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又有人送進一個圓布墊進來,馮太監(jiān)慢慢的扶著矮凳,緩緩跪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那上面坐的人,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許是問的是隱秘的事情,今日宮內(nèi)沒有點巨大的牛油燈籠,只是略點了兩盞青銅朱雀油燈。 高大的銅鑲玉的香薰?fàn)t子里,燃了不知道什么香,那香氣很濃,還飄著白煙兒,馮太監(jiān)離著爐子有些近,覺著自己長這么大就沒這般香過。香云繚繞中,他玄妙的又覺著自己快要飛升了。 “你說……你知道前朝遺寶?”問話的是昀光,天授帝并沒有說話,只是坐在那里等著回答。 馮太監(jiān)咽了下口水,點點頭。 昀光一瞪眼:“恩?” 馮太監(jiān)頓時抓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又是點頭,又是回答,吸了一口煙,急咳嗽了幾聲才道:“??!恩,是,是,老奴知道,老奴知道……” “行了!”昀光也不同情他了,只是覺得厭惡,也不等他告罪便又說道:“……你細細道來。” 這個細細道來,便又令可憐的馮太監(jiān)為難了,何為細細道來,從哪里說?從他小時候如何挨餓,如何被人賣了到宮里,如何被閹了?還是按照早就背好的說? 馮太監(jiān)抬起頭,傻乎乎的看著昀光,兩個嘴角一起往后裂,努力了半天,咽了好些吐沫,終于他又趴下了,大哭:“老奴萬死……不知道怎么說?” 昀光大怒,上去就是一腳,踢得馮太監(jiān)直咳嗽。 那下面又哭又踢的好不熱鬧,卻不知道,坐在上面的天授帝,雙手緊緊抓著御座的扶手,已經(jīng)氣得渾身發(fā)抖,終于他猛的站起來,昀光一愣,天授帝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問道:“什么叫不知道怎么說?!?/br> 馮太監(jiān)怕挨打,忙立刻趴好回話:“老奴,老奴不會自己說……那,那要……那要問的?!?/br> 天授帝心里支撐的架子,忽然散了,他坐下,無奈的長長出氣后,失笑著搖頭道:“呵……罷了,昀光莫要嚇?biāo)?,他也是個可憐的,你問吧,朕……不急!” 昀光這輩子還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也不知道這幾十年這老家伙怎么活下來的,他也無奈的搖頭,站在一邊,又是氣,心里卻有些悲哀。 終于,這番問話,折騰了半天,總算是歸入了正途。 昀光:“你是幾歲進宮的?” 馮太監(jiān)一呆,伸出手指算了半天,喃喃的回答:“老奴,老奴萬死……沒人告訴老奴幾歲,逃荒那年老奴記得是是……”他又忘了。 昀光趕緊岔話題:“……你,今日說,你知道前朝有寶?” 馮太監(jiān)立刻連連點頭:“有,就在前朝的淑華宮?!?/br> 昀光:“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馮太監(jiān)嘴巴顫抖了半天,眨巴半天眼睛,也不知道在那里拽了一股子力氣,總算是找到了調(diào)子,開始說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奴,老奴家里本是長軒郡霍縣,前朝哪會家里窮,又趕上荒年,就出來逃荒,實在沒吃的了。我爹就把老奴賣了,再后來,老奴就被送到了前朝的宮里,凈了身,做了打掃常侍,后來,老奴原本的師傅嫌老奴太笨,就不要老奴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一天……來了一輛車子,拉了一車小常侍,一攏的,衣裳也不許回去拿,就將老奴等送到了淑華宮,那是前朝幾年?來著?” 馮太監(jiān)又要板著指頭算,昀光連忙打岔:“你就說,你如何知道的前朝遺寶,這個就不用算了,宮里有內(nèi)襠?!?/br> 馮太監(jiān)很詫異的看了一眼昀光,難得的回了一句:“怕是沒有的,老奴五年都沒拿過錢了,他們說單兒上沒老奴的名兒,老奴喚馮五狗,不信您查查?” 