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洛揚接過，連喝了幾口。

    高進起身，“我回去了?！?/br>
    “行。”

    待他走遠了，章洛揚才意識到這是故意給她和俞仲堯說說話的功夫。

    “以后記得備好水?！庇嶂賵蛘f道。

    “嗯?！钡搅诉@時，章洛揚才真正與他談及付琳，“你就這樣將人處置掉了，真的沒事么？”

    “沒事。她要是一路生事還縱容著，得不償失?！庇嶂賵虬矒岬匾恍?，“二爺今日欲極力勸阻，反倒讓我更放心——他的人的嘴，怕是比我們這些人的嘴還嚴實，來日見到付珃，他們絕不會提及付琳只字半句?！?/br>
    到最終是悄然慘死，連個愿意給自己報仇的人都沒有。可千萬別活到這地步——章洛揚鄭重地警告自己，并且清楚，以自己以往的經(jīng)歷，是很可能活到付琳那地步的人。便是死了，愿意記得自己的人不過一兩個。

    俞仲堯跟她說起心腹的進展，“有幾個人瞎貓撞死耗子似的進了風溪，頗費時間、精力，別人接應(yīng)他們，也只能用笨法子按著他們走的路線繞。日后我們就不能這樣了，時間精力都耗不起?！?/br>
    “那里是怎樣的情形呢？”章洛揚問。

    “以現(xiàn)在心腹稟明的諸多見聞來看，與那封信上所寫的大同小異?！?/br>
    “是嗎？”章洛揚為之欣喜，“那你不是就更有把握找到南煙了？”

    “的確如此?！庇嶂賵驌崃藫崴聂W角，“你一番辛苦總算是沒白費?！?/br>
    “哪有啊，是別人有意幫你?！?/br>
    夜色更深了，俞仲堯催促她回去歇息。

    她點頭，“我去給你倒杯水來。”語畢去了他的帳篷。

    帳篷要寬敞一下，多了一張矮幾、坐墊。章洛揚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出去之前，看到矮幾上放著一柄小刀，一根竹木，地上散落著一些碎屑。

    他總是能找到事情來消磨時間。

    **

    接下來的日子，一行人整個白日趕路，夜間歇息，并且入夜歇息的時間越來越晚，每日前行的路程越來越長。

    人們都在前幾日的不適之后習慣下來，倒不覺得怎樣。孟滟堂亦如此。

    沒有任何人抱怨哪怕一句，知道沒用，如今唯一能做的，是祈禱自己不要出事，可以安全回來。

    章洛揚十五歲的生辰是在路上過的。

    那天她自己都忘了，也沒人提醒。

    俞仲堯命眾人快馬疾行，日落之前，抵達了一個村鎮(zhèn)。十八個人分散開來，歇在幾戶人家。

    憨厚樸實的農(nóng)婦將飯菜擺上桌，有兩道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面條。

    面條一聞味道就知放了不少芥辣，上面鋪著肥瘦均勻的rou片，湯里有色澤可人的青菜，香氣色澤都很誘人。章洛揚對飯菜若說有挑剔，便是不大喜歡味辣，而到今日，這一點也可以忽略。大不了是吃相狼狽一點，能吃飽就好。

    沈云蕎笑盈盈地進門來，送給章洛揚一個荷包，一枚金簪，“荷包是我親手做的，金簪是我以前買回來的，好不好看放一邊，是份心意。”

    “……謝謝。”章洛揚這才醒悟過來。

    沈云蕎揉了揉她的臉，在這一刻，溫柔得似個大jiejie，“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今日不要難過，不要想家，我們姐妹兩個在一起，何處都不是家，何處也都是家。”

    章洛揚滿心的感動，用力點頭。

    沈云蕎輕輕拍了拍她的臉，“估摸著等會兒還有人來看你，我就先回自己房間了?！?/br>
    “好?！?/br>
    沈云蕎轉(zhuǎn)身之前，看著那碗面條，笑道：“這邊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辛辣，可能與氣候有關(guān)系吧。你好歹吃幾口。生辰一定要吃面的?！?/br>
    章洛揚用手捧住碗，“我會吃完。”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面。很辣，但是越吃越是暖和，而且很開胃。怪不得云蕎和俞仲堯都說，辛辣的食物最好吃。

