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jié)
細仔回了個是,又道:“那邊府上的孫少爺大早上就來了,非要見您?!?/br> 顧昭眨巴下眼睛,他老哥孫子多了,到底是那個? 細仔趕緊加了一句:“是允藥少爺,小的……小的看……允藥少爺挺落魄的,身上帶著的玉還是早年咱家送過去的年禮?!?/br> 顧昭躺在躺椅上思考了小半天,一棵大樹,無數(shù)的枝枝蔓蔓,就若紅樓夢一般,家族也是無限擴大的,有過的闊綽的,也有落魄的。 顧允藥是老哥哥最愛的孫兒,許是因為打死他爹的那份內(nèi)疚,老哥哥明白那會身邊一直就帶著他,因糊涂的突然,也沒留下一些體己給允藥。 自那邊分家,茂昌才得了幾分家資,若不是自己心疼他,茂昌怕也是過的一般,就更不論顧允藥了。 顧允藥他娘是個娼門出身,當年顧茂峰私下將人處理,而今生死不知,這孩子也是十二歲才見到自己的親爹親爺爺?shù)?,可惜沒被人愛護幾日,老哥哥便憨傻了。 分家之后允藥他姨奶奶嬌紅自然帶著大頭跟著他伯伯顧茂明走了,人家那頭也是不承認顧允藥的。 虧老哥哥當年霸道,硬是給允藥上了族譜,分家之后他才有家產(chǎn)防身,得了上京郊外的一處莊子,還有五百畝地,三千貫錢。 面上看這些東西倒是不少,可是遇到嬌紅那貨色,這孩子手里能留幾個還是未知,能想象出來,而今這個曾被老哥哥親昵的呼為藥兒的孩子,他便成了紅樓夢里的賈云,怕是不得志了。 顧昭看不上庶出,更不論外室子,可偏這允藥是老哥哥的心病,如此,他便擺手道:“叫他來吧?!?/br> 細仔點點頭,便下去了。 顧昭從躺椅上坐起,換了三花錦的薄袍子,趿拉了一雙布鞋,披頭撒發(fā)的他就出了自己住的小院兒,溜溜達達的走到一邊的小花園,坐在落花廳下,聽了會子鳥叫。 別說,年紀大了,他到真的喜歡找個僻靜之處,聽聽鳥叫。 聽得一會子,那邊細仔便引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進來,這人來到顧早面前,也不抬頭的就直接跪了,磕頭說道:“給……七爺爺請安?!?/br> 顧昭語氣很溫和的說:“起來吧?!?/br> 顧允藥便站了起來,十分恭順的等著問話。 這孩子當年還是很中二的,顧昭認真的打量他的五官,卻發(fā)現(xiàn)這孩子模樣長的多少有些隨自己老哥哥,他便決定不要太討厭他。 顧昭叫細仔搬來小凳,顧允藥便在亭邊坐下,他也不四處打量,想來是這些年在外跌跌撞撞,什么中二與少年義氣便都沒了。 顧昭好聲好氣的問他:“你怎么來了,可是有了難處。” 顧允藥萬萬沒想到顧昭會這樣問,他鼻子一酸,想哭,又生生將淚憋了回去,只是很珍惜的從脖子下面拽出一個細繩,取出一個磨舊了的荷包,他有些舍不得撫摸了兩下這荷包,終于還是雙手捧著給顧昭送了過去。 他沒辦法了,都要活不下去了,當日分的家產(chǎn)全數(shù)被姨奶奶收去了,他姨奶奶道,大家是分了,小家還沒分呢,叫他伯伯管著,吃穿自有那頭府里照應。 可誰能想到呢,這些年,吃穿就不必說了,一個月他才拿一貫的月錢,堂堂國公之后,如何就能過成這般樣子。 那是親親的血脈長輩,顧允藥不能提,不能說,不能告,只能生生咽下。 而今他已經(jīng)十九,旁人早就結(jié)婚生子,他伯伯那邊卻依舊裝聾作啞,那府里上個月竟是再也容不下他,只給了他五十貫錢就把他打發(fā)了。 顧昭納悶的接過荷包看看顧允藥,顧允藥咬咬牙道:“原不敢打攪七爺爺,可……伯伯那邊說要給奶奶過壽,侄孫……侄孫剛在鄉(xiāng)下蓋了房子,買了兩畝薄田度日,是萬萬拿不出壽禮了,當日……爺爺說……” 這句爺爺喊出,顧允藥的嘴唇便開始哆嗦,他磕磕絆絆的道:“爺爺……爺爺說,若是有一天兒,過不下去了……就來,就來找七爺爺……侄孫本不想來麻煩……可……可就是過不下去了,七……爺爺……” 顧昭的眼睛也有些酸,他慢慢打開荷包,卻從荷包里取出一張泛黃的毛邊宣紙來,打開這張紙一看,那上面就四個字,卻是老哥哥親手所書。 