天授帝輕輕依著桌子,扶著額頭,他是徹底無奈了,以往這般的,他能叫他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解恨。 昀光嘆息:“……你就說,如何知道前朝遺寶的!” 這次,語氣是嚴厲了些,馮太監(jiān)一呆,立馬跪好回話:“老奴……去了淑華宮,還是灑掃。 后來,又有了新師傅,老奴那個師傅,原本是個石匠,他不想做內(nèi)宦來著。老奴那師傅也是倒霉,在修建淑華宮雕柱子的時候,不小心雕壞了龍爪子,上司馬的管事大人不依,便將他送到宮里閹了……老奴那師傅,愛喝酒,每次喝完了,就亂說話,為這個,他也沒少挨揍。 挨打多了,老奴的師傅就不敢亂說了。可是他一喝酒,還是想亂說,也不敢跟旁人亂說?。【椭桓吓f……” 說道這里,馮太監(jiān)看看昀光的臉色,見他不生氣,也不打自己,便一口氣順下去道:“那時候,師傅常說,在淑華宮的奉天殿下面,有寶……老奴自然不信??墒菐煾狄恢闭f,一直說,說什么,這淑華宮就是他父親還在那會子修的,那年,淑華宮初建,師傅的父親跟幾個匠人被派出打夯子,一不小心就把地上打了個大碗口大窟窿下去,幾乎沒嚇?biāo)浪麄儭?/br> 趕巧那日,就快散工,幾個匠人就用浮土糊住了窟窿,回去食飯。這日夜里,那幾個匠人一起點了火把就說瞧瞧去……當(dāng)時他們覺得是挖出點什么了,我?guī)煾刚f,淑華宮以前那里本有個廟,都好幾百年的老廟了,因沒了香火就破敗了,具體供的哪路神仙卻不記得了?!?/br> 天授帝悄悄咽了一口吐沫與昀光對視了一眼。 在昏暗的燈光下,馮太監(jiān)神五神六的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在前朝興建避暑山莊,也就是淑華宮的時候,一天,有幾個打地基的匠人,不小心把地面打了個窟窿,當(dāng)時他們拿著木桿探了一下,感覺下面很深。當(dāng)時便也不敢言語又原樣堵了洞子,都回去了。 這日半夜,匠人們會了伴子一起悄悄去探尋了一次。他們先將那窟窿掰大,又拿著繩子吊了一個膽大的下去,那人下去沒多久,便開始喊救命。他們又急急的將人釣上來。 后來,那人說,那下面有條道,下得一會就能走到一個石殿外。那石殿外,有一對巨大的怪獸,背著圓形的盔殼,還動呢!還張牙舞爪的要吃人,這人嚇得不輕,連滾帶爬的就跑回去喊了起來。 后來,幾個匠人也沒敢言語。若是有寶,他們也活不得。若沒寶他們還是活不得,就是這般,他們又將洞口糊住,打了地基,又埋了青石,后來,那上面就修了淑華宮的奉天大殿。 馮太監(jiān)的師傅,一直覺得他父親是騙他呢,也就沒當(dāng)一回事。可是沒曾想,很多年后,有一年暴雨。那奉天大殿滲水,他師父被工頭指使,從側(cè)面殿底的排水進去堵漏,馮太監(jiān)他師父進了排水,也不知道怎么了,便又那個地方又被敲漏了,他想起他父親的話,便趴著進了那個地方,他也是個大膽的,他爬了好久,終于找到了那個青石臺階,又點著火捻子下去看了看,這次,他終于看清了…… 講到這里,馮太監(jiān)忽然將手大大的敞開,對著昀光肯定的說到:“老奴的師傅說……他看到,哪里有個大殿門,殿門外趴著一對兒神獸,也不知道是什么神獸,那家伙大得很能有……就……”馮太監(jiān)四處看看,照了個參照,比劃了一下道:“能有那般大!” 御座邊上的油燈,忽然啪!啪!啪!的冒了三下燈花。天授帝渾身汗毛都豎立了起來…… 顧家密室內(nèi),閑聊也在繼續(xù)。 “那地方,放著十多箱子珠寶玉器,光純金的貢盤就有二十件!”顧巖顧大老爺坐在那里,正在跟自己的弟弟,兒子講述他爹的強盜史。 顧昭咽了一口吐沫,今日他是咽了很多口吐沫了,最關(guān)鍵的埋寶的地方,是他大哥選的地兒,就因為這個地兒,當(dāng)年還有一段公案呢。 “你快點說,急死人了?!笔莻€男人,就喜歡熱血啊,戰(zhàn)爭啊,奪寶這樣的東西,顧昭聽得正過癮,他哥哥又賣乖,氣得他一直催。 顧巖得意的晃晃腦袋笑笑說:“當(dāng)時吧,咱爹二話沒說,一刀咔嚓,就把那帶路乞命的王爺給弄死了。那外面,兩三路人馬呢,誰搶到了那就是誰的不是,這個活口是不能留的。 咱爹剛弄死那個王爺,外面就喊起火了。多好,咱爹當(dāng)時也高興了,又原樣跑出來,將地面的地磚推好了。