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不敢多說,只說太后傳召她們?nèi)氲罘?,便飛快轉(zhuǎn)身又去了坤寧宮大門口,尋那個年紀不小的宦官李會昌,將他帶到坤寧宮正殿。 這一番事做完,太后沒有再安排別事,只讓她隨侍在旁。林木蘭心里七上八下,呆呆聽著太后吩咐李會昌:“……皇后忽發(fā)急病,已于一個時辰前崩逝了……” 李會昌位在入內(nèi)都知,掌管內(nèi)侍省,本是太后親信。他跟在太后身邊,經(jīng)歷的大事也不少了,卻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坤寧宮內(nèi)出事,竟是年華正好的皇后崩逝。 他立刻面露戚容,又請?zhí)蠊?jié)哀,接著便聽太后吩咐,接管坤寧宮上下,同時對外發(fā)喪。 一個時辰以后,坤寧宮上下已是一片縞素,向穎也被抬到了正殿停靈。宋禎呆呆坐在一旁看著,整個人如同靈魂出竅,對身邊事物沒有任何反應。 太后看著難過,這時卻顧不上他,只安排兩位尚宮與李會昌一同處置瑣事,又傳兩位丞相及禮部官員候見。 林木蘭看太后和官家都似已忘了自己,心下稍安,有意站在角落里不動,免得給人看到,又想起她來。誰知怕什么來什么,太后臨要去見大臣之前,忽然想起了她,將她叫過來吩咐道:“皇后早逝,老身心中傷痛,你先回慶壽宮,去小佛堂給皇后念一念《往生咒》?!?/br> “是?!绷帜咎m松了口氣,跟在太后身后出了坤寧宮,便匆匆往慶壽宮走。 一路上遇見好多宮人內(nèi)侍,個個行色匆匆、面帶不安,顯然誰都不曾想到圣人忽然就這么死了。 好容易行到了慶壽宮門口,卻忽有一個小黃門興奮的奔過來,對門口值守的宮人說:“jiejie,我是蓮華閣的陳二,我們韓娘子生了小皇子,特來給太后報喜?!?/br> 那宮人卻無一絲喜色,還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小黃門,嘆道:“太后不在宮內(nèi)。你們還不知道么?圣人崩逝了,我看你這喜也不必報了,太后和官家必定都沒有那個心思?!?/br> 小黃門怔在當場,林木蘭越過他向內(nèi)走去,值守的宮人與她打招呼:“林御侍回來了,太后和官家還好?唉,你說圣人怎么忽然就……” 林木蘭不發(fā)一語,宮人又催那小黃門快走:“快回去報給你們韓娘子知道吧,早早換了服色才好。”又低聲與林木蘭道,“這小皇子生的真不是時候。” 林木蘭只做聽不見,快步繞過正殿,到院內(nèi)遇見薔薇,與她說了一聲,便獨自去了西偏殿小佛堂。 “這小皇子生的真不是時候”,林木蘭念著《往生咒》,忽然間想起了宮人說的這句話,她動作不由慢下來,回想自己進門時,聽見圣人最后說的那幾句話,忽然有了一個連她自己都害怕的猜測。 難道圣人是有意選在韓順儀生產(chǎn)這一日自盡的么?她問官家信不信她,顯然是之前跟官家說了什么,而且極有可能與韓順儀有關(guān)。那么她以一死為佐證,再看官家的傷心模樣,肯定會對她深信不疑。 就算官家不愿追究前事,圣人卻終究是因韓順儀而死,從此以后,只怕官家再看見韓順儀就會想起死得慘烈的圣人……。韓順儀的寵愛到了頭,偏偏生皇子的日子又是圣人的忌日,官家一看見小皇子,一樣會想起圣人……。 玉石俱焚。這位皇后活的傲氣,連死也死的這么剛烈,竟是絲毫不肯低頭俯首的性子。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燈滅,就算活著的人再惦記你,就算他厭棄了韓順儀,難道不會去寵幸旁人? 皇后這樣的人,實在是太難懂了。為什么她明明如此在意官家,卻將他越推越遠,甚至臨死前還要求獨葬,與官家生生世世永不相見?她到底是愛官家呢,還是恨官家? 林木蘭實在想不明白,只能一遍一遍麻木的念著《往生咒》。她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著自己,可她一想起自己所見的那個最后的燦爛笑容,就忍不住一遍遍不停歇的念下去。 