藥兒可憐。 顧昭的眼淚頓時開閘一般的瀉下,他捂著臉,將頭扭到一邊,顧允藥跪在地上開始小聲抽泣。 他哭了一會子,感覺有人將手慢慢放到他頭頂摸了兩下,顧允藥頓時抱著顧昭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通哭,哭的顧允藥前生的委屈都傾瀉了出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才收聲,然后抽抽泣泣的依舊跪著。 顧昭此刻心情方平靜了下來,他想管,又不能沾,那邊分家了,若管了是打顧茂德的臉,可顧茂德憑什么管顧允藥呢?再者,若是找嬌紅追究,豈不是壞了允藥的名聲?哎!最討厭就是這家長里短的煩心事兒了。 顧昭拍拍顧允藥的肩膀道:“起來吧,叫他們打水你洗洗臉?!?/br> 顧允藥點點頭站起來,卻不想,他的肚腸咕嚕了一聲,他頓時尷尬了起來。 顧昭失笑,問他:“可吃飯了?” 顧允藥搖頭:“出來的急,原想買壽禮來著……在城外轉(zhuǎn)了幾圈……” 顧昭點頭道:“那就先跟他們下去吧,先吃點東西,再做打算!” 顧允藥此時方將心落了肚,點點頭跟著那邊叫上來的下奴去了。 顧昭坐在亭子里,反復看著老哥哥這張紙,又看著那個磨破了的荷包,老哥哥到了最后,還是能預想到會發(fā)生么吧!他只是再沒有力氣管了,方說可憐……哎,誰不可憐呢? 而今他忽覺著,當日造那場富貴,真是何苦來哉,真是白做了,而今,顧狻猊的子孫還不是照樣唱戲的唱戲,餓肚子的餓肚子! 坐在亭子里想了一會,顧昭打發(fā)人去外面喊了新仔來他道:“我記得當日我們來上京,買了好幾處莊子,最遠的在那一處?也……不要太大,小一些的就好?!?/br> 新仔想了下道:“京南三十里西牛鎮(zhèn)那邊有一處,那邊土質(zhì)好,咱家南邊來的工匠原在那邊燒家窯……” 顧昭想了下道:“不妥了,那是匠人工房?!?/br> 新仔笑著回話道:“爺!咱家就沒小莊子!大老爺常劃拉的那些都沒少過十頃,西牛鎮(zhèn)那是最小的了,這還是咱們剛到京里置辦的,雖說早先是匠人住,后也修了兩次,還修了個小花園子,那頭背山環(huán)水住著還是十分體面的。 再者,而咱家早就不燒窯了,都用的是內(nèi)供,那邊就修成了小莊,小的跟新仔那會子原買了幾百畝地,想種點瓜菜給府里吃,可而今府里的果蔬瓜菜也是內(nèi)供,那邊就叫人管著,種了些稀罕的花木,田里種些棉花什么的,那屋子真還不錯,院子不小,樓房廂屋能有六十來間呢,三進帶花園子,走哪里也說得過去了?!?/br> 顧昭聽到這里,到覺著妥當,他點點頭又安排道:“一會子他用完飯,我就不見了,你且送他過去看看,再領他去七郡貨下面給他配上一套家當,成人家過日月,該有的,都給他辦上,就……按三千貫成數(shù)去辦,再給他拿上兩千貫花用,還有莊下的人,給他劃兩戶老成的幫襯,莊下的地也劃給他吧,好歹手里有個花用嚼頭,他也要養(yǎng)兒養(yǎng)女的?!?/br> 新仔聽完忙道:“是,小的這就去辦。”說道這里,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提醒一句:“爺,那邊二爺是個貪財?shù)?,這幾年分開,越發(fā)不像話了,還有,那府上老姨太太也是個難斗的,您這樣倒是心疼允藥少爺,可小的看,他怕是保不住……” 顧昭笑了下道:“那有什么?上月他不是來家里說想上一步么,就打發(fā)他拖家?guī)Э诟澵數(shù)睦夏锶ビ雷诳ど先稳グ桑x了幾萬里,我看他也蹦不起來了?!?/br> 新仔哭笑不得的道:“爺,我怕那邊不愿意呢!” 繞這么大的圈子,竟是為了保住顧允藥那幾千貫的家私?這是何苦來哉,真實長輩不長輩,晚輩不晚輩兒的,他家七爺做事兒怎么就那么損呢? 顧昭輕笑:“不愿意?怕也由不得他了,這幫王八蛋沒有一個好鳥,見天混在咱們家門房騙吃騙喝不說,還見天打著孝敬我的旗號!