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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紫玉夢華在線閱讀 - 第38節(jié)

第38節(jié)

    如此直呼他人.妻妾的名諱,實(shí)屬輕狂無禮之舉,更何況盛王還是他的長輩。李琦有些不悅地蹙了蹙眉,淡淡問道:“你認(rèn)識她?”

    “哦,以前入宮的時候見過?!崩顐m方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匆匆解釋了一句,立即后退兩步向李琦深深一揖,賠罪道,“小侄失禮,適才竟直呼裴娘子的名諱,還請二十一叔恕罪?!?/br>
    “無妨?!崩铉鶎λ⑽⑿α诵?,姿態(tài)客氣而疏離,“剛才我在蓬萊殿見到三哥了,你也趕快過去吧,免得你爹爹找不到你著急?!?/br>
    李俶方欲答話,卻見良娣張嫣嫣帶著幾名侍女從拐角處匆匆走來,寒冬時分額頭上竟?jié)B出幾滴細(xì)小的汗珠,顯然是走得急了。李俶素來最忌憚這位庶母,一時也無暇多想,連忙上前幾步見禮,恭敬地喚了一聲:“張娘子?!?/br>
    張嫣嫣對盛王禮貌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伸手止住李俶行禮的動作,一臉焦急地說:“阿俶,你不去蓬萊殿向陛下請安,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做什么?你爹爹到處找你呢。快,跟我回去?!?/br>
    “是?!崩顐m才答應(yīng)了一聲,就被張嫣嫣拉著向蓬萊殿的方向急急走去。

    待這幾人走遠(yuǎn)之后,紫芝才輕輕一拉夫君的衣袖,小聲問道:“殿下,剛才把廣平王帶走的那個女人是誰???”

    “應(yīng)該是太子的張良娣吧?!崩铉皖^看向她,笑笑,“怎么了?”

    紫芝低頭想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我總覺得……她看你的眼神有點(diǎn)不對勁兒,可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對……總之,就是感覺怪怪的?!?/br>
    李琦滿不在乎地一笑:“她是太子的女人,若是看我順眼那就怪了。太子和她都一樣,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的,實(shí)際啊,心里只怕是在想怎么才能殺了我吧?”

    “不對。”紫芝卻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一臉嚴(yán)肅,“她不是想害你。憑我的直覺,她那種古怪的眼神,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你發(fā)現(xiàn),要么……就是喜歡你?!?/br>
    “喜歡我?”李琦被她逗得笑了,伸手輕輕一戳她的額頭,“你這個小腦袋,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二人邊說邊走。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名青衣內(nèi)侍正在打掃宮苑,手執(zhí)一把半舊的掃帚,微微弓著身子,時不時地還在掩口咳嗽,仿佛是病了,那背影看起來竟有種說不出的蕭索。須臾,又有一位身形矮胖的中年宦官走到他面前,一手指著他的鼻子,趾高氣揚(yáng)地說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厲聲訓(xùn)斥。那青衣內(nèi)侍恭謹(jǐn)?shù)卮故祝齑轿⑽恿藙?,仿佛是為自己輕聲辯解了一句。那胖宦官登時大怒,揮起肥大的手掌就向他臉上狠狠扇去,直把那青衣內(nèi)侍打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在長官的盛怒之下,那青衣內(nèi)侍只得屈膝跪倒,身子伏在尚有殘雪的地面上,謙卑地叩首。宮廷內(nèi)等級森嚴(yán),處于底層的人想要在這里活下來,就必須放下那所謂的“尊嚴(yán)”,所以,類似的場景并不鮮見,李琦甚至都沒刻意去瞧上一眼。然而,當(dāng)紫芝看清那青衣內(nèi)侍的側(cè)臉時,身子竟是驀地一顫,不禁失聲喚道:“小武哥哥!”