不知不覺中,光線已經(jīng)黯淡下來,佛前清香也已燃盡,她慢慢起身重新燃了香換上,又將香燭一一點亮,然后回去繼續(xù)念。 *** 坤寧宮內(nèi),太后正在勸兒子回去休息:“這里自有人守靈,你留在這里像什么話?” 宋禎不言不動,太后便哀聲道:“禎兒,阿穎已經(jīng)去了,我心痛的如同油煎,難道你也不肯讓我略微安心么?” “……娘娘,”宋禎終于回神看向太后,“娘娘,你說阿穎這是為什么……”眼淚終于滾落下來。 太后像對小孩子一樣,將宋禎肩膀攬住,輕輕拍著他的背撫慰:“剛則易折,是我沒有教好她?!?/br> “不,是我的錯……”宋禎一想起向穎臨死前的話就覺痛不欲生,他茫然的目光在空蕩的內(nèi)殿里來回掃視,忽然想起一事,“那個林木蘭呢?” 太后一怔:“我讓她回去了,她說要給阿穎念上一千零八遍《往生咒》?!?/br> 宋禎卻道:“娘娘,她不能留,她見到了阿穎最后的情形……” “見到了又怎樣?你給她一千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說出去的?!碧笕崧暤?,“阿穎已經(jīng)去了,再多死多少人,阿穎也回不來,何必枉造殺孽?” 宋禎固執(zhí)道:“不!我不能讓人知道阿穎是自盡而死,也不能讓人知道阿穎臨死前說的話……” “阿穎說了什么?”太后問。 宋禎不答,只重復:“她不能留?!?/br> 太后輕嘆:“那你實話告訴我,若是讓她隨阿穎去了,你心里能好受些嗎?阿穎會覺得高興嗎?” 宋禎答不出,太后又說:“你若是不放心,等辦完阿穎的后事,我把木蘭送到你身邊去,你愛怎么處置都好。可是現(xiàn)下,哪怕為了阿穎在地下能安生,咱們也不要妄動殺孽了吧?!?/br> 太后好說歹說,終于勸得宋禎起身回福寧殿。母子二人走出哭聲震天的坤寧宮正殿,到大門前正要各自上步輦,宮正王麗娘上前回話:“太后,官家,韓娘子于酉時初產(chǎn)下皇子,母子均安?!?/br> 太后和宋禎都是一怔,都完全忘記了韓芊雅今日還要生產(chǎn),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太后開口道:“知道了,你讓蓮華閣上下好好服侍著?!庇纸卸霹N記得給蓮華閣上下人等發(fā)一份賞賜。 宋禎先扶著太后上了步輦,接著自己也上輦離去,誰也沒有提起要去蓮華閣看一看。 蓮華閣內(nèi),韓芊雅側(cè)身看著熟睡的兒子,喃喃自語:“難道真是你來的不是時候?還是,她死的不是時候呢?” ☆、第30章 保全 太后回到慶壽宮,行走間已經(jīng)有了些步履蹣跚,杜鵑扶著她到榻上坐下,先替她順了順背,又叫人給太后揉腿,并傳膳進來。 太后心情抑郁,哪里有食欲,只喝了一碗香粳粥,卻不忘挑了幾樣小菜叫身邊內(nèi)侍鄭啟剛送去福寧殿:“……一定要勸官家多進膳。” 杜鵑等鄭啟剛走了,順勢勸太后:“不光是官家,您也得多用一些,圣人一去,恐怕官家傷心,還得您開解著呢!” “我實在是吃不下,先撤下去吧?!碧笠性陂缴闲艘粫?,忽然問,“木蘭呢?” 杜鵑回道:“一回來就去了小佛堂,說是去給圣人念《往生咒》?!?/br> 太后微微點頭:“叫她去吃點東西,然后來見我。” 杜鵑領(lǐng)命而去,沒過多久就把林木蘭帶到了太后面前,太后讓杜鵑帶著其余人等都退下去,自己將目光定在垂首站在下首的林木蘭身上。 這個少女一貫是這樣謹慎恭順,若非特意留意她,常常會忽視她的存在。其實在容貌上,她并不比其余人差什么,就算不如彭嬌奴那樣美的奪目,也自有一種讓人賞心悅目的清新之美。她只是比旁人少了些野心和膽量,太后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想要她成為向穎的臂膀,可惜……。 “木蘭,來,到我身邊來?!?/br> 太后忽然開口,林木蘭不自覺一顫,然后才微抬眼眸,向前走了幾步。 “官家說,你見到了圣人臨去前的情景,你告訴我,圣人最后說了什么?” 林木蘭聞聽此言,身上立刻顫抖,接著便跪倒在地,低聲道:“回太后,奴什么也沒聽到?!?/br> 太后輕嘆:“可是官家說你看到聽到了。木蘭,你若是想要我保下你這條命,就與我說實話。” 