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這一刻的俞仲堯,不是這一段慣有的懶散、悠閑的意態(tài),是在京城里睥睨天下的當朝太子太傅——是讓孟滟堂需得謹慎面對的人。 “我失言了。你是不是對章大小姐有意?” 俞仲堯頷首,“不錯。怎樣?” “你是一時興起,還是……” “我從來是三思而后行?!?/br> 完了,最后的一絲希冀也沒了。便是這些年來始終敵對,孟滟堂也不能否認,俞仲堯是足夠吸引女孩子的那種男子。這樣一個人,對章洛揚有意,章洛揚又是打心底的信任俞仲堯——前景不需展望,已經(jīng)擺在面前。 孟滟堂的笑容苦澀,隨即轉為寒涼,“那她就是你手里的人了。很好。我把話挑明吧,你要么即刻放我離開,我就此遠離你與她;要么繼續(xù)讓我同行,隨時防范我打她的主意。” “放你回京,給你機會篡位?”俞仲堯牽了牽唇角,“不為防患于未然,我要你隨行做什么?打量我愿意時不時見到你么?” “那就是要我繼續(xù)隨行。”孟滟堂劍眉一挑,“來日你的意中人毀在我手里,你不要后悔今日的決定才是。” 俞仲堯抬手,食指輕輕一晃,“我不會給你可乘之機。不要覬覦我的人,覬覦便是罪過。不要讓我為這種事對你下手,若是到了那一日,別的不敢說,我會讓你后悔來到這人世。” 孟滟堂倒是很平靜,“她還不是你的人呢,你怎知道她來日不會遠遠逃開你這個雙手染血一身孽債的人?” “她不論怎樣,我都會一生善待。誰傷她哪怕一根頭發(fā),我讓誰生不如死。”前一句,俞仲堯語聲有著一絲罕見的柔軟,后一句,則透著入骨的冷酷。 孟滟堂如何品不出,心知俞仲堯跟他一樣,是真栽到那個女孩的手里了。俞仲堯從來不會對任何人放狠話,這一次,破了例。 “路還長,走著看?!泵箱偬萌酉逻@一句,轉身出門。他不用急著做什么,只需將此事告訴付琳就好。 生不如死的人會有,是他的對手或付琳,不會是他。 俞仲堯讓他隨行而不下殺手,他明白。男人都是那樣,愿意在朝堂、沙場這種環(huán)境下分出最終的勝負,而不會尋機下黑手——上不得臺面。 俞仲堯離開朝堂一年半載,若是讓他留下,等俞仲堯回來時,極可能已經(jīng)江山易主。俞仲堯不想讓小皇帝背負上弒殺手足的罪名——便是功績再卓越,也別想在百姓心頭、言官口中、史書上留下好名聲,小皇帝一輩子大抵都只聽俞仲堯一個人的話,自是不會反對。 是這樣,他太太平平地從京城出發(fā),直到今日,安然無恙。 打心底,在今日之前,也真沒動過尋機殺害俞仲堯的心思,能成為對手的兩個男人,有些想法是相同的。 但是在今日,他不再那么想了。他仍是不會處心積慮謀害俞仲堯,但是會不擇手段地讓他陷入痛苦的煉獄。 以往,俞仲堯沒有弱點,現(xiàn)在有了——章洛揚。 付琳決不能看著付珃的籌謀一步步化為泡影,絕不肯接受俞仲堯享有兩情相悅的歡愉,定會出盡法寶的從中作梗。 俞仲堯要是不管不顧地殺了付琳,那就殺;要是付琳得手,讓章洛揚對俞仲堯改觀,再好不過,如此一來,他就又有了希望。 真的他什么都不需做,看戲就好,橫豎都不吃虧。 怪得了誰?這是俞仲堯給他送到手里的弱點,不利用才太傻。 ** 午睡期間,高進有事找沈云蕎。 珊瑚輕聲喚醒沈云蕎稟明。沈云蕎輕手輕腳地起身,回了自己房里。 沒多久,章洛揚也被喚醒了——付琳又來找她了。 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去洗了一把臉,有珊瑚幫自己打理好妝容、換了身衣服,這才問:“說沒說是什么事?” “沒說。”珊瑚回道,“她還說,身手興許不如您,對付我們卻是絕不在話下?!边@樣說著,有點兒懊惱,“實在不行,就讓阿行拍兩個身手好的人來服侍著?!?/br> “不用?!闭侣鍝P笑了笑,“也沒事可做,我去見見她?!?