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又過了盞茶功夫,夜明珠恢復(fù)原樣,依舊明亮如昔。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 “韓明珠!” 小夜子輕易就找到了韓明珠。 她正蹲在一座跨院里逗著一只虎斑貓,似乎并沒聽到前院的喧嘩吵鬧。 旁邊立了一個臉圓圓的大丫鬟,約莫二十出頭,正一邊和韓明珠說,一邊熟練地用雙手打著絲線絡(luò)子。兩人腳邊堆放著幾根彎彎的細(xì)鐵絲,韓明珠手里握著一根,像釣魚似的釣著那虎斑貓?zhí)鴣硖?。小夜子看清那?xì)鐵絲的一頭就系著個鮮艷的絡(luò)子。 這是在做什么?他好像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 “蒙雁jiejie,是不是拿這個逗貓兒,貓兒就一定會跟我玩?”韓明珠想起小夜子那張臭臭的臉,一點把握也沒有。 “只要是家里養(yǎng)的都喜歡這個,小姐也可以把這個絡(luò)子換成羽毛,貓兒更喜歡羽毛一些?!泵裳闶譄嵝牡刂v解。 “可是……我養(yǎng)的那個,不是貓兒?!表n明珠不知道小夜子是什么,他明明是個人,可是又那么小,明明那么小,可是又老氣橫秋比大人還麻煩,山神哥哥說平安鎖是法寶,那住在法寶里的又是什么?韓明珠抓抓腦袋,想了好半天才郁郁地道,“我養(yǎng)的那個好像是個布娃娃?!?/br> “布、布娃娃?”蒙雁手一顫,輕聲道,“小、小姐,布娃娃用不著沙盆吧?” “好像是的,所以我給他解釋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闭f起這個韓明珠還挺委屈。 “他……走了?”布娃娃,會走路?蒙雁手里的東西飄飄悠悠就掉到了地上。 她沒做夢吧?小姐說她養(yǎng)了個布娃娃,布娃娃還會走路?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有什么臟東西附在上頭了……這可怎生是好? 要不要同夫人說?還是去跟老爺說?可是沒憑沒據(jù)的,她這樣能行嗎? 夫人會不會認(rèn)為她想爭寵上位,故意陷害小姐?。?/br> 那這話是該說,還是不該說呢? 蒙雁一時就把事情想復(fù)雜了。 “蒙雁jiejie,你怎么了?布娃娃的喂養(yǎng)方法是不是和養(yǎng)貓兒不一樣?那我要怎么辦呀?”韓明珠拉了拉蒙雁的衣袖,蒙雁差點嚇得將她甩開,好不容易強自壓住心神,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小姐說的布娃娃,能不能讓奴婢瞧瞧?” 富貴人家常有巫蠱害人之事,小姐年紀(jì)小不懂事,遭了歹人的暗算亦未曾知。 這事可不能粗心大意。 小夜子駕著小云朵藏在一片叢樹葉里頭,正想著要怎么支開那個大丫鬟,管家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人被野獸咬了,卻怪在我家老爺頭上,老爺夫人和小姐公子一道去了揚州,怎么沒見出事?拿這五十兩打發(fā)了他們,那是老爺仁善,實在不肯接受,大不了對簿公堂?!崩瞎芗?guī)е鴥蓚€家丁從樹影里穿過,沿著石階上了回廊,小明珠立時豎起耳朵。她丟下蒙雁,徑自迎上去。 “什么五十兩?我們家欠了人錢么?”她自小對錢物敏感,家里的一磚一瓦都記得清楚,管家一說話,她便上了心。 “唉,還不是那福伯,自己被老虎咬死了不干凈,留下一屋子禍害來鬧事,他家那個媳婦是個懶婆娘,怕就怕,老爺賠了這銀子一次不夠,也得賠第二次,第三次……就是個無底洞啊?!崩瞎芗冶г沟乜戳丝刺?,又道,“光腳不怕穿鞋的,那老東西一天不入土為安,事情就難辦?!?/br> 老虎?揚州路上哪來的老虎?小夜子聽著聽著,心里便有了底。 必是那山貓作祟。 韓氏夫婦有扶蘭仙子的仙靈護(hù)命,那山貓精定然是因為動不了他們,才咬死那老車夫。 也許……只是為了泄憤? 可是認(rèn)真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 山貓精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妖,它從不向路人出手,為何偏這次就破了例? 