    ☆、第108章 小武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武寧澤身子一震,甚至都忘記了自己仍尷尬地置身于長官的暴怒之下,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后,他仍是閑居于回心院的從九品小官,獨(dú)自悠然立于小窗之下,看驕陽在花樹的枝椏間投下一塊塊游移不定的光影,天空中有縷縷白云飄動。清風(fēng)徐徐吹過,挾著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一個粉衫鬟髻的嬌俏女孩兒從滿園鳥語花香中走來,身姿輕盈,笑靨如花,仰起小臉兒甜甜地喚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的記憶,如今想來竟已有些恍惚。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紫芝哽咽著輕喚,提起裙裾快步跑到他身邊,匆忙間幾乎被地上的殘雪滑倒,見他咳嗽得厲害,忙蹲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語氣焦急而關(guān)切,“小武哥哥,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嗎?”

    “哪兒來的小丫頭?如此不懂規(guī)矩!”那胖宦官不悅地皺起了眉,背著手,斜著眼睛冷睨著地上一蹲一跪的兩個人,一臉橫rou都變得猙獰起來,“走開走開!這里沒你的事,若是膽敢打擾本官教訓(xùn)下人,少不得要送你去宮正司吃板子!”

    “放肆!”然而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低沉而威嚴(yán)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此時李琦也已走到他近前,冷冷道:“你給我看清楚了,這位是本王的裴孺人,豈容你一個小小奴才隨便呵斥?”

    “盛……盛王殿下?”胖宦官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再一打量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兒,這才發(fā)現(xiàn)她雖然衣著素淡,但其穿戴的衣裙首飾無一不是質(zhì)地極佳、做工精良的上品,顯然并非尋常宮人。他一邊暗罵自己眼拙,一邊誠惶誠恐地跪下來叩頭請罪,顫聲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當(dāng)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一時糊涂沖撞了孺人娘子,真是該死,真是該死……”

    李琦只是厭惡地瞥了他一眼,并沒有再說話。

    “紫芝,好久不見……”武寧澤對面前的女孩兒虛弱地笑了笑,目光中依稀帶著驚喜,然而甫一開口,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你與盛王殿下的事我都聽說了,咳咳……是個好歸宿,恭喜你……如今,我也該改口喚你一聲‘裴娘子’了。”

    顯然是病得很重,武寧澤咳嗽的時候,消瘦的臉頰上泛起一陣陣病態(tài)的潮紅。紫芝凝視著他,心中只覺一陣酸楚,扭過頭去狠狠瞪著那跪伏在地的胖宦官,幾滴淚水從眼角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質(zhì)問道:“你是什么人,難道就沒有一點(diǎn)同情心么?他都病成這樣了,你干嘛還這么欺負(fù)他?”

    那胖宦官不敢怠慢,連忙膝行幾步挪到她面前,討好地磕了個頭,賠著笑臉道:“裴娘子息怒,小人是掖庭局的從九品監(jiān)作陳維,管理這些雜役下人乃是職責(zé)所在,并非有意為難……”

    “陳監(jiān)作?”紫芝氣憤地冷哼了一聲,想起自己初入宮時在掖庭局的遭遇,一雙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哼,你們掖庭局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狐假虎威,動不動就下狠手打人、濫用私刑,你們眼里還有沒有宮規(guī)和王法?”

    陳維哪里敢爭辯,只得唯唯諾諾道:“是,孺人教訓(xùn)的是。小人知錯了,日后定當(dāng)好好做事,善待手下的雜役下人?!?/br>
    紫芝扶武寧澤站起身來,又恨恨地瞪了陳維一眼,這才發(fā)覺面前的這位胖宦官似乎有些眼熟——原來,此人正是當(dāng)年收了錢把她調(diào)離掖庭局的那位掖庭丞,只是不知為何,這幾年他非但沒有升官,反而還降職成了最末一等的從九品監(jiān)作。武寧澤原本也是從九品的官員,如今卻被他口口聲聲地稱為“雜役下人”,肆意打罵,可見其處境是如何艱難。

    想到此處,紫芝心里又是一陣難過,用手輕輕擦去眼角淚痕,眼圈兒卻仍是紅紅的。李琦知道她與這位“小武哥哥”必是有話要說,于是轉(zhuǎn)身向別處走去,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陳維,淡淡道:“你,跟我過來一下?!?/br>
    “是。”陳維立刻爬了起來,扭了扭肥胖如豬的身子,一臉諂媚地跟了過去。

    紫芝扶著武寧澤在一旁的石階上坐下,關(guān)切地問:“小武哥哥,你怎么病得這么重,有沒有請醫(yī)師來給你看看啊?”