/br> 到了門外,就見付琳不似平日的普通打扮,妝容刻意修飾過了,一襲雪青撒花衫裙。 這倒是好,退親反倒更讓付琳用心打扮了——她腹誹著,問道:“付小姐怎么又來了?” 付琳微微一笑,“原因與早間相同,要和你好好兒說說話?!?/br> 章洛揚直言道:“我沒空,有空也不想聽。”她真沒閑情聽別人數(shù)落甚至詆毀俞仲堯。 付琳倒是平靜,微微一笑,“要怎樣你才肯聽呢?不是我說你,這樣為人處世是不行的。你愿不愿意見的人,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又能躲得了誰多久?” 章洛揚斂目思忖片刻,抬眼笑道:“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最初的打算是憑借自己所學的繡藝換取銀錢。這會兒正打算著要琢磨個新奇的花樣子,來日回到城鎮(zhèn),拿去繡鋪換點兒傍身的錢財。我愛財,你當我貪財也行,執(zhí)意要我聽你說話的話,我就不想繡品的事情了,只當你提前花錢買下了——跟我說話,可以,拿銀子來,并且要多出十數(shù)倍的銀錢?!?/br> 用云蕎的話來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些人的錢財又是不賺白不賺,為何要錯失機會?要是付琳認定了她貪財又舍不得銀子,再好不過,省得自己總被打擾;要是欣然接受,那就更好了,聽人胡亂嘮叨一通就有進項,何樂不為。不管是什么處境,多一些銀子總不是壞事。說起來,云蕎動輒賺了一大筆,她可還沒給兩個人賺過哪怕一兩銀子呢。 過日子就要同心協(xié)力,她想不出新招,那就有樣學樣。 ☆、第32章 付琳很有些意外,之前怎么也沒想到,章洛揚竟會惡作劇,用銀錢刁難她??梢灿纱丝闯觯侣鍝P是打心底不愿意和自己接觸。沉了片刻,她頷首一笑,“好啊。十兩黃金,占用你半個時辰,如何?日后我還是少不得來找你,你不如說個總數(shù)……”與簡西禾定親之后到今日之前的最大好處,便是會有不少人爭著搶著賄賂她。她不缺銀子,手頭寬裕。 章洛揚打斷了她的話:“不必。一事歸一事?!?/br> 付琳命貼身丫鬟回房去取黃金。 章洛揚轉身進門,在桌前落座,讓芙蓉沏茶。 付琳落座后,掛上和氣的笑,問道:“我jiejie的事情,你可問過三爺了?他是怎么說的?” 章洛揚微笑,“三爺怎么說不打緊,要緊的是你想說什么。說說吧,你不對我說出來,怕是要寢食難安?!?/br> 付琳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你不要一味把我往壞處想,我是真的不忍心看著好端端一個女孩子,葬送在俞仲堯手里?!?/br> 章洛揚不置可否,從芙蓉手里接過茶盞,啜了一口。 付琳只得言歸正傳,說起付珃:“我jiejie從十幾歲就與俞仲堯結緣,她是為了他,才想盡辦法進宮做了宮女——你也知道,我們姐妹兩個并非官宦之家的閨秀,若想離誰近一些,可選的路太少。進宮之后,我jiejie為人聰慧勤勉,得了太后的賞識,小小年紀就成了太后面前的紅人兒。那時候,俞仲堯正是處境最艱難的時候,我jiejie卻過得順風順水,當時向太后提出娶我jiejie的人不在少數(shù),她都沒答應,只是默默地等著俞仲堯。后來,俞仲堯得勢,我jiejie向太后訴諸心意,請?zhí)舐《?,把自己放到了最卑微的位置,說哪怕到俞仲堯身邊做個妾室她也甘愿。可俞仲堯是怎么做的?一絲轉圜的余地都不肯給,一口回絕。” 不回絕還能怎樣?把付珃接到府里做個侍妾?俞仲堯要是那種人,真就如別人所說的那樣了——身邊的女子怕是比后宮的鶯鶯燕燕還多。章洛揚垂眸摩挲著茶盞上的翠竹紋樣,暗自腹誹著,并不應聲。 付琳繼續(xù)道:“他回絕的倒是干脆,可曾顧及過我jiejie的顏面?