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年二十九,街上仍舊很熱鬧。小年之后一直雨落不停,耽誤了百姓采購年貨。那以墨著字的桃符更怕沾水,如今雨停兩日,擺得通街都是。從上面俯視,像滾滾紅潮,從街頭延至街尾。 齊妙今日特地披了件紅梅色繡花披風,臉上還抹了胭脂,臉蛋紅如嫩紅花兒,俏媚可人。連謝崇華都目有驚艷,不知向來疏于裝扮的她為何這樣精細打扮起來。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不抹紅妝,他也覺無人可以比得過她。 兩人先去了仁心堂,父親果然在那,正領(lǐng)著學徒貼對子換桃符。明日仁心堂不開門,因此提早一日貼好。見了女兒女婿,喜逐顏開,喚他們進屋吃果點。 “你氣色倒是不錯,女婿卻瘦了啊?!饼R老爺懸壺濟世多年,習慣性地讓他們伸手把脈,都覺無事才放心點頭,“妙妙身體素來不錯,只是女婿你的身體還需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等會我開個補藥,過完年你就熬了喝吧。讀書人不應(yīng)只念書,還得有個強健的身體不是?!?/br> “岳父有心了?!彼攘艘槐K茶,左右不見岳母,問道,“岳母今日沒來仁心堂么?” “不知領(lǐng)著丫鬟去哪里了。”齊老爺本想讓他們回家吃午飯,就能見著了。轉(zhuǎn)念一想,妻子心結(jié)未解,等會見面免不了要橫眉冷對,這就要過年了,何必讓兩人心里添堵,就沒提。 謝崇華和齊妙當然不好先開口要留下用飯,閑聊一會就走了。已快到正午,街上行人才稍微少了些,路也比方才好走,但仍舊喧鬧。他怕總往四下看,對什么都看得開心的齊妙走丟,牽了她的手在人群中擠著。 齊妙挽住他的胳膊,說道,“等會回去買一盒龍須糖吧,娘愛吃。還有買把大梳子?!?/br> 謝崇華想到房里的梳子還是她嫁妝里頭的,齒兒齊整不缺,又嶄新好看,好奇道,“買大梳子做什么?” “給咩咩梳毛。它總是在窩里滾,每天身上都一堆干草,我都要分不清哪些是它的毛哪些是干草了?!?/br> 聽見她要給羊打理毛發(fā),謝崇華略有酸意,“哦……你都不曾給我束過發(fā)。羊比我還重要來著?!?/br> 齊妙眉眼染笑,“吃醋了,那以后我天天給你束發(fā)?!?/br> 謝崇華笑道,“我自己來,我起得早,你多睡會。” 兩人有說有笑,買了桃符對子,又買了沈秀愛吃的龍須糖,還有給羊梳毛的大梳子,這才盆滿缽滿地滿載而歸。 許是新春將到,添新東西看著喜氣,沈秀見他們買了那么多東西也沒責怪。接了過來放進里屋,明天殺魚貼對子,晚上吃團年飯。 謝崇意在家里幫了半日的忙,這會見兄長回來,趁母親不在,低聲,“我想跟母親說那事,總瞞著母親,心里不安?!?/br> 謝崇華自有分寸,說道,“二哥會挑個合適的機會說,先將年過好,再說不遲,免得娘知道真相后難過?!?/br> 母親好面子,也要強,這件事要是讓村里人知道,傳出什么風言風語來,只怕母親要難過的。 謝崇華也對這事發(fā)愁,自家人還好說話,但旁人只會說是弟弟沒本事,被書院趕了出來。思量半晌,說道,“二哥將你送去更好的書院如何?” 一聽又是書院,在墨香書院吃過羞辱的謝崇意臉色已是難看,卻仍是笑道,“聽二哥的。” 這流露面上的心思謝崇華又怎會不明白,弟弟是不愿再去那種地方了,可偏生懂事,不想讓自己cao心為難。那他又怎么能讓弟弟心中不安,溫聲,“先不提這事,把年過好?!?/br> “嗯?!?/br> 各自進了屋,謝崇華拿了桌上的書看,翻看幾頁,心事重重。弟弟不愿再去書院,總不能讓他在家務(wù)農(nóng)耕種,那樣一輩子不能出頭過上安生日子。弟弟腦子好,他舍不得讓弟弟的才華就這么埋沒了。 齊妙梳洗好回來,跑進屋里便鉆進被窩里,趴身床沿想將放在遠處的炭火勾過來。奈何手不夠長,又不愿離開暖暖被窩,便趴那不動了。 謝崇華見她更像懶貓,挪了炭盆過去,卻見她發(fā)還濕著,便拿干帕輕撫,“怎么這么怕冷?!?/br> 齊妙有氣無力道,“洗完頭要洗身時才發(fā)現(xiàn),來癸水了?!?