她的聲音低沉,里面還帶著些疲憊,可話語里的意思卻讓人不敢違拗。于是林木蘭呆怔半晌,還是一字一句如實回稟了自己見到的情景。 待說到最后,她向著太后磕了四個頭,求懇道:“……此事除了太后,奴不曾向人透露一字一句;坤寧宮中,也只素琴和奴見到了那副場景,旁人都在后院排房,對此事一無所知。奴自奉您之命回到慶壽宮,只與薔薇jiejie說要去小佛堂誦經(jīng),并未提及緣由,就是杜鵑jiejie,也并未多問,其余旁人更是沒有說過一句話。太后明鑒,若是,若是,若是官家要奴自盡,奴不敢多言,只求不要牽連旁人……” 太后還在出神想著向穎最后說的幾句話,怎么也想不通這兩個孩子為何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更想不通為何向穎會如此想不開,竟以這樣激烈的手段剖白,以致兒子現(xiàn)在痛苦不堪。 所以林木蘭說完后,太后并沒有反應,殿內(nèi)靜的落針可聞。林木蘭只覺心一寸一寸落下,漸至絕望,復又求道:“奴還有一事,想求太后。奴離家時,曾答應娘親會好好活著,您能不能,就讓奴這樣悄無聲息的去,不要告訴旁人,免得娘親她,知道了傷心……” 枯竭了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下,林木蘭卻飛快用袖子抹去淚水,又給太后磕了四個頭。 “好了,你這孩子,誰說要你自盡了?”太后被她的哀懇喚回了心神,卻又忍不住暗自感嘆,連這個孩子都知道自身若有事,家中母親會如何傷心,向穎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和她的娘親呢? 心里一時氣一時痛,太后覺得有些氣喘,便叫林木蘭:“過來給我揉揉胸口,我氣悶?!?/br> 林木蘭眼中淚水止不住,她一邊用袖子擦拭一邊起身上前,扶著太后輕輕給她揉搓胸口,待她喘過氣來,又去給太后倒了一盞溫水。 “你不要怕,這件事,以后你就忘了吧,對誰都不要提起。不過你這樣懂事,想來也不用我提醒?!碧舐攘藘煽谒?,輕聲囑咐林木蘭,“官家是一時氣急,他并不是心狠的人。不過他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興許有些不放心,實在不行,我就讓你去福寧殿,到時就看你的造化了?!?/br> 能取得宋禎的信任,林木蘭自然自此無憂,若不能,那太后也沒法子了。她終究不會為了一個林木蘭與兒子認真計較。 林木蘭聽了太后的話,先是一喜,后又一驚,但到底不用現(xiàn)在就死,她還是放松了許多,當下就跪下謝太后保全。 “這些日子你就還是去小佛堂誦經(jīng),我讓杜鵑給你收拾出一張床,你就不用再回后面了?!?/br> 林木蘭明白,她現(xiàn)在的情形最好還是不要見陳曉青她們,免得給大家?guī)ヂ闊?,便又謝過太后,出門叫杜鵑進來,一起服侍了太后歇息,才回小佛堂去。 自此日起,一直到向穎停靈期滿、出殯入葬,林木蘭都一直單獨留在佛堂里誦經(jīng),每日除了有杜鵑親自來送飲食,再不曾見過旁人。 陳曉青等人自得了兇信之后,就沒有再見過林木蘭,雖然聽說她在慶壽宮小佛堂為圣人誦念《往生咒》,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宮中已經(jīng)請了得道高僧為圣人超度,為何又要林木蘭單獨在佛堂誦經(jīng)呢? 陳曉青忍不住向薔薇打聽,薔薇卻說:“這是太后給林御侍的恩典,您就放寬心,不要多問了?!?/br> 陳曉青無奈,只得借著去坤寧宮守靈的機會,將此事告訴了柳晨。柳晨雖然也擔心,卻更無辦法:“官家這些日子心神恍惚,每日能進一餐就算不錯,人眼看著就瘦脫了形,太后憂心不已,我們福寧殿個個都提著心,誰也不敢多話。你別著急,等圣人出殯后,再看吧?!?/br> 可是向穎剛出殯入了陵寢,宋禎就病倒了。他之前強撐著主持向穎喪事,不但親筆寫了祭文,還親自給向穎定了謚號“明烈”。不過他到底不能如向穎所愿,讓她單獨下葬,而是在自己的陵寢用地內(nèi)為向穎修建地宮,讓她先行入葬。 