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芝嬛驚惶地張大嘴，想要解釋，卻感到腕間一緊，一道綠刃順著她的經(jīng)絡(luò)切下，徑自將她千年修為生生毀卻。她痛得慘叫一聲，當(dāng)場昏死過去。白狐在一旁，嚇得魂不附體。

    “這是我厭藍(lán)山的家務(wù)事，閣下也想摻和？”

    朱紅將眼角余當(dāng)一掃，視線卻牢牢地鎖定了韓明珠。

    看了半晌，才慢慢垂下了眼睫。

    時隔百年，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記憶里的柳纖纖，她會哭了，會生氣了，可都不是為了他。

    百年之前，他做錯了一件事，百年之間，他錯過了很多事。

    如今重逢，已然與緣份無關(guān)。

    他朝她伸出了手，任由眉目間陰霾散盡。

    他努力展示著自己所剩無幾的溫柔，卻換來小女孩無情的一巴掌。

    “妖怪！不要你假惺惺！你們喜歡狗咬狗那是你們的事，還我小夜子！”

    她的聲音在發(fā)抖，可是卻理直氣壯地瞪著她，她的眼睛跟柳纖纖完全不一樣，那清晰明澈的模樣，哪得半分迷糊？那滿滿的恨意，哪得半點退讓？

    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喜歡的從來不是扶蘭仙子，更不是眼前兇巴巴的小不點兒，他喜歡的只有柳纖纖?？墒菚r光不能倒回，被打開通心靈玉也無法再彌合，而他，也不可能推掉妖王交給他的重任。

    他蹲在她面前，沉默地收回了手。

    “小夜子是仙靈，他一旦消失，就永遠(yuǎn)也不可能再回來。他不像人有三生九世，也不會路過忘川九泉……”他將地上掉落的戒指拾起來，遞給她，輕聲道，“如果你不是把他和這顆夜明珠放在一起，他還能活得久一點?！?/br>
    定魂珠是冥界法寶，吸靈定魂，不可逆轉(zhuǎn)。

    或許，小夜子便是早早預(yù)料到了自己的歸處，才想出了這樣的玉石俱焚的方法。

    小夜子施隱身術(shù)都要喘半天，遑論是啟動誅邪陣，他很弱小，但卻做了一件無比強大的事。

    這件事，朱紅大人自問做不到。

    ☆、第073章 一隅

    朱紅大人幫韓明珠找回了被綁在枯井里的爹爹。

    朱紅大人幫韓明珠找回了暈倒在床底下的娘親。

    可是朱紅大人找不回小夜子，也找不回那些被剝皮抽筋、受辱而亡的家丁下人。

    朱紅幾番伸手，想抱抱面前這個滿臉倔犟恨意的小丫頭，都被她一巴掌呼回去。

    韓明珠站在一塊殘破的石階上，這樣的她會看起來比較高。

    她迎著風(fēng)，任由昏黃的燈光照進(jìn)黝黑的瞳，手里還牢牢地抓著一根棍子。

    芝嬛倒在她面前，已然昏死多時。

    朱紅不習(xí)慣這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可是他頻頻施法，也無法消退小丫頭心底的仇恨。

    通心靈玉覺醒之后，妖法幻術(shù)對她根本發(fā)揮不了任何作用，哪怕她現(xiàn)在只是凡身rou|體。

    芝嬛流了很多血，濕粘粘地淌了一地，她的法寶被毀得徹底，一把鮮亮的折扇如今被燒得只剩下骨架。跟她一起來的白狐趁亂跑得無影無蹤，什么定魂珠，什么酬勞，他都已經(jīng)顧不上。

    “你殺不死她?！敝旒t施術(shù)消去了凡人的記憶，除了頑石轉(zhuǎn)世的韓明珠和韓閑卿。

    同樣的法術(shù)，小夜子也用過，韓明珠還記得，因為就發(fā)生在前不久。

    福伯的事，讓她隨小夜子進(jìn)入了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跟她所思所想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她記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這些貓妖，如果不是他們，她還可以和小夜子相處得久一點，她可以學(xué)習(xí)點金術(shù)。就算不能學(xué)習(xí)點金術(shù)也沒關(guān)系，有小夜子，有他寫給她的信，日子總不會太無聊。

    “我要怎么才能殺了她為小夜子報仇？”她站在朱紅對面，小臉正對著他，視線幾乎是和他齊平的。

    “第一句就錯了，小夜子是自己想死，不是被誰害死，小小年紀(jì)別蠻不講理。”朱紅輕輕地咳了兩聲，施術(shù)之后，臉上病容更甚，“她做錯了事，自有我來責(zé)罰，你想打她出氣，我也給你機會，但小孩子不能那么是非不分?！边@不是他的纖纖，他的纖纖很善良，寧可傷害自己，也不會怨恨別人，更不會把報仇兩個字掛在嘴上。

