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起波瀾
易見緋不知道自己燒了多久,他整個人昏昏沉沉,又冷又熱,像是被人投放到熱水里后,下一秒換成了冰池。 他從夢境里回到了小時候,像個旁觀者冷眼地看著那個瘦弱的自己,懂事起不停地在討好易敏,被她打也默默忍受,不敢躲閃,懷著希望她出了氣會抱抱他,會后悔地去補償他。 在六歲的時候,他嘗到了接近死亡的滋味,小小的他被易敏勒著脖子,像條離了水的魚,掙扎著、竭力呼吸著。身為旁觀者的易見緋在場景變換到這一幕時,整個人進入應激反應,倒地拼命捂著自己的脖子咳嗽著,時光倒錯,他變成六歲時的模樣。 理智告訴他,不要掙扎,不要反抗。死在六歲那年,以后的苦難便會免去。 周遭在繼續(xù)變化,屋子變成了樓梯間,用數(shù)據(jù)線纏上他脖子時如索命的惡鬼的母親,變成了淺笑吟吟說要帶他回家養(yǎng)他的祝隱。 夢境碎了,猶如鏡子被暴力破壞那般,四分五裂,粉碎成千萬片碎片,他呼吸恢復,但還是難以呼吸,易見緋倏地驚醒過來,下意識捂著脖子劇烈咳嗽。他咳的撕心裂肺,幾乎要將肺咳出來才罷休似的。 祝隱還在和9528聊天,被易見緋的舉動嚇了一跳,還撫著他后頸的手揉著他脖頸間,替他順氣:“沒事了沒事了,要不要喝點水?” 易見緋燒好像退去了些,祝隱的聲音不再隔云繞霧般聽不真切,易見緋鼻頭一酸,本就燒紅的眼眶溢滿淚水,祝隱見他不答,手掌探去他額頭:“好像沒那么燒了,我送你去醫(yī)院。生病都很難受,去醫(yī)院就好了?!?/br> 他對醫(yī)院印象很不好,印象里的是他被易敏拋棄在了小診所,如果不是他自己回家,易敏壓根就沒想過要接他回家。 小心翼翼地摟著祝隱的腰,他沉悶道:“去醫(yī)院,你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嗎?是不是我得一個人留在那,等好了,你才會接我回家?!?/br> “不用留在那,只是檢查一下身體。我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在那?!弊k[腹部那塊布料被他汗水打濕,很粘膩,她扒拉了他的濕發(fā),催促他起來換衣服,藥效過了,他體溫還是有些高,但人至少清醒了些:“聽話,你必須去醫(yī)院。我陪著你?!?/br> “對不起,我昨晚太任性了,你別生我的氣。”他松開祝隱,慢慢坐起來,低著頭不敢看祝隱的眼睛。 “我不會生你的氣,我保證?!弊k[知道,他和她鬧,并不是無理取鬧,只是他缺乏安全感。被她三令五申地規(guī)定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他就像個被大人勒令睡覺不許再抱著娃娃入睡的幼童,用哭泣、鬧別扭的方式來表達不滿。 易見緋掀起眼簾,睇著她,眸光顫動,泛著水色,燒紅的眼睛,猶如狠狠哭過。 “對不起......”他再度說了這三個字,祝隱揉揉他腦袋,受了這聲道歉,去衣柜挑出他要穿的外套和里衣,放在被子上,柔著嗓音道:“你先換衣服,我在門外等你?!?/br> 易見緋點點頭,臥室門被掩上。 易見緋的睡衣是紐扣式,必須一顆顆解開,他還發(fā)著燒,又吃了退燒藥,渾身乏力,手指也使不上力,他咬著唇,解了半天,才解開一顆扣子。 額間的虛汗不停地冒,他甩了甩暈乎乎的腦袋,手指開始解第二顆,然而越是想解,扣子偏生與他作對般,紋絲不動地纏著扣眼,他沒辦法,只好喊還在門口等他的祝隱,祝隱應聲而入,就見他淚眼汪汪,又委屈至極地控訴睡衣扣子:“太難解了,我沒有辦法。我也沒有力氣了,對不起?!?/br> 祝隱哭笑不得,在生了病的人手里難以辦到的事,她三兩下解開,少年的胸膛已不再羸弱,反而理肌線條流暢,肩膀平正,腰肢勁瘦。陳年舊疤淡化成了白色,與他冷白肌膚很相近,不細看,壓根看不出來他曾經(jīng)遭受了怎樣的非人的虐待。 易見緋就見自己的睡衣,在祝隱手上,輕而易舉地解決,有些頹敗。 連脫衣服都辦不到,穿衣服更艱難。祝隱替他穿好,攙扶他下床,到門口,又替他換了鞋子。 他垂著眼瞼,睇著祝隱的發(fā)頂,看她為他穿鞋,替他綁鞋帶,易見緋心臟又疼又脹。他真的很不識好歹,祝隱寵他,疼他,呵護他......不代表,他就能肆無忌憚地索取,一而再再而三地控訴她的過分,要求她妥協(xié),做出讓步。 他里衣是高領毛衣,易見緋半張臉埋進去,眼淚得到了很好的掩體,流得無所顧忌,他咬著牙,不泄出一絲哭音。 