明兒起,都這個章程,那些不頂用的,沒多大本事想的大的,都有多遠滾多遠……”說到這里,顧昭忽然住了話,他納悶的看看天氣兒問新仔:“你說今兒奇了怪了,這個點兒了,咋還沒回來?平日早就蹦跶回來膩歪了。” 新仔聽到這話忙正色回到:“爺,甘州八百里加急到了?!?/br> 聽到這里,顧昭臉上的神色也肅穆起來,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了么! 此時,啟元宮內(nèi),天承帝趙淳潤一副氣炸了的樣子,將燕王的奏折給近身大臣定嬰,莊成秀等人傳閱。 兒臣趙元秀謹奏,為遵旨復甘州案: 天承十六年夏二月,臣受命往甘州之際,已向常州、青州等多地陳情。去往火災重地賑濟米糧衣物,由近及遠,分批運送,速者五日可達,源源而至,可緩兩年之虞。田園、屋宇毀損者,遷丁司遣人全力修葺,月余可畢。懇請圣上體恤寬大,恩賜燒傷草藥,以撫民瘼,并緩甘州之痛。行市藝業(yè),不日可復,民心無波,旋即可安心著業(yè),民無流離,織局重建,君可稍寬。 又,與甘州毗鄰地近之鄧州,顏氏所轄也,有織局一百三十六數(shù)之眾,每局二十四處,每處機四百,匠千五,桑棉種植,紋樣染色,并織機造式及密紋暗刻,與遷丁司所出毫無二致,暗訪其故,得知胡、顏,顧等京中大氏皆牽連在內(nèi),泗水王、潞王竟不例外。證據(jù)鑿鑿,不敢妄斷,兒思及此事所涉甚廣,非臣所及,不敢自專懇請圣上示下。 謹將密啟,先行奏聞。 第一百七十回 天承十六年冬二月,顧昭依舊在家關(guān)禁閉,不是趙淳潤不放他出去,外面殺人呢,他就不愛出去了。 還有就是,他有點害怕趙淳潤,真心畏懼了,他跟他在一起這些年,趙淳潤一直表現(xiàn)的就如暖玉一般沒有什么殺傷力,甚至他是任他欺負的。 可直至現(xiàn)在,顧昭才知道,當一個皇帝恨了誰,靠一條人命,兩條人命這樣的數(shù)字去填是遠遠不夠的。 顧昭不知道趙淳潤這口氣生咽下多少年,但是現(xiàn)在看來,他才剛剛開始。 在顧昭看來,趙淳潤聰明的嚇人,除卻聰明他更多了一份令人驚愕的忍耐,而這種忍耐恰恰是皇帝最缺乏的。 華夏歷史上的那個雍正皇帝,那也是位勵精圖治,嘔心瀝血的好皇帝,可這位皇帝恰恰是缺了一份忍耐,便被扣了無數(shù)帽子,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yin色,誅忠,好諛,任佞! 這些可怕的帽子逼的一個堂堂的國家皇帝寫出一份《大義覺迷錄》可憐巴巴的抄送全國,為自己解釋,這也真是醉了。 趙淳潤才干勤奮皆不如雍正,他偏就能忍! 許多年前他合情合理的屠自己的兄長,許多年后,他又合情合理的屠了自己授業(yè)的恩師,然后,他又不染血的將兩個名義上的嫡子就這樣干掉了。 如何干掉的呢?顧昭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步一步,他也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個好人。他參與其中,到現(xiàn)在,又收不住了,開始自我惡心,開始矯情。 沒錯,他喜歡趙淳潤,一切與他作對的,顧昭都愿意站出來做刀鋒,做盾牌!他也不介意去修理一下誰,可到了后來幾族全家老少男女無分老幼的這樣扼殺,顧昭的人性便崩塌,他知道的,他全明白的,可就是過不了道德這一檻。 他原想著,將甘州大火案推到那些對頭家里,到時候亦不過是報復報復,最多就若紅樓夢一般,殺幾個主犯,然后流放流放。 萬萬沒想到的事兒,打夏天那會子趙元秀回來請旨之后,鄧州那邊除卻抄出甘州織局織機的暗押之后,這里就沒顧昭什么事兒了,因為,那邊竟然抄出無數(shù)證據(jù),證明胡寂大人要反了,兩王要謀父了,顏氏竟然要謀逆了…… 至于胡寂大人怎么反,這一個字兒,兩個字兒還真說不清楚,總之證據(jù)確鑿,他藏了大量的鎧甲兵刃,還與各地世家聯(lián)合,還訓練了無數(shù)私兵。 