    武寧澤又掩口咳嗽了幾聲,微微笑道:“一點(diǎn)頑疾,不礙事的。”

    “這怎么行?”紫芝急得直跺腳,見他身上所穿的已不是從前的九品公服,不禁疑惑地問,“小武哥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些天我叫人到宮里去尋你,他們也說找不到。你不是在回心院做官么,現(xiàn)在怎么……”

    “此事說來話長。”武寧澤輕輕一笑,似是想把此中辛酸一語帶過,“其實(shí)也沒什么,就是去年千秋節(jié)的壽宴上,梅妃江氏忤逆陛下后被貶為才人,遣往回心院思過,我們這些人受了池魚之殃罷了。倒是你,如今過得怎么樣,盛王殿下待你好嗎?”

    “嗯,殿下待我很好?!弊现ビ行鋈坏攸c(diǎn)了點(diǎn)頭,心思卻全沒放在自己身上,當(dāng)即道出心中疑惑,“小武哥哥,我還是不明白,你只是冷宮中的一個主事而已,江才人觸怒了陛下,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冷宮中的差事其實(shí)并不好當(dāng),廢妃們出了一丁點(diǎn)兒的差錯,我們就要擔(dān)上殺頭的大罪?!蔽鋵帩晌⑽⒖嘈Γv述事情的始末時語氣卻頗為平靜,“從眾妃之首一下子被貶為最末一等的才人,江氏如何能甘心?有一天晚上,她趁人不備便悄悄逃出冷宮,私自去蓬萊殿求見陛下。江才人貌美如花,又能言善道,陛下以前就十分寵愛她,那日一見之下難免起了興致,當(dāng)晚便留她侍寢。只不過,次日一早陛下仍命人將她送回冷宮,并沒有恢復(fù)她的封號,只是私下賜了一斛珍珠聊作補(bǔ)償?!?/br>
    紫芝已經(jīng)隱隱有些明白,不禁插了一句:“江才人何等驕傲,陛下此番做法,在她看來幾乎無異于羞辱……”

    “是啊?!蔽鋵帩牲c(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說,“江才人非但沒有領(lǐng)受賞賜,還作了一首詩托人轉(zhuǎn)呈給陛下,后來這詩被人譜成曲子在宮中傳唱,名曰《一斛珠》。太真娘子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甚至拒絕為陛下侍寢。陛下無奈,為了使太真娘子消氣,只得以‘看守不周’之名將江才人身邊的兩名內(nèi)侍賜死,而我身為回心院主事,也以瀆職之罪被杖責(zé),削去官職后逐出回心院,如今在掖庭局的管轄下做了個灑掃的雜役?!?/br>
    聽到“杖責(zé)”二字,紫芝眼圈兒又是一紅,幾乎不敢想象這段日子他是怎么挺過來的。她揉了揉眼睛,強(qiáng)忍住淚意道:“小武哥哥,宮里的日子實(shí)在不好過,不如……我去跟盛王殿下說說,以后你就去我們府上做事吧,也算是給我添個幫手?!?/br>
    武寧澤略一思索,便搖頭道:“內(nèi)侍調(diào)動并非小事,你如今初入王府,若是因?yàn)槲业氖陆o盛王殿下添了麻煩,只怕不利于你日后在王府立足。”

