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華拿過墨斗，還未取墨線，聽見這話已是一頓，“娘……姐夫他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銅板都要抓在手里。她的日子已經(jīng)過得很不容易，您別找她要錢了，不然她心里又得難受?！?/br>
    沈秀被兒子這么一說，也覺在理，嘆氣，“你說你姐夫家怎么這樣做人？當(dāng)初他們家也不過是獵戶，來求娶你姐的時候多有誠意。你姐有幫夫命，嫁過去后常家就發(fā)財了，田地房屋店鋪多得這兩年都要比我們村還大?？蓻]想到……”

    沒想到女兒卻從常家的寶貝疙瘩變成了礙眼的，嫌她肚子沒墨水，空長了一張臉，還生不出兒子。姨娘都添了兩個了，聽說今年還要添?？梢黄迌涉?，都不生孩子，那鐵定是常家兒子的緣故?？沙＜移恍?，咬定是女的生不出來，被責(zé)難得最厲害的就是身為妻子的謝嫦娥了。

    謝崇華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動靜，沈秀下意識就往外跑，終于是看見常家的轎子了，不由喜逐顏開。

    轎子停落，不一會轎里彎身走出一個十八丨九歲的年輕婦人，發(fā)髻如墨云挽起，梳得十分精巧。還插著幾支簪子，貼著玉鈿。高挑的身段著金絲繡花長裙，端正富貴。

    謝嫦娥久不見母親，只覺母親又老了許多，一時目有淚光，又怕母親擔(dān)憂，強忍下來，笑笑喚聲，“娘。”

    沈秀嘆息一聲，女兒比上回又瘦了。見常家的老嬤嬤在，不敢多問女兒近況。這魏嬤嬤在常家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因懂一點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癱了多年的腳給治好了，從下等下人一躍成為一等下人，說話很有分量。

    “姐?！?/br>
    謝嫦娥聽見這沉穩(wěn)喚聲，抬頭往后看去，就見個俊朗青年走了出來，眼里頓時滿染做jiejie的疼惜神色，“二弟?！?/br>
    謝崇華笑道，“姐，快進(jìn)里頭吧，在這站著做什么?！?/br>
    沈秀領(lǐng)著女兒進(jìn)去，謝崇華剛彈了墨線，去井邊打水洗手。剛提了一桶水上來，就伸來一只腳。

    魏嬤嬤說道，“給我洗洗鞋，你們這的路啊，泥真多，都臟上鞋面來了。”她在謝家最瞧得順眼的就是這謝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個富貴公子哥。

    謝崇華臉上僵硬，看看雙手，眸光微閃，澆了一點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跡。他收回了手，說道，“忘了手沒洗，就這么抹了上去……”

    魏嬤嬤一瞧，差點叫了一聲，“這可是我的新鞋！”

    謝崇華面露自責(zé)，“都怪我剛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嬤嬤將鞋脫了，我給你好好洗?！?/br>
    “罷了?！蔽簨邒邔⒛_收好，死了讓他伺候的心，撇嘴說道，“將手洗干凈吧?！?/br>
    謝崇華笑笑，“嬤嬤提醒得是。”

    這一笑更添幾分俊朗，看得魏嬤嬤都嘆氣怎么這樣俊俏的男子偏生在這窮人家，可惜喲。

    沈秀拉了女兒進(jìn)屋里，趁著魏嬤嬤沒有過來，輕聲說道，“家里很久沒給你三弟送錢去了，估計他的錢早用光了。你二弟的頭都愁白了一半，你手里有沒有錢？”

    謝嫦娥遲疑片刻，見母親滿目期待，才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這個可以典當(dāng)點錢。”

    沈秀接過玉簪，又瞧向她頭上的金釵，“那個……倒是值更多錢的。”

    謝嫦娥緊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親手里，“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體，不要太過cao勞?！?/br>
    沈秀大喜，將金釵和玉簪拽在手里，起身去鎖箱子里。謝嫦娥看著母親有些佝僂的背影，心頭一疼。

    只待了一個時辰，魏嬤嬤就催著謝嫦娥回去了，“路遠(yuǎn)，還得出村子吃飯。吃完飯回去也晚了?！?/br>
    沈秀說道，“在這兒吃了飯再回去吧?！?/br>
    魏嬤嬤露了嫌惡，“這的水喝了都塞牙，飯就更不用說了?！?/br>
    沈秀無法，只好和女兒道別，送她出去。謝嫦娥將要上轎，又和弟弟說道，“你要照顧好母親，別總讓娘做活?！?/br>
    謝崇華點頭，“會好好照顧娘親，姐在那邊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叫人送信來?！?/br>
    見弟弟仍舊這樣懂事，謝嫦娥放心上轎。

