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而就在此時此刻,遠(yuǎn)在柴房里的朱紅愣是莫明其妙地打了個寒顫。 當(dāng)看見老鴇子拿著皮鞭走進(jìn)來時,他抖得更厲害了。 老鴇子獰笑著,堆滿肥rou的臉上翻出幾道扭曲的褶子,她拖了張長凳往朱紅身上一架,像宰鵝似的將朱紅的手腳都綁了起來,嘶啞的聲音落在朱紅耳朵里,像是林間伐木的裂響:“人是你放走的,債便由你來償,三百兩,不是個小數(shù)目,自個兒好好想清楚錯在哪?!?/br> 朱紅虛弱地答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老鴇子扳過他的臉,狠戾地舉起了巴掌,眸中兇光乍起乍滅,轉(zhuǎn)瞬又換成了一副擠得出水的溫柔:“小兄弟,學(xué)人逞英雄,果然好膽色哇,既知如此,當(dāng)初又何必做這個幫兇?你本來就不是什么善良人,又何必在一個傻丫頭面前演戲呢?你以為這樣做就是將功贖罪,又或者,你覺得這樣會讓人家記得你的好?”她的手落下來,卻是不輕不重地在朱紅的臉上捏了一把,“纖纖跟了我三個月,那記性比水里的魚兒還不如,她不可能會記得你。而我,卻可以讓你記得一輩子……” 她的手在朱紅的臉上頓了頓,體熱殘存,那一瞬間,朱紅以為自己臉上貼著的是一塊剛走了油鍋不久的五花rou。他咬著牙,硬氣地扭過了頭。 “她不記得你,更不可能來救你?!?/br> 他聽得懂老鴇子話里的潛臺詞,可他還抱著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然而這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就像捉摸不定的泡影,綻放出更多的絕望。 他像一條死魚,躺在長凳上,袒露的胸膛上全是鞭痕,全是被老鴇子一鞭一鞭甩上去的。 他痛,疼痛之余,又禁不住恨起纖纖來,他明知道纖纖沒有能力救他,卻又控制不住自己。 他恨過纖纖很多次,第一次看見纖纖在窗前繡花,他想起自己尚且稚拙姣艷的jiejie,為著這點(diǎn)不對等的際遇,他恨,恨到昧著良心拐騙纖纖出門;而看見纖纖以三百兩的高價進(jìn)得萬花樓,三朝兩暮享受著“準(zhǔn)頭牌”的優(yōu)待,他恨,恨世道不公,恨*失利的為何不是她,于是他對著同樣被扔進(jìn)柴房的纖纖幸災(zāi)樂禍,明明同病相憐,他卻感到了一陣陣迷離的快意;現(xiàn)在,他還恨,恨纖纖不守承諾,獨(dú)自跑了竟遲遲不來救他。 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不忿,卻還是阻止不了自己那顆躁動的心。 “帶他出去接客。” 老鴇子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的。 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來,將他手上的繩子解散,又將他攙起,他們像剖洗家禽似的,送他到溫水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清洗起來,傷口觸及水面,一陣陣刺痛鉆心而至,朱紅卻在飄忽的思緒之中驀然捕捉到一絲荒唐的念頭。 自己不顧一切地救纖纖,真的只是因為不想見到她變得和自己的親jiejie一樣凄慘?還是因為他孤獨(dú)得太久,軟弱到想要有一個人來陪伴? 這種軟弱,難道就是傳說的……喜歡? ☆、第012章 尋仙 紫麒沒有雇馬車,而是先帶著纖纖先去了一家鏢局。 她像個老江湖,向一名鏢師詢了價,又跟著他去鏢頭那邊擬定了路線,接下來才是簽鏢書,付定金。纖纖等到了太陽快落山時,鏢隊終于可以出發(fā)了。 一個年輕的鏢師走過來,將一面小鏢旗插在了纖纖的后領(lǐng)上,纖纖這才知道,這趟鏢押的是自己??