他力氣大得很,當(dāng)時還抱了好些石柱子,亂七八糟的堵了那里,又放了一把火就把那奉天殿點著了?!?/br> 說到這里,顧巖端起空杯,顧昭立刻很狗腿的過去倒了水,一邊倒一邊問:“哥,咱爹什么時候去挖的寶貝兒?” 顧巖笑道:“咱爹沒去,咱爹一路跟著先皇西去了,是我去的,那地方不好找,我得了信兒,在那邊圍了七八日。才找到地方,好家伙,又不能跟人說,還得自己慢慢搬,我是搬了半個月才弄完?!?/br> “那寶物呢?”顧昭問了句,坐在一邊的顧茂丙也是連連點頭,一臉好奇。 顧巖顧大老爺哼了一聲道:“咱爹七個兒子呢,七個兒子,七套院子,還要娶兒媳婦,這宅子雖是陛下賞的。可是那會子早被搶空了,能有啥?咱家可是平洲顧氏的旁支,窮的不能再窮了!這些年,跑路子,給老弟兄發(fā)回家錢,婚殤嫁娶,那個不是錢兒……” 聽到這里,顧昭頗有些不服氣,哼了一聲:“我可沒見多少!” 顧巖失笑:“那時候還沒你呢!再說了,哥哥我能虧了你。安心呆著吧你,不過阿弟,你從那里尋了那么兩大只龍龜?真是,嚇了老夫一跳!” 顧昭撇嘴,還龍龜呢,不就是一對變異了的棱皮龜?shù)凝敋帷?/br> 那對龜殼,巧就巧在是一對兒的,前些年他是在一處海島得的,當(dāng)時花了整整四套上好的細瓷,才從人家部落酋長家的神廟換來的,當(dāng)時也就是看著大,那對龜殼,每個都有三米長。當(dāng)時他就想搬回家,耍著玩呢,想著以后老了,就擺著炫耀來著。 真是,真真假假的,這事兒,就說不清楚了。 就如馮太監(jiān)說的前朝遺寶,還真有寶,不過卻被顧家早就發(fā)了戰(zhàn)爭財了。 如今,那地方,也算是現(xiàn)成的,不過神跡的締造者已經(jīng)換了主人,不知道歸了誰,總之,叫人猜去唄,隨便他們猜好了。人的幻想力是無限的,這個時代那測天的天官,就職業(yè)干這個。 如今,什么都預(yù)備好了,就等幕布拉開唱大戲了。 總歸就是,寶藏是有的,地方是有的,只是前朝不知道。 神跡是有的,神獸也是有的,可惜是顧家臨時偽造的。 曾經(jīng)的寶貝兒,也是存在的,可惜……顧家早就賣了錢兒,取了一窩媳婦,下了一堆崽子了。 第六十四回 大齊二百四十三年,因上京故城近四百年,因之皇宮破舊,城市擴大,人口聚增,內(nèi)城已無地皮再擴建二十九宮。齊惠帝決策,在上京東南西北四角,創(chuàng)建四季行宮,曰:淑華,御華,文華,泰華四處。 上京郊外四宮,占地均在千畝之上,浪費人力物力,已無史料可考,據(jù)京上司馬宮奴敘述,工建時,日耗糙米四千石。該四宮同年同日起工開造直至大齊滅亡,依舊未及完工。 建筑,既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四大宮整個的建筑形式,都呈現(xiàn)了一種大齊人所崇尚的特質(zhì),博大,奢華,精巧。 梁,天授十七年歲末,冬雪即止。這日凌晨,上京早早的開放了四門。 辰時二刻,上京開始凈街掛幔,三刻,上京三司派出兵馬把守各處要道禁街。 巳時一刻,天授帝登上玉輦,在依仗的簇擁當(dāng)中,緩緩離開了啟元宮。 跟在天授帝依仗后面的,還有天子周圍集權(quán)忠臣的依仗緩緩跟隨,這隊車馬,依次緩行,隊伍竟有十里之長。 天授帝抱著暖爐,坐在車輦當(dāng)中,如今,他的腦子還是亂的。心里暗恨馮太監(jiān)這個老東西壓不住消息,將一處秘寶的事情,宣揚的滿朝得知。 那日晚上,一夜審問,第二日,天授帝一到朝堂,卻被滿朝帶著喜意的大臣們集體恭賀。如今,無論上下,都需要一些好消息,好事情來安穩(wěn)人心,最重要的是,如此時刻,如此境地,那宗事情都給萎靡不堪的朝堂帶來了一抹艷色。 那筆還未見面的銀錢,在還沒知道數(shù)目的情況下,已經(jīng)被戶部,兵部打上了主意。 自朝堂下來,天授帝急招自己的恩師太傅胡寂大人與水澤殿。 此時,天授帝心思煩亂,若有秘寶必是好事,若沒有,怕是要引起一些動亂,畢竟這一年天災(zāi)人禍數(shù)不勝數(shù),如今竟是騎虎難下了。 那胡寂大人果然不負帝師之名,只是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陛下無需擔(dān)心,若有秘寶自是好事,若沒有,也要弄出一些好事來,也好安穩(wěn)人心?!?