    轎子離了巷子，行了不過十幾步，謝嫦娥就聽魏嬤嬤冷聲說道，“夫人出門前千叮萬囑，少夫人的首飾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裝點門面用的，可是如今看來，少奶奶沒有將夫人的話放在心上啊?！?/br>
    謝嫦娥身子一顫，低頭默不作聲。沒事，回去不過是挨罵罷了。只是這樣一來，婆婆又要很長時間不許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兒，沈秀還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見轎子，才回了家。謝崇華在旁說道，“jiejie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許多。”

    沈秀強笑道，“哪有，分明長了些rou。”

    謝崇華沒有繼續(xù)說話。

    回到屋里，沈秀從房里出來，將一個紙包塞他手里，“你姐給的，你去當(dāng)鋪當(dāng)點錢，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著買點筆墨?！?/br>
    謝崇華攤開一看，見是首飾，皺眉說道，“娘，我說了您不要跟jiejie要東西。常家不喜她周濟娘家，您知道的?！?/br>
    沈秀理虧，又不想被兒子責(zé)罵，搓了搓衣角說道，“這、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強塞給我的?，F(xiàn)在他們走遠(yuǎn)了，你還要還回去不成？到時候你姐更難過?！?/br>
    謝崇華緊握首飾，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給了她錢，她就不會拿首飾給母親。那分明是如今常家還不給jiejie當(dāng)家，而常家素來愛面子，轎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飾也是頂好的。要是缺了一件兩件，只怕常家又要責(zé)備了。

    “不行，得送過去，現(xiàn)在追還來得及?！?/br>
    沈秀見他真要去還，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是何苦啊，給都給了……”

    她舍不得這錢，她還有兒子在書院里等著錢吃飯。女兒頂多受點責(zé)備，可兒子沒飯吃可是要命的事。

    謝崇華輕輕拍拍母親的手背，定聲道，“弟弟的錢兒子會想辦法，jiejie已經(jīng)為我們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讓她受委屈了。”

    沈秀見他決心已定，知道他的犟脾氣又上來了，唯有放手。

    謝崇華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轎子。

    謝嫦娥見弟弟追來，好不意外。又見他將首飾遞來，面色微變。魏嬤嬤直勾勾瞧著她，果真是給娘家人了。

    謝崇華說道，“剛才jiejie落在家里的，好在我看見了，做弟弟可要說一句，jiejie以后可別丟三落四了。”

    謝嫦娥神色復(fù)雜，不想收下。偏遞來的手推不回去，強烈的眼神也無法回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戲，“jiejie記住了，弟弟回去吧?！?/br>
    謝崇華笑笑，“嗯。”

    謝嫦娥彎身進(jìn)轎，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淚，不愿讓胞弟瞧見她落魄失意的模樣，徒增擔(dān)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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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緣巧合

    第三章機緣巧合

    謝崇華一大早就扛著鋤頭上山，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挖到好藥材，賣點錢給弟弟。實在不行，就去跟朋友借點應(yīng)急。

    翠鳴山以高山，鳥兒繁多聞名。山上有座寺廟，香火鼎盛。主持喜鳥，香客為了積攢功德，總會帶些鳥食上山投喂。又因曾有獵戶獵鳥，在山上摔斷了腿，更讓人心有敬畏，將這里的鳥兒奉為神明，不敢驚擾獵殺。

    大清早外出覓食的鳥兒鳴聲驚天，還時而有鳥糞跌落，謝崇華無暇顧及，一心尋藥。只是晨起聽見鳥聲而非人聲，雖同樣喧嘩，卻十分悅耳。

    往深一點的山谷尋了兩個時辰，倒也有些收獲。謝崇華總算是安心了些，背著滿滿藥簍尋到山路，看看山路通向的方向，應(yīng)當(dāng)是永安寺。

    永安寺里有活水可洗手，再去上柱香，為家人祈福也好。打定主意，他便往那邊走去。

    因有小路，很快就到了永安寺。此時快到正午，來上香的香客已經(jīng)陸續(xù)回去。在活水邊走動的人也漸漸少了。

    謝崇華坐在石頭壘筑的一角，盡量不給別人添不便，默默洗凈了手，擦拭衣服。被藤蔓刮出幾處綠痕，本就老舊的衣服更難看了些。實在是擦不掉，他也沒理會，將藥簍的藥拿出準(zhǔn)備清洗。

    桃金娘的果實入秋可食用，而根莖也能入藥。從土里挖出的桃金娘根沾滿了泥，十分難洗。他專心洗著，泥少些，藥鋪老板也不好壓價。洗著洗著，眼底就出現(xiàn)一雙粉色繡花鞋。他以為是礙著了別人，往邊上挪了挪，不一會那鞋又出現(xiàn)在眼底，跟著他挪。他抬頭看去，一張俊俏少女的臉明艷十分，笑盈盈看來。

    手中的桃金娘差點就失了手，他忙站起身，“齊姑娘。”

    齊妙可沒想到會在這碰見他，看看他旁邊的藥簍，恍然道，“我說你怎么最近又不擺字畫了，原來是改行賣藥了。”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你可以把藥賣給我們?nèi)市奶醚?，我家收藥的價格很公道的?！?/br>
    謝崇華笑道，“以前去過，說是不要這一點藥，都是從藥販那一牛車一牛車成袋拉來的。”

