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子并不急著派人去追徐時錦，他不急，因為徐時錦就算逃出天牢，只要她還在大魏的國境，就別想翻盤。他現(xiàn)在，在欣賞自己戲弄沈昱的這個過程?？此谒中闹?，像小丑一樣掙扎，結(jié)果卻根本不會發(fā)生變化……

    沈昱奪了一人的刀，被眾人圍在中間，一個個人從前或從后，襲向他。他握著刀柄的手很穩(wěn)，另一手滿是鮮血，神情卻自始至終的平靜。一把刀在手，一個個人命倒在他腳邊。他身形和武功俱是上乘，動作迅狠靈敏，將殺人的手段一一呈現(xiàn)。他的眼睛，像冰山下的湖水。任一個又一個傷口落身，任臉色越來越白，那片冰山下的湖水，也絲毫沒有晃動。

    他始終沒有倒下，手中刀上染的血越多，他的眼睛就越亮。

    太子臉色漸難堪，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般：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他一直想拉攏錦衣衛(wèi)，一直把沈昱當成一把生銹的刀！他一直以為沈昱的指揮使一職，就是個面子上的功夫。對于這個人，他從沒有上過心。

    可到今晚，太子才知道平時，沈昱掩藏了多少實力！他確實有能力擔錦衣衛(wèi)指揮使一職，他并不是眾人以為的繡花枕頭！端看他殺人的狠厲，就知道……錦衣衛(wèi)中，藏了多少秘密？

    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忽略了沈昱，是不是忽略了更多的東西？

    這樣一想，他心中對徐時錦真的多了幾分惱怒。若不是她篤定沈昱無用，若不是她總把沈昱當棄子往旁邊一扔，太子怎么會忽略沈昱這么多年……徐時錦到底是刻意，還是無意？這么多年，她是不是一直在保護沈昱，保護沈昱的秘密，不讓太子知道？

    曾經(jīng)和沈昱關(guān)系那么好，徐時錦憑什么認為這個人是個廢物，不值得用心？她明明是在用她的方式，不讓太子利用沈昱！

    小錦，小錦……她到底是愛他，還是愛著沈昱？！

    空中雪花落在眉目間，太子意興闌珊，垂在兩側(cè)的手時緊時松。他茫然想著那個言笑晏晏的姑娘，他喜歡的那個姑娘……她到底愛的是誰？

    原本對徐時錦的愧疚，現(xiàn)在七分都變成了惱怒。她竟然騙他這么多年！

    劉望聲調(diào)加重，“沈昱必須死！”

    “住手！”太子身后，有疊疊馬蹄聲。太子回頭，見一片鴉青，錦衣衛(wèi)終于趕到。那邊的廝殺沒有被喝住，眾錦衣衛(wèi)騎馬策到太子身前，齊齊下馬，跟著上峰，向太子行禮。

    太子隨意往錦衣衛(wèi)中掃了一眼，沒有沈宴沈大人的身影。他不覺皺起眉，猜測沈宴去了哪里。

    “攔住他們！”陳世忠先向身后錦衣衛(wèi)發(fā)出命令，身后諸人，一瞬間加入了廝殺對陣中，卻是和兵部、禁衛(wèi)軍、五軍都督府展開了一場混戰(zhàn)。

    “錦衣衛(wèi)這是什么意思？”太子被氣笑，銳利的眼神看去陳世忠。并在心中思索前后因果。

    不等他想清楚，錦衣衛(wèi)指揮使陳世忠向他拱手，沉聲道，“殿下明鑒，沈昱是我錦衣衛(wèi)中人士?？v是他犯了大罪，也應(yīng)由我錦衣衛(wèi)先行審問。殿下就算為太子，也不能私自獵殺我錦衣衛(wèi)中的最高長官。請殿下讓他們住手，將沈昱交給我等。”

    錦衣衛(wèi)……公然和他對抗！

    劉望心口下沉，冷笑，“陳大人，你莫忘了，沈昱可是挾持逃犯越獄啊。他挾持的逃犯，殺的可是孤的親弟弟。死不足惜！沈昱犯的是死罪，孤身為太子，難道連這點權(quán)力都沒有？”

    陳世忠向皇城的方向一拱手，堅持道，“錦衣衛(wèi)直接效命于陛下，錦衣衛(wèi)的任命罷免，尚不通過吏部，而是由陛下親自指派。錦衣衛(wèi)有人犯錯，理應(yīng)由陛下親自審問拿罪。殿下請三思?！?/br>
    他就差沒有直接說“在你沒有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你別想動我手下的人”！

    劉望眼神一下子疏冷，看著陳世忠的眼神，就像當即要殺掉他一樣。他表面陰冷，心中卻在飛快想，今晚出事，錦衣衛(wèi)遲遲不動，本以為是沈宴顧忌身份的原因，現(xiàn)在想來，錦衣衛(wèi)恐怕有別的打算。不然，陳世忠怎會這么強硬？