我jiejie因為此事成了宮里的笑柄,還一再被以前有意娶她的人冷嘲熱諷,說什么敢情是想攀高枝,怪不得不答應別人,可又如何?不過是一出癩□□想吃天鵝rou的鬧劇,真真兒是能把人笑死!”說到這里,她語聲不復平緩,多了幾分怨懟,“就算是那樣,我jiejie也沒怨過俞仲堯,甚至私底下找到他,低聲下氣地哀求,他卻仍是不予理會,甚至說出了連一眼都不想多看我jiejie的話,要是再糾纏下去,他會將她送到寺里清修甚至直接處死?!?/br> 章洛揚又喝了一口茶。 “一來二去的,我jiejie便是對他再怎樣的一往情深,也已被他傷得體無完膚、顏面無存。任誰能夠不恨她?后來,我jiejie做過些報復他的事情,他毫發(fā)無傷,我jiejie卻廢了一只手——是他讓手下挑斷了我jiejie右手的手筋。那件事之后,我jiejie就離開了京城,再無下落。很多人尋找,全無所獲?!备读绽淅湟恍?,“不說別的,只說我jiejie與俞仲堯好歹也是相識幾年的人,以往又無深仇大恨,只是因為我jiejie對他一往情深,就應該被這樣對待么?那叫什么道理?喜歡他就該活得比誰都凄慘?” 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說起,便給人不同的感觸。 俞仲堯說起付珃的時候,忽略了他被糾纏的過程,只說他作為權臣無從容忍之事。 而付琳說起付珃的時候,則是忽略了付珃做的讓俞仲堯無從容忍的事情,甚至于,只字不提付珃帶走俞南煙的事。 如果章洛揚對俞仲堯不是那么信任,聽了或許是因為不關己事而漠然,或許就會被誤導,認定俞仲堯殘酷成性。 付琳看住章洛揚,道:“俞仲堯是那樣的一個人,又有我jiejie的前車之鑒,你又何苦與他走得太近,害得自己來日不得善終呢?他絕對配不起你的情意,你也不應該讓這種人享一時之樂?!?/br> 章洛揚抬了眼瞼,凝眸看著付琳,“你說你jiejie對三爺一往情深,并且一再強調這一點,那么,三爺自一開始就知道你jiejie的心思么?在你jiejie為了他進宮的時候,他知情么?” “……”付琳哽了哽。 “你不要瞞我,這些事情我只要稍加打聽就能知道。我可以不問高大人,只問簡先生,簡先生應該沒理由不說實話?!?/br> 付琳緩聲答道:“我說過了,俞仲堯是在我jiejie得了太后賞識之后才得勢的。那時候,俞府風波未平,他哪里有心思顧及別的。他那個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能將什么人放在眼里記在心頭?” “哦,那我就明白了?!闭侣鍝P笑了笑,“意思是說,你jiejie對三爺芳心暗許,不聲不響地做了很多事,最后還是沒能如愿,一來二去的,走到了最后被三爺懲戒的地步。”她語聲頓了頓,“誰中意誰,就一定要得到相同的回報么?就一定能夠如愿以償么?” 肯定不能。 孟滟堂想娶她,那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 高進對云蕎有意,到最后,云蕎未必會與他修成正果。 若是這兩個男子因為得不到而傷害算計她們,她們無話可說,只能自認倒霉,但是那樣一來,她們只能慶幸沒選擇他們——那樣的人,絕非良人。 “這話反過頭來,我也要問你一句:你若是鐘情于誰,不能如愿也罷了,難道就該落得個凄慘的下場么?俞仲堯真該那樣絕情地傷害一個弱女子?”付琳挑眉,“你便是再維護他,也不能認可他這樣的行徑吧。若是那樣,我真是看錯了你——同為女子,你把別人當什么了?” 章洛揚想了想,笑了,“你并未與我把話說透,付珃去了何處,你心知肚明。付珃帶誰離開了京城,你更是一清二楚。同為女子,我自是不會也沒資格看低別人,但是付珃讓三爺兄妹一別幾年就對么?那還是兒女情長么?誰要是因為鐘情你而這樣對待你,你能接受、甘愿?” 有那么一瞬,付琳很是意外,意外于俞仲堯竟將俞南煙的事情都與章洛揚說了。