/br> 天授帝不解,細細詢問,胡寂大人一笑,便提筆在那御案上寫了兩字“祥瑞!” 如此,今日天授帝便擺開大陣仗,帶著全副儀仗,滿朝重臣慢慢出城。平洲公顧巖并未在此列,他告了病假,只有顧茂德因其身上帶有五品實職,便也跟隨在隊伍的尾巴上,跟幾位同僚共乘拱頂轅車一架。 被群臣不知的是,在天授帝的儀仗隊伍里,有一輛小車,車內(nèi)拉著一個籠子,籠子內(nèi)卻放置著兩只通身純白的白鹿,此乃五種祥瑞里的“上瑞”。 白鹿是胡寂大人不知道從何處尋來的,似乎已經(jīng)養(yǎng)了很久,天授帝一見白鹿便心懷揣測。胡寂大人早知帝心多疑,便笑笑道,他早知今年不穩(wěn),便早早尋了此物,原本是想上元奉獻,以安民心,沒想到,今次卻得天降良機。 頭一次作假的天授帝,此刻心里是忐忑,一方面他期盼秘寶,又一方面他害怕失望,但是,兩種心情里,還有一種難以表述的興奮的感覺,那兩只“上瑞”,實實在在的就在車隊當(dāng)中,無論如何,今日會滿載而歸,他已經(jīng)跟老師制定出了一系列的慶賀方式,可以預(yù)見的就是,他將要迎來一段平穩(wěn)的時刻。 想到這里,天授帝渾身舒暢,身體里的那股子一直無法抑制的毒氣,此刻也在緩緩地消散當(dāng)中。 由于提前準(zhǔn)備得當(dāng),一路黃土鋪地,無有閑雜,天授帝的車駕走的十分順當(dāng)。隊伍出城之后,便開始加速,在定好的午時正刻之前,終于,第一隊隊伍到達了。 這隊人馬到達后,先是鋪起白色禁幔,將造就燒毀破敗的淑華宮遺址團團的圍了起來。 原本的淑華宮,占地千畝,可惜在先帝那場大火之下,如今只有宮內(nèi)的十幾處巨大的建筑還留著斷垣殘壁,奉天殿正正落在淑華殘址的最中間,可憐,往日廣廈,今日這些建筑不過一兩里的距離。那先行的隊伍,急急忙亂花了沒多久,便將幔布圍好了。 午時三刻,天授帝的車駕到達淑華宮,卻并不進去,只是待群臣全部到達后,才一起慢慢凈了雙手,在天官的指示下齊齊的焚了香,禱告了一番,這才一起步行入了淑華宮。 天授帝也是第一次來這淑華宮,以往也是聽說,今日一進一進遺址。他的心竟然有些蒼涼之感,這棟建筑也曾屬于一個大時代,但是,現(xiàn)在這棟建筑屬于消逝的歷史,如今,歷史觀這個時期還沒有,可是天授帝卻隱隱的觸到它了。 群臣遠遠的跟著,那筆遺寶,無論有還是沒有,跟他們的關(guān)系不大,他們最多也就是將這次出行當(dāng)成了郊游,來溜達溜達便是。 于是,他們排列在一起,腦袋四下觀望,有的人還低低的說起閑話。 顧茂德在隊伍當(dāng)中做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可是在寬大的官袍之下,他的兩只手都是顫抖的。不是畏懼,而是興奮的顫抖。 終于,天官看好的吉時已到,有太監(jiān)過來將五種種子灑向四周,又燒了一些紙錢賄賂了一下這淑華宮曾冤死的鬼魂。祭祀完畢后,有人從隊伍后扶出一名老邁的太監(jiān)。 那老太監(jiān)一走出來,官員們便停止了議論,只是興奮的看著他,看著他有些跌跌撞撞的四下看了眼,還掉出了眼淚。 沒人能懂馮太監(jiān)此刻的內(nèi)心世界,他人生最年輕的時光便是在這里度過的,這里,一草一木他都有印象。 馮太監(jiān)四處看了一圈,便很準(zhǔn)確的找到那處宮殿,此刻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動的難受,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人叫他如此做。 深深的仰天看了一眼,馮太監(jiān)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也許這是自己在人間的最后一口氣了。吸完氣,馮太監(jiān)指指奉天殿的下面便道:“就是那邊了,去挖吧!” 天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坐在不遠處的陛下,陛下點點頭,天官便沖著身后一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