    他口上道，“陳大人，你口口聲聲護著沈昱，莫非沈昱劫獄一事，和你們錦衣衛(wèi)有關(guān)？他身為指揮使，敢做這樣的事，莫非，直接聽令于你？”他越說，思路越清晰，編織的罪名越重，“再莫非，謀殺七弟的事，沈昱有參與，錦衣衛(wèi)也有參與？你們?nèi)绱舜竽?，眼中還有父皇和孤嗎？！”

    威壓逼迫，壓得陳世忠神情一凜，如直面天子。

    他心中暗嘆，多年來，陛下將朝政一點點交到太子手中，不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看太子如今氣候，直面而站，他也要三思。但是……想到陛下淡漠的神情，再想到今晚沈宴進宮前說的幾句話，陳世忠漠著臉，定要想法子阻一阻。

    無論太子說什么，陳世忠都堅持，“殿下如有疑問，可隨臣一同進宮面圣?！?/br>
    太子冷冷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孤有先斬后奏的權(quán)力！”

    “殿下三思！”陳世忠急向前一步。

    馬上的太子卻絲毫不理會陳世忠，他手向后一揚，一把弓箭，當即到了他手中。拉弓，上弦，長箭對準人群中跪倒在地的青年。他神情肅殺，一點笑容也沒有。

    先斬后奏。

    旁人沒有這樣的權(quán)力，旁人不敢這么做。但是劉望是太子，他有權(quán)，他也敢。

    在陳世忠領(lǐng)著錦衣衛(wèi)到來后，場面變得愈加混亂。太子的人馬束手束腳，又聽了陳世忠“錦衣衛(wèi)的人，由陛下親自處罰”的理由，心中有了怯意，便不敢下重手。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太子敢。

    劉望的箭對著沈昱，陳世忠只能著急，卻不敢去攔太子。

    是啊，劉望先把人殺了，等到陛下面前，哭訴一頓。人已經(jīng)死了，于事無補，劉望又是太子，除了被陛下不痛不癢地斥責(zé)兩句，根本一點損失都沒有。

    有人違背他的心意，縱是原先對沈昱的殺心只有七分，現(xiàn)在也到了九分。

    他手中的箭，在眾人紛紛讓開后，直指沈昱。一只又一只的箭，在等著他。他總是要殺沈昱的。

    出手很漂亮，殺人很利索，可惜到底元氣大傷。沈昱蹲跪在地，意識有些恍惚，視線也時不時地模糊，他喘著氣，不動聲色地查看地勢，再抬頭時，滿不在乎地看著遠方對向自己的漆箭。他疲憊倉促，滿身是血污，身上傷口大大小小，早已是強弩之末。所有退路都被堵住，他根本沒有機會逃掉啊。

    他嘆口氣，擦掉嘴角的血跡，抬目又閉目，沉沉看著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大地，嘴角露出一抹隱約的笑。

    他的一生啊……

    “住手！”在沉重的默然中，一道清亮的女聲，拔開濃霧，如珠落玉盤，濺起圈圈漣漪，在所有人身后響起。

    沈昱身子重重一震，不敢相信地抬目看去。美麗姑娘策馬而來，長發(fā)如墨汁般在夜風(fēng)中飄蕩。她面孔清秀溫婉，眉角眼梢，透露著決絕的表情。她手持馬韁跨坐馬上，英姿颯爽，衣袂飛揚。在一眾男子間，清的似一滴將掉未落的露珠兒。

    眾人不覺將手中弓箭對準這個御馬而來的女子，卻被劉望攔住，“誰也不許動?！碧游罩氖?，在隱隱發(fā)抖。

    “沈小昱！”她看的，卻不是太子，而是被眾人圍在中間的青年。她看到沈昱還活著，松了一口氣，聲音又驚又喜。

    火光明滅，照在她臉上。

    沈昱癡癡而望，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她?？此唏R進了眾人的包圍圈，看她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看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他聽她在耳邊叫他，“你沒事，太好了?！?/br>
    “……你來干什么？”沈昱心情難測。

    徐時錦定定看著他，“沈小昱，我不會讓你死的?！?/br>
    她站起來，擋在沈昱面前，看向太子。太子沉默著看她。

    他手中的弓箭緩緩向她舉起。

    徐時錦道，“你非要我死嗎？”

    “……”劉望默言，卻在她開口時，很穩(wěn)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徐時錦看著他，“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了沈昱，才能放過今晚的所有人？是不是只有我成全了你的野心，我才是你心中的那個‘小錦’？”

    劉望淡聲，“是你先負孤的?！?/br>
    負？

    她負他？

    徐時錦靜靜笑，她抬頭，看著漫天雪花，喃聲，“其實，我逃到天涯和海角，到了如今境界，你都不會放過我吧？你并不恨我，可是為了雄心霸業(yè)，你必須要我死。你不再信任的人，全都得死！這么多年，我最近才了解你。與虎為謀，是我的錯，不怪別人。”