隨即,她便生出了nongnong的忐忑、焦慮。若是沒有一定的情分亦或信任,俞仲堯怎么可能對章洛揚和盤托出這些事?俞南煙是俞仲堯這幾年來深埋在心底任誰也不能碰觸的一根刺,他卻如實告知了章洛揚。 動了心的,不只是章洛揚,還有俞仲堯。 心頭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難受、難過至極。隨即,她才開始為jiejie失落。jiejie的打算,怕是如何都不能奏效的,唯一能希冀的,便是jiejie來日能夠讓俞仲堯處于絕對的劣勢。 莫名的,簡西禾對她說過的幾句話回響在心頭: “你與我有婚約,卻總是為了別的男子身邊的女子生事,何意?你不能指望我對你生情,我也從沒指望過你是真心要嫁我。既然如此,你不妨好生想想,是不是已有意中人,而自己沒能察覺,或是不愿承認。” 她沒來由地惱火起來,站起身,匆匆地道:“既然你是這番說辭,便是神仙都勸不動了。你只當我沒來過,告辭?!?/br> 章洛揚看著付琳匆匆離開,微微一笑。怎么可能當做沒來過呢?這么一會兒工夫,她可是多了一筆進項。 的確是,留在俞仲堯身邊,道理上是不需要再為銀錢犯愁。但是,銀錢上她是真的不想依賴他,還是愿意通過自己和云蕎的努力謀取錢財,或是謀得不義之人手里的錢財。不為別的,只圖個心里踏實。 話說回來,到了風溪之后情形還是未知,興許就要分散開來,他找她的meimei,她找她的母親,動身踏上回程之前,要盡力在風溪安頓下來,總不能凡事都指望他幫襯。 下午要做什么,她還沒想好。 上午去了俞仲堯房里,下午就不好再去了。橫看豎看,他都不像是愿意被人黏著的性情。至于那封信件,他都不急,她更不需急。 ** 付琳經(jīng)過中廳的時候,問了問丫鬟,得知俞仲堯還在這兒,便讓小廝通稟。 小廝往里走的時候,恰逢俞仲堯出門。看到付琳,他瞥了一眼,就要走開去。 “三爺。”付琳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屈膝行禮。 俞仲堯停下腳步,言簡意賅:“何事?說?!闭f著抬一抬手,示意付琳離他遠一些。 付琳被他這舉動刺得心頭泛酸。在他眼里,她和jiejie是不是如同蛇鼠一般叫他嫌惡、只想遠離、都懶得除掉的存在? “俞仲堯,我已經(jīng)與簡西禾退親?!备读仗ы±实娜蓊?,“我知道,因為jiejie的緣故,你對我亦是成見頗深。這樣可好?——你我去甲板說說話,容我問清楚你一些事,把一些話說透,行么?風溪是怎樣的地方,我對那里知道多少,只要你愿意知道,我都會知無不言?!?/br> 小廝在一旁聽到了這番話,沒好氣地斜了付琳一眼。他挺膈應她第一句話的——退親與你來找三爺說話有什么關系?三爺要是想知道那些,有的是法子讓你說。 俞仲堯已對付琳道:“我沒必要聽?!?/br>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進入風溪的捷徑么?”付琳微笑,“我跟隨jiejie離開時年紀很小,也正是因為年紀小,才對那條路記得分外清楚。況且,我們離開那里,也不容易,是嘗試過多次才能成行的。再者,我們付家人在風溪到底是怎樣的地位,是你該了解的。諸如此類的事很多,而我都可以告訴你。你可以不在意這些,你meimei呢?你忍心延長與她離別的歲月?知道的多一些,離你們兄妹團聚的日子就近一些。” 俞仲堯看住她,“這是能夠要挾我的把柄——你是這樣認為的。你想得到什么?” ☆、第33章 想要什么?付琳想要的自然是他將章洛揚、沈云蕎丟下船去,想要他以兄妹團聚的前景為重放下心里那點兒執(zhí)念——這些需要她說么?她不說他也能一眼看穿。 事實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