墒遣坏貌徽f,紫麒這主意打得牢靠,要是纖纖半路再被人拐走,又或者是自個兒走丟了,她還能回來拿一大筆賠償。 簡直無本萬利。 為什么要去鏢局? 纖纖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想通紫麒這其中的關(guān)鍵。 去驛站確實太惹眼,她這個生了兩條腿的“三百兩”要是去雇馬車,肯定會被萬花樓的人發(fā)現(xiàn),到時候一夜撲騰都將白費(fèi)。果然,找個墊背的才是硬道理。 纖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吃飽一些,大概就會變聰明一點(diǎn)點(diǎn),如若餓著,就完全是個大白癡。怪不得纖纖覺得自己做“準(zhǔn)頭牌”的時候會顯得聰明許多,原來還有這樣的玄機(jī)。 紫麒拿了些銀子托人去準(zhǔn)備路上的干糧,又親自去廚房燒了開水,一番磨蹭之后,天已經(jīng)黑了。一行人推著鏢車出門,正趕上華燈初上。 紫麒往萬花樓的方向看了兩眼,什么話也沒說,一個箭步便躥上了鏢車,和纖纖一起肩并肩地坐下了。纖纖也在扭著脖子看萬花樓,那邊朝夕不變的歡聲笑語漸漸變得陌生和疏離,只有朱紅那一身血跡斑斑的慘狀歷歷在目,現(xiàn)在想起來,竟是什么胃口也沒有了。 她忍不住拉了拉紫緣的衣緣,滿目擔(dān)憂:“曖,第一次接客,真的那么痛么?我看見朱紅衣服上全是血,比過年殺雞殺鴨還慘呢?!?/br> 紫麒警惕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鏢師,半晌,才轉(zhuǎn)過一張蕭煞的小臉:“以后別再說什么接客不接客的,纖纖姐,回去之后最好把這里的事都忘掉,忘得越干凈越好,你只需要記得,你從來沒去過什么萬花樓,更沒有被人拐賣,你只是去朋友家玩玩罷了?!彼龎旱土松ひ簦墒侵赡鄣男∧樕蠀s那樣肅整,小大人似的。 纖纖張了張口,待要問句為什么,卻又被紫麒飛快地打斷了。 “纖纖姐,吃固然重要,但女兒家的名節(jié)更重要。” 是啊,纖纖是小家碧玉,一生最好的結(jié)果便是覓得一門好親事,如果有人知道她被賣進(jìn)了勾欄里,就算沒做過那檔子事,也會名聲不保。 纖纖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而又道:“那烤鴨哥哥那邊呢?我也不和他說么?” 紫麒想了想,道:“是的,對任何人都不能說起,他也不例外?!?/br> 纖纖篤定地點(diǎn)頭:“嗯?!?/br> 纖纖很乖,很聽話,卻并不意味著她對任何事都沒有主見,只是她想得很慢,常常比紫麒要慢幾個拍子,有時候就算能想到一塊去,她也來不及說出口,所以這表面上看來,一切都是紫麒作主了。 纖纖衣著光鮮,紫麒灰撲撲的布衣上還打著補(bǔ)丁,看樣子像是一主一仆,鏢師們見慣了有錢主子對下人的依賴,倒也沒感到新奇,只是紫麒的精明卻給他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用沈鏢頭的話來說,紫麒這小姑娘就是個精怪投胎的,至于纖纖……大概是蠢成了精…… 扶蘭仙子下凡后的第一世,變成了笨笨的柳纖纖。 她本就是頑石一塊,通心靈玉被藏在石間,從未示人,因為頑石無縫,靈光不瀉不失,卻也起不了作用,她降生的時候雖有香花入夢的征兆,卻未見祥瑞,附近的土地山神都來圍觀過,結(jié)果只見雷聲,不見雨點(diǎn)。 扶蘭仙子太默默無聞,以至于前來接駕的地仙們紛紛失了準(zhǔn)頭。 帝俊大人使鯤鵬傳話,讓眾位地仙好好照顧扶蘭仙子,可是苦命的地仙們卻沒接到人。 因為柳纖纖實在不像個下凡的仙子,她一投胎,就失去了所有的光華,只剩下一張臉。 可惜神仙們都是只認(rèn)靈息,不認(rèn)臉的。 