    見他此時仍是一心為她考慮,紫芝心中沒來由地一暖,語氣更加篤定:“沒關(guān)系,就算殿下不答應(yīng),我也是要盡力一試的。更何況,殿下一向待我極好,我相信他一定會幫我這個忙的?!?/br>
    武寧澤凄然一笑,又蹙眉咳嗽了幾聲,語氣中頗有自傷之意:“像我這樣的殘病之身,如今已與廢人無異,還能指望著去外面謀一個好前程么?倒不如就待在宮里熬日子,打發(fā)了這一生也就是了。紫芝,我只是不想成為你的拖累?!?/br>
    紫芝驚訝地看著他,半晌,才起身走到路旁的灌木叢下,從積雪里拔出一根枯黃的野草,遞到他手中說:“小武哥哥,你還記得嗎?那年阿秀替我喝下尚宮大人的毒酒,吐血而亡,我當(dāng)時嚇壞了,以為自己也逃不過那樣的下場,那時候你對我說:‘紫芝,堅(jiān)強(qiáng)些。你看,昨夜一場疾風(fēng)驟雨,夾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縫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卻能頂?shù)米★L(fēng)刀霜劍,歲歲枯榮輪轉(zhuǎn),始終生生不息?!@幾年我一直記著你的這句話,做一株深宮中最不起眼的野草,縱然被漠視、被踐踏,也要在來年春天重新破土而出——這,才是生命的尊嚴(yán)!”

    她的目光清澄而堅(jiān)定,不同于往日里的柔弱?;蛟S是在那樣強(qiáng)勢的男人身邊的緣故吧……武寧澤想,盡管她的容顏依舊稚嫩,可那樣隱忍而決絕的眼神中,已隱約有了連男子都不可企及的堅(jiān)強(qiáng)。

    “紫芝,你說得對。”武寧澤微笑頷首,把那一根枯草鄭重地收在懷中,如三年前那樣自信而篤定地對她說,“我們會一直活著,而且,會活得比任何人都好?!?/br>
    ☆、第109章 上元(上)

    當(dāng)紫芝和武寧澤并肩坐在石階上交談時,李琦就在不遠(yuǎn)處的幾株梅樹下悠閑地踱著步子,任風(fēng)中飄零如雪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目光投向天際最遼遠(yuǎn)的地方,卻不知正在思索些什么。他沒有催促他們,許久后再度走到二人面前時,胖宦官陳維已經(jīng)奉命從太醫(yī)署請來一位醫(yī)師為武寧澤診病。武寧澤感激不已,向盛王鄭重拜謝后才隨著陳維和那位醫(yī)師離開。

    紫芝心中仍為武寧澤擔(dān)憂,出宮時一路默然不語,只是低頭悶悶地走著,整個人都顯得格外憂郁。李琦知她心中所想,微笑著輕輕牽住她的小手,邊走邊和她商量道:“紫芝,我剛才仔細(xì)想了想,去年咱們府里的內(nèi)侍有好幾個都因?yàn)槟昀匣蚴羌膊”凰突丶抑行蒺B(yǎng),今年正應(yīng)該再添幾個,那武寧澤既是你的舊友,不如就把他調(diào)到咱們家里來做事吧。他既然在宮中做過官,想必也是個有才干的,到時候我給他安排一個輕松些的差事,薪俸也不會比宮里少,你看怎么樣?”

    “真的?”紫芝驚喜不已,抬頭看向他時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那太好啦!我剛才就想和你說這事來著,可又怕給你添麻煩……”

    “這有什么麻煩的?叫人去內(nèi)侍省知會一聲,調(diào)個內(nèi)侍過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李琦低頭一笑,伸手揪了揪她粉嫩可愛的小臉兒,“知道你這人好面子,有什么話也未必肯主動向我開口,所以我就先替你說出來了,怎么樣,你家郎君夠善解人意吧?”

    “嗯!”紫芝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臉歡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反反復(fù)復(fù)地只是夸他,“郎君,你真好,你真好……”

    他笑著攬過她的肩,任冬日里明亮的陽光灑在彼此身上,看到她開心的模樣,自己心里也覺得暖融融的。

    傍晚時分,盛王府內(nèi)早已擺下幾桌豐盛的家宴,大總管馬紹嵇帶著手下的仆從婢女四處張羅著,在亭臺樓閣間掛起各式上元花燈,舉目望去盡是一派升平景象。因諸位妾媵都在,紫芝本不想赴宴,無奈被李琦硬給拽了過來,一想到眾女看向她時那又嫉又羨又幽怨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陣發(fā)毛。