還有……韓府丟失的馬車呢?還有馬車上那么多行李呢?都去哪兒了? 難不成是那山貓無聊,連錢物也一道劫走了? 突然改行做強盜了么? 他的主人古夜原本是司土地和山神之職,所轄之處一切瑣事盡在掌握,只是古夜發(fā)動血涂渡靈之術(shù)傷了元氣,這時候就算能千里傳音,也未必能打聽到想要的消息。 唯今之計,只能緊緊地跟在韓明珠身邊,以防萬一。 ☆、第061章 一家子麻煩 如果真是拿五十兩買一條人命,小明珠的反應(yīng)還不會這么激烈,關(guān)鍵是因為牽扯到了福伯。 如果福伯只是卷走了行李倒也還好說,關(guān)鍵是他連人帶馬都不見了。 在通往揚州的官道上徒步看風(fēng)景,三俗小朋友韓明珠做不到。 她是一家四口當(dāng)中體力最差勁的,從山神廟走到雇馬車的田莊,她的腳趾頭腫了三四個水晶大泡,后來韓夫人幫她用針尖挑破了,痛得她哇哇叫。 沒錯,小明珠是一只小鐵母雞,可是也會看場合,生命誠可貴嘛。 可是有人為了那點錢,差點害掉了他們一家四口的命啊。 爹娘差點被“老虎”吃了,那可不是瞎掰,她至今還記得娘親面無人色的模樣呢。 “五十兩太多了,依我看五兩都不值得給?!?/br> 小明珠氣鼓鼓地從管家手里拿過了銀子,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動作麻利得很,等到管家明白過來,小明珠已經(jīng)開始扯頭發(fā)了。 她把梳得整整齊齊的辮子打散了,左邊的頭發(fā)拉到右邊,右邊的提上去往左邊一蓋,攏在一處由雙手夾住用一起搓。半掛青絲像發(fā)霉的面條一樣,立即遮住了半邊眼睛。 清秀小小姐,變成了市坊上的小瘋子。 管家,以及跟幫的家丁立目瞪口呆,僵在當(dāng)場。 躲在樹后邊的小夜子也差點從云頭上掉下來,他原以為韓明珠會氣勢洶洶地跑去找人算賬,然而并沒有……小明珠這一招比直接上前理論有效得多,但也無賴得多,光這一點,就能令他刮目相看了。不是說只有六歲么?卻是比許多大人都精明了。 小小的人精兒,完全不像扶蘭仙子,難道是通心靈玉開了? 小夜子和古夜本來就是一體的,扶蘭赫赫的過往,柳纖纖的過往他都知道得很清楚,前后貫穿來看,扶蘭仙子的變化可不是一般地大。她已經(jīng)從一個小迷糊,變成了一個狡詐的錢串子,而且投胎很準(zhǔn),呵,韓明珠的爹是誰? 滄州首富,韓簡。 在眾人呆滯愣忡之際,小明珠順利完成了新造型,為了突出那個“癲”字的神韻,她還特意抹了一把黑灰在臉上,又把衣服的扣子故意扣錯了兩個,乍然一看,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瘋子。小明珠鐵了心要節(jié)約那五十兩的冤枉錢了。 小夜子皺了皺眉頭,想起了她為自己造的那套黃金屋。 小明珠為了五十兩都可以去拼命,為了那黃金屋……說不定會要他的命。 他今天還想把屋子后邊那個玉盆拿去扔掉來著,不過沒來得及,幸好幸好。 小夜子沒來由地恐懼了一下,將身子縮了縮,隱蔽得更周全了一些。 小明珠打點好一切,站在路中間,雙手叉腰,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后一聲嚎哭有如紫電驚雷,長號之勢有如白虹貫日。 “爹——” 她舉起雙手,好似兩只手無處安放似的,哀聲嚎叫著,像頭發(fā)瘋的牛犢子,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院沖去。她走的不是尋常路,還故意不打彎,總之是見泥地就踩泥地,見草叢就鉆草叢,矮樹枝椏把頭刮得更凌亂,她的目光也更渙散。這樣唱作俱佳的演技,嚇得眾人魂不附體。 小葉子呆了半晌,腳下的小小云朵先掉了,跟著自己也直挺挺地栽了下來。 再說蒙雁。 她是小腳,走得不快,平日里拿腔拿調(diào)的慣了,自然也不會像韓明珠那樣蹦蹦跳跳像小白兔。 韓明珠離得雖遠(yuǎn),但到底沒離開她的視線,哪知道這小祖宗才和老管家說了幾句話,就發(fā)狂地扯亂了頭發(fā),拉壞了衣服,全然是一副癲病發(fā)作的德性。 平日里,小明珠都在長輩面前裝乖裝純,她這個做小妾的沒地位,與小姐相處的時間也不長,更不懂得無商不jian,從小就jian的道理。 韓明珠和韓老板確實是一窩里出來的,可是蒙雁偏偏沒聯(lián)想起來。 