    她把一碗面吃完，連湯都喝盡，鼻尖冒出了汗，隨后才開始吃菜。飯菜一如既往地過于簡單，不是下廚的人們手藝差，而是這地帶可用的食材很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是邊境的情形。

    吃完飯，從隨身的行李中拿出洗漱所需之物，好好兒洗漱一番，她躺到簡陋的小床上舒展開筋骨。所謂的床，只是在石頭磚塊上搭了兩塊木板，幸而鋪了厚厚的稻草。那種稻草的味道透著一點兒清香，她是從沒有任何要求的人，對這些便毫不意外。

    每天的情形都一樣，到入夜就覺得疲憊，翌日醒來又是好漢一條。

    她闔了眼瞼，想著俞仲堯從來是一面用飯一面聽人回事，他便是要過來，也會很晚。再說了，生辰而已，他興許都不記得。

    聽得有人來收拾碗筷，她也懶得睜眼，將被子搭在身上，揉了幾下，翻身抱著，閉目養(yǎng)神。

    恍惚間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帶上房門的聲音，她笑了笑，卻是懶得睜眼。

    俞仲堯走近她的時候，看到她蜷縮著身形摟著被子的情形，唇角上揚。

    放輕腳步，他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她枕邊，俯身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她繃不住了，笑著平躺了身形，仍舊摟著被子，“看什么呢？”

    “裝睡呢？”他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尖。

    “才沒有，我就快睡著了?！彼嗔巳嘌?。

    “睡著怎么行？沒等我的打算？”

    “又沒什么事。”她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神有點兒掙扎。

    “想什么呢？”

    “我……”章洛揚微紅了臉，“想抱抱你，又懶得起來?！?/br>
    俞仲堯的心立刻柔軟的一塌糊涂，“我陪你一會兒?！彼鄙硖稍谒韨?cè)，將她抱在懷里，捕獲她柔軟的唇。

    唇舌交錯。

    她輕輕地抽著氣，摟住他。

    終于明白了。

    明白了人朝夕相對還是想念的感覺。

    想念他熟悉的氣息，想念他溫暖的懷抱。

    她在他懷里睡著之后，俞仲堯才悄無聲息的起身，給她掖了掖被角，熄了燈，在黑暗中離開。

    翌日一早，章洛揚天沒亮就醒了，發(fā)現(xiàn)了他送自己的生辰禮。

    是一塊刻蘭草紋樣的玉牌、一根竹木茉莉簪。

    她想到了離開賀園之前，他拿著玉石雕篆不欲讓她看到的情形，想到了前些日子看到的小刀、竹木、碎屑。

    笑容、感動從心底到了眼角眉梢。

    他不給她價值連城之物，只給她經(jīng)自己手而成的物件兒。由此，便是獨一無二。

    放在手里把玩，見他手法很是細膩，頗見功底，并且，玉牌和竹木簪上都刻有她的名字：洛揚。小小的兩個字，但很清晰。

    她摘下原來的玉牌，將他送的這一塊戴在頸間。簪子卻是舍不得用，這可是從頭至尾由他打造而成的。太珍貴，便妥當?shù)厥樟似饋怼?/br>
    這時候，沈云蕎快步進門來，手里有個小小的提盒，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洛揚，快來吃?！?/br>
    “是什么？好香呢?！闭侣鍝P忽閃著眼睛湊了過去。

    “是高進給你做的兩條烤魚和叫花雞——叫花雞只能給你一個雞腿，別的被他一個弟兄搶走了。”沈云蕎眉飛色舞的，“昨日來不及，隔了這一夜才弄到魚和野雞。他手藝很好的，你快嘗嘗。”

