紅亮，外頭賣得可貴呢！”

    初夏時節(jié)，一會兒的功夫蔣mama就是一頭汗，她還特意在砂鍋下加了塊炭，這下更熱了。春時想到過來之前三少爺那一通火氣，這湯還燙得很，送過去不是火上澆油嗎！

    春時心想這不行啊，燙著回去，三少爺一生氣，還不得把湯潑她臉上？可求蔣mama也是不行的，這湯是老太太叫煮的，自己也沒那個資格不給少爺端上去。

    春時急了一頭汗，眼睛在廚房四周掃來掃去，忽地在拐角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她笑著把蔣mama勸回去休息，自己先端著湯走了，但沒一會兒的功夫，趁著廚房沒人，她又溜回來了。

    陳天馳在書房里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左等不見春時回來，右等也不見她回來，他覺得自己滿腔的火氣都快要被等沒了。

    這丫頭真是一無是處啊，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挑了她來的呢？長得丑，不識字，手腳這么慢，還喜歡偷懶！秦mama也是真老了，竟然給他送上來個這樣的人。

    可憐秦mama被陳天馳念叨得一晚上幾乎要老了七八回，好容易書房門吱呀一聲，春時把她從陳天馳的碎碎念中解救了出來。

    “三少爺，叫您久等了。”

    陳天馳冷哼一聲，見春時一臉堆笑，也沒給她個好臉色。

    你還知道回來??？你也知道我久等了？！

    喝湯

    三少爺還在生氣呢，春時心想，果然主子們的脾氣都大得很哪，春香jiejie日日服侍這么個脾氣不好的主子，怪不得每次在廚房對別人都沒什么好臉色呢。

    伺候三少爺，可不就是日日得提心吊膽嗎？

    她小小打了個哆嗦，把食盒放在桌上，就乖順地站在一邊努力把自己縮小，好不討三少爺?shù)南印?/br>
    三少爺?shù)闪怂谎?，三少爺拉開椅子坐下了，三少爺打開了食盒，三少爺開始吃了。

    春時瞪大了眼睛，偷偷摸摸地往那兒看，想看看三少爺臉上的表情。

    一看到食盒里頭的東西，陳天馳就覺出不對來。

    他身子弱，老太太就想方設(shè)法給他補(bǔ)身子。不僅他的一日三餐和旁人不同，還破例允他每日吃夜宵。當(dāng)然，這夜宵也不是白吃的，那都是老太太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養(yǎng)生湯水，日日熬了給他喝。

    從小喝到大，從春喝到冬，整整喝了十幾年，再好的湯水也喝膩了。可老太太不肯放棄，每日管他是餓了還是不餓，總得叫他灌下兩碗湯才罷休。

    秋冬也就罷了，雖然喝膩了，熱乎乎的湯下了肚也算舒服。但每到春夏，對他來說喝湯就成了酷刑。

    一碗湯下去，他生生能熱出一身汗。老太太怕他身子弱，不許他往房里放冰山，更不許他碰那些生冷的東西。再怎樣他也是個二十的男兒，這大夏天的喝補(bǔ)湯，真是不好受。

    不過今天這食盒和以往有些不同。

    蔣mama是跟著老太太進(jìn)門的，一向聽老太太的話。她怕湯涼了，以往還會在砂鍋下頭放上個小炭爐子，端上來放在他面前的時候，那熱氣蒸騰的，簡直能把人心頭火給蒸上來！

    可今晚食盒里沒了炭爐子，只有一小鍋湯，而且那湯的旁邊，還有兩個青花小碟子和一個碗。

    一盤松花蛋，一盤涼拌小白菜，小白菜剛做好不久，顏色還水水青青的。另一邊的碗里盛著醋，酸香酸香的氣味直沖到他鼻子眼里來。

    這不是蔣mama的手筆，這么多年了，他的夜宵，除了湯水之外，再沒別的。老太太不發(fā)話，蔣mama什么也不敢給他做。

    不是蔣mama……

    陳天馳露出個玩味的笑，抬眼看了下縮在一旁的春時。

    沒想到，這小丫鬟還有點(diǎn)膽子。

    他把兩盤菜都吃了個七七八八，又喝了小半碗湯，肚子就已經(jīng)飽了。眼角余光看見春時兩眼亮晶晶的，陳天馳不由覺得有點(diǎn)好笑：“你會做菜？”