她現(xiàn)在腦子里還想著那個會動會生氣會嫌棄貓沙盆的布娃娃。 她生生地打了個寒噤,隨即想到的,就是那害人的巫蠱之術(shù)。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眼前閃過,她竟也跟著慘號了一聲。 “老爺——” 這一長一短,一高一低的詠嘆調(diào)可厲害了,小夜子好不容易從草堆里爬起來,又被嚇得摔了一跤,跟著只巨大繡花鞋從天而降,小夜子連冷汗都來不及出,就連滾帶爬地去樹根處。 而看到同樣情景的老管家,帶著幾個家丁齊齊開大了嘴,再也合不起來。 韓老板不想驚動夫人,心想五十兩夠打發(fā)那母子倆算了,而就在這時候,韓明珠殺豬似的哭聲飄了過來。蒙雁再一攪和,更像是火上澆油。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小明珠粉墨登場了。 這時候,左鄰右舍也就真正派上了用場。 韓明珠是有多邪門哪,連鄰家的狗子都向著她,就更不消說那些心善的老爺爺老奶奶。 小明珠平地一聲吼,像個飛火流星似的從灌木叢里跳出來,一頭撲向韓老板,不等他伸手,自己先像個喪門狗一樣抱住了爹爹的腿肚子,那落魄模樣,嚇呆了福伯的兒媳婦,她以為自己的演技已經(jīng)夠得上爐火純青了,沒想到竟連個小丫頭都不如。 她的戲碼很快被小明珠驚艷的出場蓋住,就連她身邊那傻兒子都不知道痛了,掐都掐不哭。 這一刻,小明珠就是全場的焦點。 “爹,福伯不要我和哥哥了……嗚嗚嗚……他寧愿要馬兒也不要我……嗚嗚嗚……我新買桂花糖還在他那兒,他卻拉著馬車就走了……嗚嗚嗚……連頭也不回就走了……嗚嗚嗚……”小明珠演得是很浮夸,但年紀(jì)小是一個很大的優(yōu)勢,有句話是怎么說來著?童言無忌。 韓明珠只不過是把事實說了出來,說得傷心了一點,說得悲慘了一點,事實上,她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曉得福伯卷著馬車逃跑了。 韓老板不用解釋,看官們就明白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韓家沒有半點對不起福伯,反倒是這吃里扒外的老東西把人家兩個孩子碾下馬車,自個兒卷著馬車行跑了個無影無蹤,要不然,怎么人家全都好好的,就死了這老鬼一個? 報應(yīng)! 韓老板很快看穿了女兒把戲,感慨之余,也不免當(dāng)著所有的人抹一把淚。 但他這把淚卻不是裝出來的。 當(dāng)初要不是他一晌貪歡,一雙兒女也不會受到那樣的驚嚇,小明珠這半真半假的說辭,勾起的不僅僅是他的心酸,還有內(nèi)疚。他摟著女兒,默默地流著淚,居然不辯不白,半句抱怨也沒有。眾人看他一臉悲愴的模樣,不覺又將同情心分了一份出來。 福伯的兒媳婦猶自放聲大哭,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人看她了。 “韓老板,明珠這是怎么回事哪?” 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拄著拐杖走了過來,憐愛的地摸了摸孩子的頭。 這孩子以前多活潑哪,怎么就成了這樣?看這瘋瘋癲癲的樣子,分明是被嚇得不輕……難怪最近也沒見這小姑娘出來欺狼霸狗了。老奶奶有所不知的是,這些日子小明珠都被困在別院里,讀書。那樣沉悶的日子,與失心瘋也不遠(yuǎn)了。 韓老板顫聲道:“是我不好,是我用人不善,害得女兒受了驚嚇,現(xiàn)在還攤成了這樣的事,唉……”韓老板一邊流淚,一邊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韓明珠也不指摘誰的不是,只是躲在爹爹懷里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蒙雁在一旁看得心焦,可又不好插嘴,現(xiàn)在院子里亂成了這樣,她總不能火上添油的說,有人使了那惡毒的巫蠱之處暗害小姐吧?她有些著急,眼睛六神無主地一陣子亂瞟,希望從這個多個人臉上看出端倪,可是好巧不巧,余光一掃,就停在了那口棺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