    此時女眷們俱已到齊,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說笑,想必是因?yàn)槎疾坏脤?,平素根本沒有什么爭風(fēng)吃醋的機(jī)會,所以彼此間竟也顯得十分親熱。她們?nèi)敫臅r日雖已不短,與盛王碰面的機(jī)會卻屈指可數(shù),此時見他進(jìn)門,忙各自噤了聲,紛紛起身見禮。

    眾女子皆是盛裝而來,一個個濃妝艷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盼著盛王能多看一眼,有幾個聰明伶俐的,還趁著抬頭時遞上一個柔媚的眼波。李琦卻恍若未見,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免禮”,然后示意眾人入席。

    紫芝與夫君一并在上首坐了,只覺得眾女看向她的目光中,竟似要飛出刀子一般。這些女子雖有心邀寵,然而平日里鮮有與盛王相處的機(jī)會,此時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謹(jǐn),再不敢像先前那樣隨意說笑。須臾,酒菜皆已上齊,席間卻仍是一片緘默,唯有杯箸碰撞之聲不絕于耳。

    許倩坐在席間四下里看了看,見眾人都不說話,便想趁此機(jī)會在盛王面前出出風(fēng)頭,于是站起來提議道:“今天是上元節(jié),大家總該熱熱鬧鬧的才好,不如咱們行個酒令吧,殿下,您看如何?”

    眾女頗有興致,紛紛開口表示贊同。李琦也頷首笑道:“好,那大家先選出兩個人做觥錄事和玉燭錄事。碧落,你去取一套酒令籌來?!?/br>
    侍女碧落正在一旁伺候,聽到吩咐忙答應(yīng)著去了。依照習(xí)俗,在宴席上行酒令前,都要先推選一名“觥錄事”作為行令的權(quán)威主持,由他決定抽籌次序,再指定“玉燭錄事”一名擔(dān)任行令的執(zhí)事人。因酒令的游戲是由許倩發(fā)起的,眾人便一致推舉她做了觥錄事。李琦見馬紹嵇站在旁邊看得出神,便又邀請他一起來玩,命他做了玉燭錄事。

    碧落取來的是一套“論語玉燭”酒令籌,酒籌筒由龜座支撐,通體鎏金,并刻有蓮花形紋飾,造型別致而華麗。酒籌筒內(nèi)盛放有數(shù)十根銀制鎏金酒令籌,正面刻有令辭,上段選錄《論語》文句,下段則是行令的內(nèi)容。許倩擲骰子擲出點(diǎn)“五”,按照座次一數(shù),應(yīng)由吳清越來抽取酒令籌。馬紹嵇忙捧了酒籌筒過去,吳清越從中抽出一支令簽,只見上面寫著:“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任勸十分?!?/br>
    許倩湊過去看了看酒令籌,笑道:“吳meimei,卻不知你這杯酒要敬給誰呢?”

    吳清越含笑斟滿一杯酒,道:“殿下是這里的主人,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殿下?!币贿呎f著,一邊捧起酒杯走上前來,盈盈下拜道:“請殿下滿飲此杯,妾吳氏恭祝殿下喜樂安康,福澤綿長。”

    李琦對她一笑,舉杯欲飲。紫芝知他一向不善飲酒,忙攔下酒杯道:“吳娘子,殿下這杯酒就由我來代飲吧?!?/br>
    李琦詫異地看向她,問:“你會喝酒嗎?”

    “沒喝過才想要嘗一嘗嘛?!弊现バχ鴵屵^杯子,只輕輕抿了一口,臉頰上立時泛起一陣嫣紅,嗆得連連咳嗽,“哎呀,這什么味道啊,又辣又苦的……”

    席間便有女子掩口偷笑。李琦卻只覺得她可愛極了,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順勢又把酒杯搶了回來,仰首一飲而盡,然后笑道:“你就算了吧,我少飲幾杯不礙事的。”

    見他二人這般親密,許倩心里早已有些不是滋味,再擲骰子時便暗中做了手腳,故意擲到紫芝處讓她抽簽,心中暗道:“哼,你不是不會喝酒么?等一會兒把你灌醉了,好讓你在大家面前出出丑?!辈涣希现コ榈降木屏罨I卻是:“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觥錄事五分?!痹S倩無奈,只得笑著自飲了半杯。