    “那等會我跟掌柜說一聲，讓他收你的藥?！饼R妙又看看他的衣服和鞋子，臟兮兮的，可哪怕是臟兮兮的，她也不覺難看。

    謝崇華見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覺窘迫，“你在這做什么？”

    齊妙收回視線，笑道，“當(dāng)然是來上香呀，難不成來這看腦袋光光的和尚？”

    謝崇華笑笑，見她后頭沒跟著下人，說道，“雖然這里是寺廟，但到底是山里，不比山下安全，你一個姑娘家，帶上下人穩(wěn)妥些?！?/br>
    “噓?！饼R妙輕噓他一聲，搖搖頭悄聲，“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我娘他們還在前殿求佛。太悶，我自個跑出來了。我娘對佛可誠心了，不會發(fā)現(xiàn)我不見的。等一會我就回去，不然被發(fā)現(xiàn)要被罵了。”

    明知道會被罵還到處跑，果真還是個小姑娘心性。像無瑕美玉，還不知世間兇險。謝崇華下意識地多看她兩眼，已被齊妙發(fā)現(xiàn)。面頰頓時緋紅，將帕子遞了過去，“你衣服臟了?！?/br>
    “回去拿水洗洗就好。”謝崇華沒有接，接姑娘的帕子本來就不對，讓人看見了總歸不好。

    見他又蹲身洗藥，齊妙也蹲下身，撥了撥那藥材，“挖藥是個苦差事，行價也不好，你急著換錢么？”

    “我三弟在寧安鎮(zhèn)念書，快月初了，得送錢過去?！?/br>
    齊妙抱膝看著他的手，本該是拿筆的手，如今卻沾了泥，還被刮傷了幾處，看著都疼，“這點賣藥錢，也不夠吧?！?/br>
    “找朋友借些就夠了?！?/br>
    齊妙耳朵微動，從懷里拿了個荷包出來，“我借你?！?/br>
    謝崇華看著這綠色荷包，可見銀錠形狀，沒有接，“這怎么行。”

    齊妙鼓腮說道，“為什么不行，跟別人借也是借，跟我借也是借，有什么不一樣。而且我又不是不要你還，日后等你有錢了，一定要記得還我。”她見他還不肯接，又認(rèn)真重復(fù)道，“一定要還我?！?/br>
    謝崇華見她執(zhí)意，忽然起了奇怪的念頭，難不成齊家姑娘喜歡自己？可以她的性格，怕是對誰都會這樣好。他接過這沉甸甸的錢袋，若是以這種方式能換來下一次名正言順的見面，倒也好。

    齊妙見他接了過去，笑眼似浩瀚星辰般明亮，想到母親快出前殿了，有些不舍，“我得走了?！?/br>
    謝崇華點點頭，“我會盡快還你錢的。”

    齊妙暗暗撇嘴，誰要你真還錢了，書呆子。

    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謝崇華洗凈藥材，往山下走時，恰好就看見齊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忙等在一旁，等他們先行。

    齊夫人從他身旁經(jīng)過時，多瞧了一眼，模樣是清俊，可惜衣著太寒磣。只是順眼看了看，就過去了。齊妙挽著母親的手，回頭看看他，只是瞧著他，就覺高興。

    齊夫人問道，“高興什么呢？”

    齊妙低頭笑笑，“沒什么?！?/br>
    “真是個什么事都能笑上一笑的主?！?/br>
    “爹爹說女兒這樣的性子最好了?！?/br>
    “好什么，沒心眼，要吃虧的。”

    “才不會?！?/br>
    齊夫人又道，“娘方才替你求了姻緣，說你緣分到了，今年成親最好?！?/br>
    緣分？齊妙想到方才偶遇的人，俊俏的臉又染胭脂紅暈，“那菩薩有沒有說是怎么樣的人呀？”

    “當(dāng)然是大富大貴的人，所以啊……”齊夫人語氣輕緩，“那種窮小子定不是你的歸宿，你要聽菩薩的話，知道么？”

    齊妙禁不住問道，“娘，為什么你這么討厭他？”

    “窮啊，你嫁過去肯定會跟著受苦的。沒下人伺候，沒余錢花，娘家還得倒貼，每日腳上手上都是泥，你會插秧么，會種豆么？會做菜？”

    齊妙忽然想到謝崇華剛才滿腳滿手的泥，一瞬有些恍惚，要真的嫁了，要做那些活么？她確實不會呀，而且看著很辛苦。

    齊夫人見她神情有些恍惚，知道是自己的話奏效了，心里舒坦了三分。轉(zhuǎn)念一想，說道，“妙妙，明日城隍廟施粥，你也去瞧瞧吧。”讓她看看窮人落魄的模樣，嚇唬嚇唬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