    “真的??？”章洛揚可是怎么也沒想到，高進還有這一手。

    沈云蕎打開提盒，遞給她一條半尺來長的烤魚，“他剛烤好我就給你送來了，快嘗嘗?！?/br>
    “好啊。”

    “你慢慢吃，我還要過去吃放了很多辣油的。放心，大家都有份，算是高進幫你慶祝生辰了——只是高進只管咱們幾個人的，別的魚是烤是做菜他就不管了——懶人就那德行?！鄙蛟剖w拍拍她的臉，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章洛揚笑著吃了一口烤魚，鮮美可口得叫她意外地挑了挑眉。津津有味地吃完一條烤魚，又嘗了嘗叫花雞。rou質(zhì)細嫩爽口，叫她這做飯還算有一手的都頻頻點頭。

    她一面吃一面想著，云蕎是饞貓，高進有這樣的好手藝，湊成一對兒多好啊?？上н@不是能夠想當然的事情，只要云蕎高興就好，別的都不急。

    早上飽餐一頓，眾人的情緒都不錯。

    孟滟堂倒是記得昨日是章洛揚的生辰，但是苦思冥想之后，決定不去道賀，也沒將早就備好的生辰禮送上。

    她不需要的。送禮反倒會給她帶來些許為難，還是免了。

    每日見她高高興興的就得了，別的是他不能求也求不來的。

    **

    八月下旬，一行人順著蒼涼古道，抵達西藏邊境，即將進入大峽谷——這也將是最兇險的一段路途。

    此后，除了俞仲堯在風溪及邊境的手下，他們即將與人世喧囂、紅塵浮華斷絕關(guān)系，途徑罕無人跡的森林、終年積雪的地帶、迷宮一般的山巒疊嶂，要隨時防范野獸的侵襲、山體的坍塌、雪崩的災(zāi)難。

    幸而前面有人接應(yīng)，不然這條道路，會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一場劫數(shù)，生死難料。

    每個人重新檢查了行囊，將沒用處的東西舍棄，交由留在當?shù)氐腻\衣衛(wèi)保管，每個人必須要隨身攜帶的是火折子、酒壺、水壺和rou干之類的干糧。

    章洛揚、沈云蕎、連翹、落翹四個女孩子始終不曾有一聲怨言，叫一幫大男人都為之驚訝，是以，有的人再覺得辛苦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這一日，人們也將要與陪伴多日的駿馬道別——日后大多為適宜徒步行走的路段，若是帶著馬匹，不過是叫它們平白受罪。

    俞仲堯讓高進將前路細致情形告知孟滟堂等人，自己則來找章洛揚，要親口告訴她。

    章洛揚正忙著精簡行囊，見他進門，指了指簡陋的勉強能叫做床的東西，“坐。要是讓我打退堂鼓就免了，不如說點兒我喜歡聽的?！?/br>
    俞仲堯笑了笑，“沈云蕎也是這么說？”

    “是啊。我都商量她好幾次了，她都說一定要去看看，還說風溪要真是人世桃花源的話，可以多逗留一段時間?！?/br>
    “不為這個，你態(tài)度也不會這么堅決。”

    “那倒是。”章洛揚承認，“我們兩個是一家人，要始終在一處的?！闭f著，她拿出那兩枚戒指來，端詳一番，取出那枚適合男子佩戴的，走到他身邊，拉過他的手，“來，試試?！贝舐怨懒恳幌鲁叽纾o他戴在了無名指上。

    尺寸居然剛剛好。她呆了一呆。

    “哪兒來的？”俞仲堯摟著她坐在身邊。

    章洛揚就將原由告訴了他，“真是奇了。”

    “另一枚你戴著正合適？”

    “嗯?！?/br>
    他說，抬手端詳一下，“我當你給我的禮物了?！?/br>
    “你不介意么？”章洛揚笑看著他。

    “什么都是一樣，要講個緣分。這東西又不是流落到我們手里的，分明是與賀濤無緣。說不定就是在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