    “妖怪才是蠻不講理的。夫子說過，殺人者須償命。她不只是害死了小夜子，還害死了李貴，害死了孫大娘，害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她、她就算死十次也不夠！”韓明珠揮著棍子朝芝嬛頭上再度砸下，卻被朱紅扣住了棍子另一端。

    他目光深幽，仿佛穿過她，看進(jìn)了靈魂。

    他試圖在韓明珠身上拼湊另一個人的影子，可是再一次失敗了。

    “來厭藍(lán)山，若有朝一日你能來厭藍(lán)山，我便給你一個交代?，F(xiàn)在，你還不能殺她?！?/br>
    他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棍子，當(dāng)著她的面，將芝嬛打橫抱起。

    芝嬛的身子在他懷里縮了縮，慢慢地露出了幾條毛絨絨的爪子。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眼角猶有淚光。

    她哭了，就在朱紅大人的懷里。

    ……

    韓明珠不知道厭藍(lán)山在哪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紅和芝嬛離去。

    他和芝嬛身后浩浩蕩蕩地跟著一大群貓妖，化作團(tuán)團(tuán)青煙，消失在門外。

    所有人的記憶都被洗了一遍，大家記住的都不是勞什子的妖怪，而是強盜夜闖入宅，大開殺戒。無論韓明珠和韓閑卿怎么解釋，也沒有人相信。

    多數(shù)的人都相信神明，不惜花重金燒香拜佛，以求平安，但真正將那些怪力亂神當(dāng)回事的畢竟是少。所有的人都以為，韓家這兩個孩子目睹了強盜殺人，鮮血涂地之后，嚇壞了。

    尤其是韓明珠。

    韓明珠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記憶被篡改之后，就不再說話，她不聲不響躲進(jìn)了自己的房里，整日捏著那枚戒指對著小金屋發(fā)呆。

    她的閨房坍塌了，將其修繕復(fù)原根本是件大工程，韓老板不得不撐著病弱的身體哄勸女兒挪窩搬到別處，可是她就是不肯聽。

    小夜子不在了，可是金屋還在，房子雖然塌了，要雖回憶還在，她……舍不得。

    朱紅跟她說的那什么吸靈定魂，她聽不懂，她只記住了厭藍(lán)山，她翻查大量的資料，在書堆里不停地追尋厭藍(lán)山的傳說，可是卻一無所得。厭藍(lán)山，大概和無界堂一樣，是另一個世界的所在，rou眼看不見。

    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被小夜子用各種糖果零嘴養(yǎng)胖的小姑娘，一下子就瘦成了瓜子臉，只是那雙眼睛好像更大更亮了。

    有時候，韓明珠也會出去，只不過都選在了晚上。

    她跑上街，在熟悉的街道上來回跑，她舉著戒指，到處問人有沒有見過一間叫“無界堂”的鋪子，她想，也許樵堂主可能知道厭藍(lán)山怎么去，可是她再也沒有見到過無界二字。

    人們都當(dāng)她是瘋了。

    韓府遭了大劫，被強盜洗劫一空，韓老板病了，韓小姐瘋了，整個家散亂得不成樣子。

    韓夫人暫時拋卻了對相公的諸多怨懟，以一己之力強撐起這個家，之后的幾個月里，她都在處理各種善后的雜事，直到第二年初夏，府中才又?jǐn)貞M恢復(fù)了平靜。

    韓老板一再解釋自己與蒙雁無染，韓夫人卻始終不置可否。

    兩人相敬如冰。

    然而，府中損失了一半的家丁護(hù)院，一時又招不到新的，韓夫人一邊和相公置氣，一邊還要不住地找牙婆來看人，卻沒挑上幾個合適的。

    莊子上第一季收成到了，卻怎么也請不到短工，不是韓家給的工錢不夠，而是人人惜命，不敢賺這樣的錢。外邊傳來了各式各樣的謠言，其中最可怕的，就是韓家小姐養(yǎng)小鬼的故事。

    人們開始口口相傳，都說韓家不是遭了強盜，而是因為韓小姐養(yǎng)小鬼引陰魂入宅，導(dǎo)致闔府上下撞了煞，才有這等血光之災(zāi)。

    再后來，就連管家也請辭了。

    “定是那老管家亂說，他之前也說meimei你是養(yǎng)小鬼……小夜子是土地公公的仙靈，根本不是什么鬼，是他們有眼不識泰山?！表n閑卿在meimei面前說得唾沫橫飛，“若不是小夜子擋著，我和你早就沒命了，就怪那紅妖怪，使的什么邪法，居然令全世界都相信了他?！?/br>
    韓氏兄妹又已經(jīng)長大了一歲，可是韓閑卿的眉目越長越開，越顯溫柔，meimei韓明珠則恰恰相反，時間的洗禮非但沒褪去她心中的仇恨，反而在她臉上添了幾筆剛毅。