有關(guān)于這些證據(jù),都不是皇帝陛下提供的,他只是恰當?shù)囊龑Я硕▼氲葒^大臣,去調(diào)查,去打擊政敵,去深挖案情,而皇帝萬歲爺,他就只適度的將自己的無奈跟委屈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便足矣。 這就是背后的趙淳潤,一個真正的封建霸權(quán)皇帝! 至于胡寂大人為什么要反,這事兒說起來,也有一絲絲委屈,胡寂反的真心不是趙淳潤,他就是覺著不對勁兒留點后手,可凡舉混江湖的,誰不留后手?任誰當?shù)氖嗄暌姴坏介|女,他也會防備。 胡寂只是萬萬沒想到一件事兒,那就是他手里的最大的兩張底牌,嫡出的兩位王爺,那都不是趙淳潤親生的。 他原想著,若是兩位王爺掐起來,他就幫血脈更純的趙元善,因為趙元善聽話,又跟外祖家親厚聯(lián)姻。 他這樣偏幫,自然趙元芮是不愿意的,如此,趙元芮就拉著理學顏氏家跟外祖父作對,并收集各種證據(jù),準備隨時弄死自己的親外公親兄弟。 趙淳潤私下里悄悄推動暗流,幫助趙元芮訓練私兵,還給他送各種證據(jù),如此,便有了朝廷專案組下鄉(xiāng),先是抄了鄧州,然后從鄧州趙元芮他老丈人家找到帝師謀反的證據(jù)……如此,天承大帝便被迫“病倒”,“渾身清白”“十分無奈”“痛徹心扉”“令人同情”的舉起了殺戮大旗。 他比雍正帝聰明,他能忍! 天承十六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皇帝仁德,廣施仁政,天下歸心,然!這還是個殺人的好年頭,打初冬以來,上京開始抄沒三大世家,顏氏,胡氏,溪北顧氏,中等世家十余,小世家三十余……兩王被拉出府邸,兩家二百多口人被圈禁于京外青龍山下困蛟洞。 困蛟洞那地兒就是個天然的大溶洞,而今被趙淳潤改造成了監(jiān)獄,也許在趙淳潤看來,趙淳熙的子孫后代至多算得蛟,還不成龍。 這些私下里摳字眼的小心眼兒小意思,顧昭那是看的清清楚楚,最初他還笑來著,現(xiàn)在也笑不出來了。 胡寂傻么?一個教出兩位皇帝的人傻么?怎么可能傻呢?他只是被自己親生的女兒坑了而已,這也算是報應了。 趙淳潤終于揮刀了,當年背叛他的,害他的,他不信任的,還有他帶在腦袋頂?shù)膬身斁G的發(fā)亮的帽子,他終于可以摘掉了…… 大梁開國,誅前朝皇帝才誅了五族,天授帝也干過誅三族的事兒,干完,天授帝還去祖宗那邊自省了三個月,可他依舊留下了嗜殺的惡名聲。 可如今,到了趙淳潤這里,他干的是誅殺九族的事兒,這天下的百姓竟然開始同情他了!多么好的皇上,吃齋念佛的。 趙淳潤什么都沒明說,卻學著顧昭的布告大法,坦坦蕩蕩的將這些世家做的罪孽,一件一件的攤開,擺出來。 幾百年的世家,誰家沒有陰暗,比起顧昭拆寡婦墻,馮氏賣骨rou做太監(jiān),那些世家才是黑到了頂點呢。 就拿天承四年的一件事來說,那年,鄧州顏氏的土地上,有幾個莊子犯了鼠疫,鄧州顏氏怕麻煩,就將莊子全封了,生生餓死,病死上萬人。 這件罪孽,對于世家來說,以前是小事兒,現(xiàn)在擺出來就百死莫贖了。 而今,全國憤怒,士人上書,錚臣碰死……大家都在“逼迫”天承帝動刀子,天承帝在殿上暈厥三次,還吐了一次血,如此,他不得不殺人了。 而今什么秋后處斬,什么炮響三聲,什么三司會審,這些程序都沒有了…… 上京東門外而今搭了個“罪臺”,每天都有最少三十個人靠上被拖出去斬首,絞殺,腰斬,凌遲,剝皮,車裂,而后戳骨揚灰。 這還是在上京,殺人有個名目,可顧昭知道在老百姓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一族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的坑殺,顧昭知道,趙淳潤在斬草除根,他一個都沒有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