    “……你既然已經(jīng)走了，何必回來？”劉望漠聲，“說不定你不回來，孤永遠也找不到你。你隱姓埋名，可以有活下去的機會。你是個自私冷情的人，孤從沒想過，你會回來?！?/br>
    徐時錦垂頭，與沈昱對視。她說，“我要了結(jié)和你的恩怨，我也不讓他為我而死?！?/br>
    “小錦……”沈昱喃聲。

    徐時錦蹲下來，與他對視。過了片刻，她溫聲，“你明白嗎，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沈小昱，你別怪我。也許我不愛你，可我對你的感情，豈是愛情可以概括的？我死了，你也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能死。別人我都可以放棄，我都可以不在乎，唯有你，我絕對不能碰，也不會讓別人碰?！?/br>
    “為我而死？那是在逼我啊?！?/br>
    她的眼淚，在眼中打轉(zhuǎn)。她的嘴角，卻揚著溫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擦去他面上的血漬。她擦得那么仔細，那么溫情。

    徐時錦說，“我從不想輕生，我從來都想活。可是那不能是以你為代價。你是不一樣的?！?/br>
    “我是自私的，你能成全我的自私嗎？”她捧著他的臉，問他。

    沈昱靜靜看著她，他沒有說話，沒有表情。他卻讓她覺得難過。

    徐時錦抬頭，與他一起看空中漫然飄灑的雪。這片雪，越下越大，滿天滿地，給天地裹上銀裝。她與他并坐在眾人的廝殺陣中，與他一起看著這片紛揚大雪。

    人間啊，所有深沉的感情，到最后，都是無法訴之于口的。千言萬語，哪一句最好聽？哪一句最真實？

    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只想與你共看這場大雪而已。

    沈昱側(cè)頭，看雪花落上她的眉眼。

    她轉(zhuǎn)頭看向他，靜靜道，“沈昱，當我和你站在一起時，才能斬斷對過去的憂愁和對未來的恐懼，當我斬斷過去的憂愁和未來的恐懼時，才可以走向你?！?/br>
    她傾前，親吻上他冰冷的嘴角。

    沈昱一動不動。

    大雪紛落，眾生寂靜。

    連太子劉望，也放下手中弓箭，看著他們。在有人欲向前時，他抬手止住，低聲，“她服了毒，不用上前了。”他垂下頭，全身的力氣，恍若失去。

    徐時錦從沈昱懷中滑落，他的唇，染上她唇角溢出的血。他伸出手，接住她軟下去的身子。

    他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臉上。

    他一聲不吭。

    徐時錦溫柔道，“我是自私的，對不起?！边@場生與死的赴宴，她一個人走就好了。不要同伴，不要陪襯，也不要人替她去走。

    她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想擦去他面上的水。愛情是一場盛世豪宴，她期待那么久，在失去時，已經(jīng)得到。已經(jīng)得到，卻又失去。

    【我心里有你，不是朋友，不是愛人。時光過去，我都記得你?！?/br>
    她被抱在他懷中，恍惚間，想起那日午后，聽到的遙遙歌聲，婉轉(zhuǎn)悲愴，千回百轉(zhuǎn)——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尋花小徑執(zhí)紈扇，再和你添香侍立觀書畫，再和你步月同行踏翠苔……想人生離合悲歡都是數(shù)，各奔前程各寬懷……”

    她的眼睛，慢慢閉上。

    沈昱摟著她，低聲，“小錦，你別走?！?/br>
    恍若時光輪回，他們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走。大雨中，她背著他，越走越遠，一步也不回頭。他站在滂沱雨中，靜看她的背影。

    徐時錦多想回答他，“我沒有走，我一步都沒有離開?！?/br>
    他的笑容雋永，他的神情懶怠。他坐在長桌后，在她進門時，抬眼，沖她微微一笑。她的少年，有明媚的俊顏，清貴的氣質(zhì)，善良的心意。多年前屬于她的沈小昱，有山明水秀般干凈的眉眼。他被她丟在時光中，被時光的滔滔洪水帶走。

    漫長時光，為什么找到了，又要再次失去呢？

    世界漆黑，她閉了眼，水痕落在她面上，冰涼徹骨。她多想說，“沈小昱，不要難過。我永遠在這里?！?/br>
    可惜、可惜……

    ☆、第86章 劉泠的安排

    飛雪漫天，風(fēng)冷夜沉。遙遠的城樓后碧瓦飛甍。整個鄴京都在沉睡，睡得安穩(wěn)，那頭大獸，始終沒有醒過來。天上地下，無數(shù)鐵血背后必是悲歌，人間天上，最寂寞的，拖在靈魂背后逶迤而行的，也只會是悲歌。

    落雪成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將士軍隊的廝殺都已凝固般，望著青年懷中死去的麗人，俱是沉默。

    沈昱遲緩地抱著懷中體溫一點點冷下去的徐時錦，他俯下身，彎起肩，將她更緊地貼在懷中。雪霜凝結(jié)在他眼睫上，冰涼寒冷。他只抱著她，僵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時錦說，她是自私的。她不要他為她而死。

    他辛苦救她，她卻寧可死在他面前，將一切結(jié)束。

    她是自私的，所以他這樣的人，就活該受她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