他今天哭了太多,再加上高燒,眼睛又腫又紅,桃花眼嫣紅地似水彩重重描繪過。 換好鞋子,祝隱起身看了他一眼,以為他生病難受,摸了摸他發(fā)頂以示安慰,欲要牽他的手下樓,易見緋扯了扯她袖子,聲音沙啞地道:“我好很多了,能自己走?!?/br> 到了樓底下,雖然沒有再下雨,天氣陰沉沉的,仿佛易見緋此刻的心情,心緒懨懨,頭昏腦脹。明明腿腳很酸軟,卻堅持站在祝隱身邊,不讓她攙扶,看她用app叫車。 有車接單,但需要等十分鐘,祝隱收了手機,去牽他的手,易見緋心內紛亂,微不可察地掙扎了一下,最終任由祝隱握住,他想,以后是不是只能每次奢侈地等祝隱主動,他才能觸碰到她。 “你手好涼,是不是又復燒了。退燒藥吃完六個小時內不能再吃,只能去醫(yī)院了?!迸踔p手呵氣,始終徒勞無功,祝隱只能又讓他揣回外套口袋取暖。 靜站了一會,車來了,祝隱催促他上車,易見緋靠在椅背,偏頭望著匆匆掠過的車窗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般,時不時低聲咳嗽一聲。 祝隱擔憂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脖頸探了探溫度,果然燙的不行。又拉了拉他的衣領。 司機從后視鏡掃了一眼,主動攀談:“這幾天溫度下降的厲害,很多人都生病了。最忙的就是醫(yī)院了?!?/br> 祝隱沒有讓司機唱獨角戲,配合地嗯了一聲,說:“是啊,再加上下雨,感覺更冷了?!?/br> “可不是,天天下雨,就沒個放晴的時候?!?/br> 醫(yī)院很近,大概二十分鐘就到了,祝隱安置好易見緋,去掛了號,就像出租車司機說的,醫(yī)院是最繁忙的地方,每天都在上演著生離死別,生命來而去往,延綿不息。 到了科室,等著機器叫號,祝隱牽引著人坐在了門口的座椅上,易見緋昏昏欲睡,堅持了不到幾分鐘,還是將頭靠在了祝隱肩膀上,偶爾會睜開眼睛看一眼周圍,視線最后落在祝隱身上,復又安心閉上,他喉嚨又疼又癢,怕祝隱會離開他去倒水,硬生生忍下,憋出生理性淚水。 輪到易見緋時,祝隱陪著他進去,醫(yī)生詢問了些癥狀,問他是否吃過藥,又看了他的舌苔和眼睛,嘆了口氣:“燒得有些厲害啊,喉嚨也發(fā)炎了?!?/br> 易見緋啞聲問道:“不需要住院的吧?” 醫(yī)生搖搖頭,沒下死口:“暫時不需要。先去輸個液,看看情況。對了,有沒有藥物過敏?” 不待易見緋回答,祝隱替他回答沒有。 醫(yī)生開了感冒藥和消炎藥,將卡遞回到祝隱手上:“先去輸液,交完費用,出門左拐就是注射科。消炎藥可以馬上給他喝一包?!?/br> 繳完費用,拿著單子和醫(yī)療卡去注射科找易見緋,一向坐姿筆直的他無力地靠著椅子,眼睛盯著某一處,怔怔出神,鴉黑的眼睫很久才眨一下。 “別發(fā)呆了,等你掛完水,不燒了,我就帶你回家。”祝隱拉著他去了注射臺,看著護士熟練地往易見緋手背扎針,他手背太過蒼白,細小的短針戳入,隔著薄薄的皮rou,幾乎可見。 替他將液體包掛在桿子上,她又去取了藥和開水,回到易見緋身邊,他像是一尊任人擺布的瓷娃娃,抿著苦澀的消炎藥,眉頭也不眨,只是轉頭對祝隱說:“如果我昨晚不那么任性,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了。” 祝隱沒有說話。 “jiejie,好像自從被你帶回家,我的身體開始變得嬌貴了,我以前大冬天被她趕出家門,被迫睡樓道里,也不會生病的。小時候,她偶爾會好幾天不著家,我餓得受不了,什么都往嘴里塞,也不會發(fā)炎。”他主動談起過往,那些稀碎而深刻的苦難,幾乎每天都在上演。他左手腕是祝隱送給他的腕表,輸液正好也是這只手,冰涼的液體,經(jīng)過腕表底下時,仿佛被溫潤的腕表加熱過般,他并決定冷。 “我說這些,不是想獲取你的同情,也不是想讓你更加心疼我?!彼f話時,呼吸不勻沒力似的,幾乎是用氣聲發(fā)出。他只是很想,將憋了好久的委屈說出來,以往不敢、不愿說,生病是個發(fā)泄口,也是他心臟難以負荷,選擇了說出來。 “我知道?!弊k[拍了拍他手臂,給予安撫。 這三個字,讓喝完消炎藥,口腔苦澀的易見緋,隱隱從中品嘗出了一絲甘甜。他沒再說話,精神不濟地閉上了眼。 …… 南市市中心,最繁華的路段,不僅有商業(yè)街,購物中心,金融大廈,林氏企業(yè)也坐落于此。 