    春時點(diǎn)點(diǎn)頭：“會一點(diǎn)。”

    三少爺快把菜給吃光了呢，應(yīng)該還算滿意罷？要是他滿意了，是不是就不會趕自己走了？

    陳天馳回味了一下，那松花蛋腌得不錯，蘸上醋的口感彈性十足，咸香咸香的，小白菜味道也好，涼涼的吃下去，似乎把他心頭的火也給壓滅了。

    這丫頭總算還有點(diǎn)可取之處么！

    陳天馳略為滿意，罕見地露出了今日里第一個笑容：“你做得不錯，把東西收拾了，就回去歇著罷?！?/br>
    三少爺笑了！

    春時沒讀過書，除了用高興來形容之外她再找不出別的詞，現(xiàn)在這心情，大概就是高興得不能更高興了。她腳步輕快地上前看，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大半湯沒喝完，頓時就愁眉苦臉起來。

    蔣mama臨走之前特意交待她，要盯著少爺把湯喝完，這是老太太的吩咐。

    每日兩碗，一滴也少不得。

    吃飽喝足，三少爺準(zhǔn)備去院子里走走消消食。他等著春時把食盒收走，好讓他看完最后一點(diǎn)書，誰料小丫鬟站在那兒半天也不動彈。

    三少爺覺得自己的真是個脾氣溫和的好主子，見她這樣居然也不生氣，只催促道：“收啊，別愣著不動！”

    小丫鬟哼哼哧哧：“少爺，您還沒喝完呢?！?/br>
    陳天馳愣了一下，這才想起祖母的話。以往春香在的時候，他總是把人給趕出去，然后把湯倒掉大半，今兒換了人又多了菜，他倒一時間忘了這習(xí)慣了。

    想了想，他沖春時笑了起來。

    三少爺生得好看，那是真好看。平日里他總板著臉不怎么笑，病歪歪的樣子，但這一笑開來，可真是色如春花，眸如秋月，真像神仙下凡一樣。

    這兩個詞還是春時聽?wèi)虻臅r候?qū)W來的，戲文里是形容小姐長得美的，不過現(xiàn)在她覺得，拿來形容三少爺也差不多。

    這一笑，就把春時給笑暈頭了。

    暈暈乎乎間，她看見神仙一般的三少爺嘴唇張張合合，她迷迷糊糊地點(diǎn)頭，就見三少爺笑容滿面地把砂鍋推了過來：“那你快喝了罷?！?/br>
    春時晃了晃腦子，回過神來，連忙推回去：“這可不行！這，這不行！”

    她想起來了，剛才三少爺那是要叫她幫忙喝湯呢！這怎么行呢？她是什么身份，哪能喝給少爺煮的湯！

    陳天馳皺了眉：“你剛才不是答應(yīng)了嗎？現(xiàn)在怎么又反悔，難不成你這是蒙騙主子，逗本少爺玩兒呢？”

    蒙騙主子！這是多大的罪??！春時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慌忙擺手道：“不不不，不是……”

    她幾乎要給陳天馳跪下了。

    陳天馳瞇著眼瞧她：“春時啊，我聽秦mama說，能選你上來，是因為你是個好姑娘，最聽人話的，是不是？”

    春時點(diǎn)點(diǎn)頭，她一向最聽蔣mama的話了。

    陳天馳再問：“那你現(xiàn)在是誰的丫鬟？誰是你的主子？”

    春時答道：“奴婢是三少爺?shù)难诀?，三少爺是奴婢的主子?！?/br>
    陳天馳瞇著眼繼續(xù)問：“那你說，什么樣的丫鬟才是好丫鬟？”

    這問題太宏大了，春時從沒想過，她絞盡腦汁，支支吾吾道：“聽主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