換句話說,如果地仙們能保佑扶蘭仙子平安渡厄,也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那樣無法挽回的局面??龋I(lǐng)導(dǎo)打好了招呼,眾地仙也早早地開好了綠色通道,可是這位正主卻被他們弄丟了。 連夜趕路,折騰得人困馬乏,唯有纖纖,瞪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硬撐過了上半夜,下半夜快天亮?xí)r,才勒著紫麒的脖子睡死了。 紫麒沒想到睡著的纖纖會像大閘蟹似的鉗住她,更沒想到睡夢中的纖纖居然力大如牛,她一時沒掙脫,差點(diǎn)被纖纖勒死。 這一宿,紫麒一夜未睡,因為根本沒法睡。 “真是冤孽!” 紫麒歪在轎廂里,把玩著纖纖手里的鏢旗,她能想起幾千年前的纖纖,一邊吃著各路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一邊鐵面無私地將那些背德私奔的情侶挑出來,無數(shù)根紅線斷在了她手里,包括她自己手里的那根。誰說扶蘭仙子沒有情緣的,只是她太迷糊,才親手?jǐn)嗨土恕?/br> “纖纖姐,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要出手幫你呢?你可知道,帶著你上路有多麻煩?!?/br> 紫麒伸手替纖纖捋了捋長發(fā),媚眼之中溢出一抹難言的溫柔。 她稱纖纖為“姐”,可是行為處事,卻比纖纖成熟穩(wěn)重多了。 纖纖懶,對紫麒的話從來不去推敲求證,紫麒說往西,她就迫不急待地跟著去了,絕不作它想。她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吃飽的時候,是會變得機(jī)靈少許,但機(jī)靈過后,又是新一輪的饑餓感在等著她,周而復(fù)始。她終于得出了一個了不起的結(jié)論—— 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思考的,就像她。 鏢車七彎八繞,穿過幾個小鎮(zhèn),才到了泠水縣。 馬車停在大江南酒樓前面,紫麒撩起簾子確認(rèn)了一下??康牡攸c(diǎn),才得卯足了勁從纖纖的拑制掙脫出來,她歪著快斷掉的脖子付了銀子,又摸出幾串銅錢作小費(fèi),這一趟總算是順順利利。 一切打點(diǎn)妥當(dāng),她便將睡得天昏地暗的纖纖撈出來,像甩死狗一樣甩在了背上。 霍延年摟著妙音閣的小環(huán)走出大江南的廂房時,紫麒正好與他擦肩而過。 一本小冊子從纖纖懷里掉出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有風(fēng)吹來,翻得那冊子滾了個邊。 霍延年一低頭,就看見了冊子上絲繡的烤鴨。 是柳纖纖!他的心沉了一下,不自覺地放開了圈在美人腰上的手。 ☆、第013章 莫明其妙的敵意 柳纖纖失蹤這段時間,首先急瘋的便是霍老爹,雖然纖纖有留書一封,但人卻是不折不扣在他手里弄丟了,他認(rèn)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為了尋找纖纖,霍老爹還特地讓霍延年告了幾天假。 這三個月里,對霍家,對柳家來說,都是最難熬的。 柳老爹是個明理的,可是柳夫人那兒卻不好說了,兩家再是親近,發(fā)生了這檔子事之后,心里也都難免介蒂。纖纖不見了,霍延年這門觸手可及的婚事自然也就泡了湯。 霍延年心疼纖纖,可是卻更心疼日漸消瘦的爹爹,他對纖纖的喜歡遠(yuǎn)不至于感天動地,那一瞬間滿盈心頭的好感,被這日夜不停地尋找磨洗得干干凈凈。 霍捕頭為了纖纖失蹤之事大病一場,霍延年回到泠水縣后,也一直是愁眉不展的。 平淡小家,禁受不了大風(fēng)大雨,就像一葉扁舟漂在湖面上,靜則萬事皆安,稍有風(fēng)浪,便是船傾人翻,一敗涂地。 