    韓明珠不說話，只是坐在妝鏡前，捉著一副刻刀，小心地刻著一尊玉像。

    那玉像五官清秀，依稀是小夜子的模樣。

    “你還記得他，都那么久了?！?/br>
    韓閑卿看她小心地提刀引刀，不覺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他今天說的這些又都是白費了，小明珠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又或者聽進(jìn)去了也覺得和自己沒關(guān)系。韓閑卿從一開始對古夜就心懷排斥，對小夜子也沒有什么感情，他研究過很多小動物，而于他而言，會說會笑會動會走的小夜子，與那些花鳥魚蟲在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

    他從來只關(guān)心meimei。

    韓明珠手底下的小夜子已經(jīng)快完工，這半年來，她能專心做到的就這一件事，做完了這個，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再做什么別的事。她原以為自己是很喜歡錢的，可是后來才知道，有些情份比錢要重得多。至少她再沒想過，手上的這尊玉雕值多少銀兩，在她心里這都是無價的。

    “唉，你慢慢雕，我去找夫子看功課?！?/br>
    韓閑卿這次去和夫子聊天，卻不是聽先生說課那么簡單，韓府這一年收成不好，修繕宅院又花了一大筆錢，現(xiàn)在里外都是個毫無經(jīng)商經(jīng)驗的韓夫人cao持著，被人騙了也不知道。

    家里漸漸入不敷出，已然付不起這樣天價的學(xué)費。

    如果韓閑卿還要繼續(xù)念書，就不能再單獨請西席，而是要像別的學(xué)童一樣，進(jìn)私塾。

    他怕去了私塾meimei會更無人照顧，左思右想不敢開口，唉聲嘆氣地坐了一會兒，便也只好作罷。恰巧，韓夫人引了個道士在看風(fēng)水，就這樣在窗下遇見了。

    那道士看見個身著寶藍(lán)公子服的小娃娃迎面走來，不覺一怔，隨即靈機一動迎上前去。

    “夫人，這位可是令郎？”老道士甩了甩拂塵，端著架子一副道骨仙風(fēng)的作派。

    “正是，不知仙長有何指教?！表n夫人本來是想請老道看看韓明珠的，哪知這老道靈泛得緊，一眼就盯上了韓閑卿。

    “指教可不敢擔(dān)，貧道也只是多嘴提點兩句罷了?！崩系朗垦b模作樣的繞著韓閑卿走了半圈，昂然道，“小公子面相帶煞，功德有虧，不是好事哪。夫人要修的不只是善緣，還有無量功德?！彼谛睦镲w快地盤算著要怎么才能高大上的詐盤子，韓夫人卻先皺起了眉毛。

    韓閑卿生得這樣端正平和也叫面相帶煞，那韓明珠那張板正冷硬的小臉豈不是可稱作兇神惡煞？這老道士胡謅也得有個度啊，怎能睜眼說瞎話？

    心里犯著嘀咕，明面上卻不敢說破，韓夫人賠了個溫婉的笑，低聲道：“未知這功德是怎么算的？要如何補救？”

    老道士見大魚上鉤，不覺有些忘形，他將拂塵換了一邊手靠著，伸出五指，肅然道：“五百兩一個功德，每月捐一個，捐足七七四十九個月方得周全?！笔菟赖鸟橊劚锐R大，韓府再是式微，也曾是滄州首富，一年詐它個幾千兩不痛不癢。老道士為自己的貪婪找了個見不得光的借口。而就在這時，一個小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邊，稚嫩的童音猝然飄進(jìn)了三人的耳朵里。

    “你說得不對，如果銀子可以換功德，那我早就發(fā)財了，我這個戒指值一萬個功德，你是不是愿意拿五百萬兩銀子來換？”小姑娘站在門檻內(nèi)，舉著一只黑糊糊的戒指，那戒指非銅非鐵，暗無光澤，看起來就像是從哪個廢墟里撿出來的邋遢玩意，毫不起眼。

    老道士一看，就忍不住笑起來：“小姐可真調(diào)皮，就這樣的破爛玩意也值五百萬兩？那我去拾荒豈不更發(fā)達(dá)？”

    他指著那戒指張狂地笑起來，卻沒留意韓閑卿在旁邊已經(jīng)黑了臉。

    戒指是怎么來的，他并不知曉，但戒指里邊的芥子空間他是進(jìn)去過的，就這樣一個寶貝，莫說是五百萬兩，便是拿一國一城來換，也是綽綽有余的。

    “娘，這人是個騙子。你看他開口閉口你你我我，哪有半分道家的風(fēng)度？”韓閑卿當(dāng)著娘親的面下了逐客令?？墒琼n夫人卻壓根沒聽見，她只望著自己容顏憔悴的女兒，淚影婆娑。

    “珠珠，你能……能說話了……”她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將女兒一把攬進(jìn)了懷里。

    韓明珠舉著剛剛雕完的玉像，任由娘親摟著，怔怔地掉下淚來。

    小夜子同她說過功德之事，功業(yè)德行，以善行善，惡盡言功，善滿曰德。

    又德者得也，修功所得，故名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