林陽秦的辦公室獨占整棟企業(yè)大樓的最頂層,集齊了個人休息間,高爾夫休閑區(qū)域,最后的辦公區(qū)反倒不大,裝修很雅致,他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聽為他辦私事的秘書,匯報調查易見緋的身世。 在聽見秘書為難地說道:“那個孩子是您的兒子?!睍r,他筆尖一頓,秦字扭曲不成樣。 老板沒叫停,咽了口口水的秘書覷了眼他高深莫測的面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繼續(xù)往下匯報:“當初易敏和您在聚星酒吧相識,那一晚過后,您給了她一筆錢。期間,她就沒再和別的男□□易。并且在過了一個月后,她就沒了蹤影。三年后帶著那個孩子在公司門口堵您,被您趕走后,她不死心,想趁機將事情鬧大撈一筆,聯(lián)系了一家報社,報社那邊先給您透了個底,您吩咐人,給她一頓教訓。那些人......” 那些地痞流氓收了錢,不僅盡職地將她們母子趕出南市。還對著容貌嬌艷的易敏,起了色心,在荒郊野外,一個個輪著強迫了易敏,三歲的易見緋還是個不記事的孩子,他除了為受羞辱的母親哭喊,什么也做不了。 秘書沒有略過這一段,一五一十地說了,之后又將易敏帶著易見緋離開南市不到三個月,偷偷摸摸地跑回來,她那時年輕貌美,對男人來說,就是一個無法拒絕的香艷誘惑。 “她將對您的恨,發(fā)泄在了那個孩子身上,那個孩子挨打責罵是家常便飯,有兩次差點死在易敏手上,但她恨歸恨,從未對外人提起,和您的關系,以及那個孩子身世來歷的只言片語?!?/br> 林陽秦抬手,秘書立刻會意地將查到的一疊厚重的資料遞給他,并附上親子鑒定。 林陽秦一目十行地瀏覽,目光在對上易敏的照片時,明顯地流露出厭惡。 他對易敏沒什么印象,但這張臉孔確實是艷麗地像朵食人花,稍稍一眼,很難挪開眼,難怪他總是覺得易見緋眼熟。 在夜場找了個有點小錢的老頭子包養(yǎng)的易敏,還知道掩藏自己身份,沒再招搖過市,連老頭子給她買的公寓也是挑偏僻的地方,被玩膩后,她迅速尋找下一個金主,不斷地沿襲從包養(yǎng)再到被拋棄,周而復始,自甘墮落。她的經(jīng)歷記錄到紙上,猶如講述一個一心只想攀高枝的無腦女人的虛假故事。 等他資料翻到易敏的近況時,長相美艷逼人的易敏已被歲月和du品侵蝕,五官的輪廓還隱約能找到曾經(jīng)的美人痕跡。 翻完易敏的資料,他扔在一旁,用紙巾擦拭手指,仿佛沾到了可怕的病菌似的。 鋼筆尖抵著易見緋的資料,他睇向易見緋那雙璀璨的桃花眼,不管有沒有親子鑒定,單憑這雙眼睛,林陽秦的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他擰著眉道:“你確定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靠近阿深,也不是抱著別的目的接近?” 秘書清晰明了道:“據(jù)調查來看,他確實不知道。三歲孩子的記憶,本就不是很完善,再加上他只見過您一次,時間又過了十來年,他是無法記您的?!?/br> 他斟酌著話語:“您......是打算怎么辦?” 易敏這個女人,醉生夢死,連親兒子也可以說丟棄便丟棄,而易見緋雖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可他和小公子走得很近,難以想象有朝一日他知道,會不會對小公子不利。 林陽秦:“他們母子茍活了這么多年,也夠本了?!?/br> 他話里透出一股狠勁,讓跟了他十年,替他處理不少私事的秘書背上冒出冷汗,不少女人在被林陽秦玩膩后,不依不饒,下場沒有易敏凄慘,但也幸運不到哪去,這依舊不能阻止其他拜金女人前仆后繼。 “您的意思是......” 林陽秦說:“找個專業(yè)點的人,策劃一下。即使是意外也要不讓人起疑心?!?/br> “間隔久一點,他們沒住在一起,同時出事,很容易引起警方懷疑?!?/br> 秘書收走易敏的資料和親子鑒定,當場替林陽秦,一一投入碎紙機,在秘書緊接著要伸手去拿易見緋的資料時,林陽秦出聲阻止:“那份暫時留著?!?/br> 秘書眼神驚詫了一下,隨即不動聲色地應聲離開。 在秘書離開后,林陽秦重新拿起易見緋資料,視線落在他雜糅了秾麗與純凈,異常精致的面龐上,嘆息道:“就這么消失了有些可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