本朝厲行簡樸之風,便是皇帝本人陵寢,也都是死后才開始修建,所以陵寢內(nèi)無法如前朝一般精致華美,宋禎便將坤寧宮內(nèi)向穎用過沒用過的一切東西都隨葬了。他甚至覺得只有素琴自盡相殉不夠,還想再安排幾個宮人內(nèi)侍殉葬,最后還是太后以向穎向來待身邊人寬厚為由,才阻止了。 宋禎一病就是一個月,太后不得已,再次垂簾聽政,將照顧宋禎的事交付給了張才人和彭嬌奴。 至于韓芊雅那里,無論是皇子洗三、滿月還是百日,都無人前去探看,太后和宋禎似乎根本忘了還有這一對母子存在。韓芊雅倒也忍耐得住,一直老老實實呆在蓮華閣照顧孩子,只在宋禎病倒后,前去福寧殿探望過一次,卻因太后有旨意,不許隨意打擾官家養(yǎng)病,怏怏而歸。之后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林木蘭比她還老實,皇后出殯后,因官家病倒,她順勢留在佛堂,繼續(xù)給官家祈福,只是換了《法華經(jīng)》來誦念。 等到官家病愈,林木蘭終于出了佛堂重見天日時,時節(jié)已經(jīng)從仲夏到了初冬。她穿一套宮人服飾,隨著薔薇進去太后寢宮覲見。 林木蘭一路按規(guī)矩微低著頭,直到走到堂中要行禮時,才發(fā)現(xiàn)官家竟也在座。那日的記憶忽然涌來,她不禁微微一顫,但這幾個月佛堂靜修到底讓她沉穩(wěn)鎮(zhèn)靜了許多,終于可以依禮如常參見太后和官家。 宋禎本來只當是哪個宮人,并沒在意,等到她自稱是林木蘭時,心中頓覺一股刺痛傳來,不由凝目看向青衣青裙的林木蘭。 ☆、第31章 發(fā)落 因是初冬,少女在青色小襖之外還穿了一件淺青夾棉半臂,雖然穿的很厚,卻不顯臃腫,反倒襯得她十分纖細瘦弱,再加上她面上有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之色,看起來實在有些楚楚可憐。 宋禎終于收回目光,卻并未開口,只端起了手邊的茶。 如芒在背的感覺褪去,林木蘭暗暗松了口氣,仍舊低頭蹲身,維持行禮的姿態(tài)。 太后見兒子仔細打量過林木蘭,好像神色沒有什么變化,便笑道:“起來吧,木蘭,你這些日子的誠心,我與官家都知道。如今官家也痊愈了,你也算有功。禎兒,你看,怎么賞她好?” 林木蘭不敢插話,只膽戰(zhàn)心驚的等著宋禎發(fā)落。 “她是娘娘的人,娘娘說怎么賞,就怎么賞吧?!彼蔚澱Z調(diào)平淡的開口。 看來這是不追究自己了,林木蘭心中一松,又聽太后回道:“什么我的人?你呀……,我看你身邊缺個妥帖仔細的,不如讓木蘭去福寧殿服侍你吧?” 林木蘭聽到這話立刻繃緊身子,緊張不已的等著宋禎回話,心里不停祈求滿天神佛,只愿官家確實是不打算與自己為難,放自己一條生路。 興許是這些日子她禮佛虔誠,宋禎居然如她所愿的回道:“娘娘這么喜歡她,還是讓她留著服侍您吧!福寧殿并不缺人。” “唔,也好,那么讓青蓮和曉青去吧。柳晨這些日子服侍你,甚有功勞,我想著不如封為貴人……”太后又建議道。 宋禎卻道:“還是等等再說吧。臣另有一事,想與娘娘商議。” 太后看他這副固執(zhí)樣子,莫可奈何,只得屏退了閑雜人等,只留杜鵑和木蘭,問宋禎何事。 “昨日臣讓人將二哥抱來瞧了瞧,看那孩子只愛昏睡,想是韓娘子年紀輕,不會照顧之故,就想勞累娘娘,將二哥送到您這里來養(yǎng)?!?/br> 太后先聽他直接將那孩子排了第二,已是心中一嘆,從來生下來便夭折的,都不入排行,可兒子顯然是因向穎之故,要那孩子占住長子之位,誰知后來他越說越離譜,竟只因孩子愛昏睡,就要送到自己這里來,不由微微蹙眉。 “這就是你不知道了,二哥才幾個月大?愛昏睡是常理。且這么小的孩子,也離不了娘。韓娘子雖然年輕,身邊還有乳母、保姆等人在,無須擔憂?!?/br> 她好說歹說,終于勸得宋禎打消了將孩子抱到慶壽宮的念頭,可是她剛松了口氣,宋禎又提起了一件事:“我近日時常夢見阿穎抱著大哥哭泣,說大哥可憐,連個名兒都沒有便去了,在地下也無人供奉,我想大哥是我和阿穎的長子,應追封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