    酒令行了幾巡,宴席開始變得熱鬧起來,眾女都不再拘束,一個個推杯換盞,談笑甚歡。每當(dāng)輪到紫芝飲酒時,李琦就攔下酒杯替她喝了,眾姬妾見了更是又嫉又羨,許倩忍不住半含酸地笑道:“殿下當(dāng)真是憐香惜玉之人,對裴娘子這般關(guān)愛。只可惜我等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話中的幽怨之意任誰都能聽得出來。李琦卻并未與她計(jì)較,待再抽出一簽時,一看上面的令辭不禁展顏一笑,朗聲念道:“駟不及舌。多語處十分。”然后把目光投向許倩,笑著打趣道:“許娘子快滿飲一杯,今天席上說話最多的可不就是你么?”

    許倩酒量本就一般,適才又已飲了不少,此時面泛桃花,哪里還能喝得下這滿滿一大杯?她連連擺手,微帶醉意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請殿下饒了妾這一回吧,再喝就真的醉了?!?/br>
    李琦哪里肯依,笑吟吟道:“那怎么行?你是觥錄事,哪有自己壞自己規(guī)矩的道理?”

    “就是就是。”眾女也紛紛附和,有幾個平素與許倩交好的,還笑嘻嘻地拿起酒杯去灌她,“許jiejie平日里最豪爽了,怎么今天竟這般小家子氣?快喝快喝,喝完之后還要再罰你唱個小曲兒呢?!?/br>
    許倩只得把酒飲下,經(jīng)不住眾人起哄,又吩咐席間助興的樂伎演奏新曲《一斛珠》,自己從歌伎處借來一副紅牙板,曼聲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br>
    紫芝聽她唱得頗有韻味,不禁問道:“許娘子,這是什么曲子?”

    許倩笑容甜軟,答道:“是樂府新譜的《一斛珠》。這曲辭乃是宮中的江才人所作,如今傳唱于宮禁內(nèi)外,很是受歡迎呢,裴娘子沒聽過么?”

    “哦,原來這就是那曲《一斛珠》,當(dāng)真是好聽?!毕肫鹞鋵帩蓪λf的江采蘋之事,紫芝方才了然,語氣中微帶嘆息之意,“江才人才貌雙全,雖說性子孤傲了些……唉,如今幽居于冷宮之中,倒真是可惜了?!?/br>
    “說到底,也是江才人糊涂?!痹S倩眼波一轉(zhuǎn),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紫芝,語氣中暗藏機(jī)鋒,“江才人家中世代以行醫(yī)為生,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醫(yī)官。這樣出身低微的女子,能得陛下一時之恩寵已是萬幸,還真以為自己能風(fēng)光一世么?呵呵,說到底還是太真娘子福澤深厚,弘農(nóng)楊氏的千金,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高高在上的鳳凰,不像那些出身低微卻一心想攀高枝的人,就算撲棱著翅膀飛上了枝頭,也永遠(yuǎn)只能是麻雀……”

    許倩借著酒勁兒,言語比平日更加肆無忌憚,眾姬妾已有人在低著頭竊竊地笑。紫芝如何聽不出來,許倩明里是在說江采蘋,實(shí)際上卻是在暗中諷刺她以宮婢之身上位,一時頗為尷尬,低頭咬著嘴唇,一張小臉兒紅一陣白一陣的。

    “啪——”李琦劍眉微蹙,不待許倩說完,便將手中玉箸往案上重重一擱,席間霎時鴉雀無聲。

    ☆、第110章 上元(下)