霍延年十五歲,正是縣衙里年紀(jì)最小的捕快,他人緣好,大小同僚都關(guān)照,有時候不免會玩得瘋些,比如現(xiàn)在。他心有憂愁,難得放松,同僚們瞧得難受,紛紛想辦法勸他寬心。 今兒霍延年不用擔(dān)值,一幫子兄弟就點(diǎn)了大江南聚餐,不知是誰出了這個餿主意,要給這少年開開葷,于是就有了紫麒看見的那一幕。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了碰便飄開了去,這時候,紫麒還不知道霍延年是誰。 “怎么?妞兒不合兄弟胃口?”一個年紀(jì)稍大的捕頭提著腰刀走上步梯,伸頭往紫麒的方向一看,恰見著紫麒清晰漂亮的側(cè)臉,即使是臉上抹了偽裝,卻掩不住精致的五官給人帶來的震撼。只是小小年紀(jì)身上只有一把骨頭,比起妙音閣那些慣知風(fēng)情的小娘,又沒什么看頭了。 “小霍,你不是吧?放著活生生的大美人不要,卻去看那見得著摸不著的?嘖嘖!什么眼光哪!”另一個捕快跟了上來,也伸長了脖子張望。 只有慣知風(fēng)月,爬慣了女人床榻的人,才能一眼看出美人胚子,霍延年這樣的愣頭青,根本沒注意到紫麒,他的目光一直鎖在纖纖身上—— 纖纖那張熟睡的臉,還像初見時那么人畜無害。 她的頭發(fā)有些亂,可是垂下來的發(fā)絲遮住了兩頰稚拙的輪廓,竟變得有些婉麗。 霍延年看著看著,便像是魘住了。 他試想過無數(shù)次,等到纖纖回來,他一定要好好地教訓(xùn)她,斥她年紀(jì)小小不該離家出走,可此時真正見著了,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紫麒摸了摸腰包,發(fā)現(xiàn)銀子已經(jīng)不多了,她將目光循了一圈,在人群里飛快地尋找下手的目標(biāo)。 霍延年一干人等并未著官服,紫麒的視線轉(zhuǎn)過來,只在他們的佩刀上停駐了一會兒,便慢悠悠地瞥開了。只是霍延年沒料到紫麒會回頭,一時間他疑心對方是在看自己,可就在他預(yù)備上前打招呼的時候,對面那目光又毫無情愫地收了回去?;粞幽赀€在想這小姑娘究竟在看什么,卻見紫麒著意離他們遠(yuǎn)了一些,就這樣背著柳纖纖,閃到了一名路過的胖子身后。 胖子一身肥墜,比紫麒的身形大了好幾倍,就像一道屏障似的擋住他的探視。 霍延年好奇地挪動兩寸,不動聲色地?fù)Q了個角度,恰看見紫麒枯瘦的小手在空中一揚(yáng),快得令人來不及眨眼。 霍延年做了兩年捕快,對偷兒們的種種勾當(dāng)技倆早已經(jīng)是爛熟于心,就這么一剎的光景,他便斷定了紫麒的身份。身邊的美人兒還要往他身上倚,他卻一把推開了。 原來纖纖所說的朋友竟然是這種人! 他劍眉倒豎,幾乎是怒氣沖沖地拔開人群,沖向了紫麒,連日來的心火煊騰,全數(shù)撒在了紫麒頭上。紫麒剛剛得手,并未料到會有人突然發(fā)難,她察覺到背后一股殺氣襲來,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這時,纖纖已從她肩頭滑下來,掩口打了個呵欠。 可巧,此間的店小二端了一盆新烹的活水魚走出來,香氣飄飄灑灑,就飄到了纖纖鼻子里。 就在霍延年準(zhǔn)備出手住人的那一瞬,纖纖忽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醒來了。 兩人同時一愣。 “好香,什么菜這么香?”吃貨纖纖迷迷糊糊地抬起了,一眼便看見了一臉鐵青的霍延年。 霍延年身側(cè)跟著一位姑娘,穿著一身賞心悅目的芽綠色,纖纖很容易就判斷出了她的職業(yè)。 她一臉迷惘地瞧著,眸中浮起一絲怔忡。 “烤鴨哥哥?你怎么也喜歡拿銀子買漂亮jiejie?”她指了指小環(huán)姑娘,有些疑惑。 拿銀子,買姑娘……霍延年陡然聞得此言,頓時手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