    許倩本已有幾分薄醉,聽到玉箸觸到幾案上時那“啪”的一聲脆響,頓時驚得酒都醒了大半,見盛王不悅,忙訕訕地閉上嘴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眾姬妾更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偷偷抬眼向盛王窺去,只見他一拂廣袖起身就走,淡淡道:“諸位慢用,本王還有些私事,就先走了?!?/br>
    吳清越小心地覷著盛王的臉色,見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真正動怒,心念一轉(zhuǎn),便站起來柔聲勸解道:“殿下,許jiejie就是這樣心直口快的人,平素也愛跟人開玩笑,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惡意的。妾與許jiejie一向交好,這里就替她向殿下賠罪了,還望殿下大人大量,切莫與我們這些小女子生氣才是?!?/br>
    吳清越一邊說著,一邊就盈盈跪了下去,那穿著淺絳色織金云錦氅衣的嬌小身段伏在水磨金磚地上,姿態(tài)柔順而嫵媚,當(dāng)真是惹人憐惜。李琦垂目瞥她一眼,卻并未叫她起來,只是回首一顧許倩,唇角微露笑意:“許娘子的一張巧嘴還是這么能說會道,都能去戲臺子上說書了,看來,是不是本王上次給你的懲罰太輕了?”

    他面上雖帶著笑容,一雙眸子卻明如寒星,沒有絲毫溫度,叫人一望便心中凜然。許倩都不敢與他對視,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深悔自己不該逞一時口舌之快,聽他話中似有嚴(yán)懲之意,慌忙也隨著吳清越跪下,顫聲叩首道:“殿下恕罪,妾……妾適才多飲了幾杯酒,有些醉了……一時糊涂,竟敢口出狂言妄議宮中嬪妃,擾了殿下和諸位姐妹飲宴的興致,真是該死……妾知道錯了,以后定當(dāng)恪守尊卑之禮,謹(jǐn)言慎行,只求殿下開恩,就饒了妾這一回吧……”

    李琦不置可否,見紫芝仍怔怔地坐在座位上,便又走過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笑道:“還愣著干什么?一起走吧。”

    他眼眸中的寒意如融雪般散去。紫芝亦被他適才的氣勢所懾,此時方如夢初醒,連忙起身跟上。待二人走出門外好遠(yuǎn),許倩才敢站起身來,撇著嘴,忿忿不平地小聲嘟囔著:“哼,不就是說她兩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出身低賤,偏偏就會狐媚惑主……”吳清越聽見,忙用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許倩這才住了口。

    今夜正值月圓,晴空萬里無云,皎皎月華漫天投下,映在路邊的積雪上,現(xiàn)出一長一短的兩個人影。紫芝深吸了一口冬夜凜冽而清新的空氣,舉目望去,只見月明星稀,清輝流蕩,天地間一片澄凈安寧。見她一直不說話,李琦忽然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笑問道:“哎,你不會真和她們生氣了吧?多不值啊?!?/br>
    “沒有。”紫芝搖了搖頭,仰起小臉兒沖他一笑,“許娘子說的那些話,其實(shí)我也不是很在意,你就不要處置她了,好嗎?仔細(xì)想想,其實(shí)她們也挺可憐的。”

    “可憐?”李琦挑了挑眉,表示不解,“我怎么沒看出來?”

    “你不是女子,自然很難理解。”紫芝歪著頭想了想,似是在思索該如何向他解釋,“但凡女兒家,無論美丑貴賤,一生最大的期盼無非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嫁一個能善待自己的好郎君,恩恩愛愛,舉案齊眉。而她們,盡管一生錦衣玉食,卻被鎖在這深宅大院中虛度青春,得不到夫君的關(guān)愛……”說到這里,她忙又?jǐn)[手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在指責(zé)你……”

    李琦卻是含笑搖頭:“自古以來,嫁入皇家的女子皆是如此,沒什么好稀奇的。再說了,若是我整日和她們黏在一起,你就不傷心么?”

    紫芝嬌羞地一笑:“這倒也是。”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我們這些宗室皇子也是一樣?!崩铉p嘆了一聲,目光漸漸變得深邃起來,“但凡天下男兒,一生所求不過是建功立業(yè),留名青史,年少時刺股懸梁、聞雞起舞,只待日后學(xué)成,或運(yùn)籌帷幄、指點(diǎn)江山,或橫刀立馬、名震邊關(guān)。而我生在皇家,又非嫡非長,雖年少而居高位,卻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玉韞珠藏。空有一腔抱負(fù)卻無處施展,你說,我是不是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