/br> 謝崇華忙又多拿一條干帕給她擦拭濕發(fā),伸手進被窩許了她的手,手心又涼了,“難受么?” “唔?!饼R妙這才把臉從軟褥挪開,俊俏的臉已壓出兩道紅痕,揉了揉肚子說道,“脹。做姑娘就是不好,下輩子要變成男的才行?!?/br> 謝崇華彎身問道,“所以你是不打算下輩子還嫁我了?” 齊妙兩眼彎彎,“你下輩子還要娶我?” “嗯?!?/br> 齊妙眸光輕漾,探身親了他面頰一口,“我下輩子還是要嫁你的,所以繼續(xù)做姑娘好了。” 如此一想,好像肚子也不疼了。她枕在他膝頭上,舒舒服服地閉眼讓他擦濕發(fā),躺著躺著就想睡了。聽見屋外有聲,知道婆婆還在忙。又想起三弟的事來,便問了他。 謝崇華方才正愁這事,說道,“三弟他不愿再去書院,要是讓母親知道,怕會覺得在村里人面前丟了臉?!?/br> 齊妙想了想,說道,“那我讓我爹收他做學徒好了。三弟要是還想入仕途,那我讓爹爹少教他,讓他有時間念書。要是三弟想學醫(yī),爹爹定會好好教他的?!?/br> 謝崇華忽然覺得這主意不錯,一提到仁心堂,別說榕樹村的人,就算是其他村子的人,也知道那是大戶人家,能進去做學徒的人非但不用拜師的錢,還有銀子得,吃得也好,前程更是大好,是讓人艷羨的事。 反之,讀書人反而因為常兩袖清風而讓人瞧不起。 他不由又想起笑貧不笑娼的話來。 讀書人的處境尷尬,又無奈又確實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大年三十,齊妙也早早起身,和丈夫小叔一起將對聯(lián)貼上,還在門口掛了兩盞燈籠。一瞧見鄰里的孩子,齊妙就喚他們過來,每人給了一個拿在手上玩,卻跟大燈籠構(gòu)造無二分的小燈籠,喜得一眾孩童高興不已。 齊妙讓他們?nèi)ネ?,可偏是不走,非要拉她一塊去玩,她便是說道,“那你們每人去抓一把咩咩吃的草來吧。” 聽見能喂羊,一眾孩童更是開心,哄散開來去找干草了。 謝崇意笑道,“二嫂這么喜歡孩子,那就趕緊生個,讓我長一個輩分吧?!?/br> 沈秀也在旁幫腔說道,“可不是,我是不嫌有人喊我奶奶的。” 昨晚才來癸水的齊妙知道這月沒戲了,笑笑不言。她才進門三個月婆婆就提過兩三回了,等再過幾個月,攢了半年時間,怕耳朵就要被念叨得生繭了吧。她是不愿生這么早的,一來不想丈夫cao心,二來……她仍覺得自己是個小姑娘,不想這么早做娘。 而且奶娘不是說了,男人一有孩子,就專心疼孩子去了,于妻子的疼愛,可是會大打折扣的。 想到孩子要跟自己分疼愛,她心里竟然酸了。 心里想著事,在對子上抹的米糊也多了。被沈秀瞧見,大聲道,“多了多了,等會紙要皺巴巴的,貼得難看。” 齊妙忙收手,謝崇意圓場道,“多了好,年年有余?!?/br> 沈秀還想責怪她兩句做事糊涂,要懂持家,被幺兒這么一說,也就咽了肚子里的話,轉(zhuǎn)而說道,“你哥應(yīng)該快撈著魚了,送個盆過去吧,跟他一起抬回來。魚要晚上才宰,得活的才鮮?!?/br> 齊妙說道,“我去吧,三弟個子高好貼對子,我夠不著?!?/br> 送盆過去是假,想去看看他在魚塘里到底撈著什么才是真。齊妙還沒見過別人在水塘里網(wǎng)魚,心里好奇得很。年年家里的魚都是別人送的,這回她想親眼看看。 得了婆婆允許,她便抱著大木盆過去。搬到途中搬不動了,便有孩童簇擁過來,幫她一起將東西搬過去。 魚塘的魚是整個村子一起打理喂養(yǎng)的,每到開春便放魚苗,組成五戶一起輪流割草喂養(yǎng),每到年末,便來豐收。 還在遠處,她就聽見眾男子的吆喝聲,還有嘩啦水聲。她加快步子,終于是在一人吆喝“起網(wǎng)”時趕上了。 魚塘下面七八個男子挽起褲管掄了袖子,約莫相隔二十寸就有一人緊抓漁網(wǎng),將網(wǎng)往一面魚塘縮進。 她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丈夫。 謝崇華站在最里邊,提著穿插在漁網(wǎng)中的木棍往里走。露出的臉和手臂都可見濺起的淤泥,每次呵氣都能看見白氣從嘴里涌出,這么冷的天氣還在水里泡著,不冷才怪。 她轉(zhuǎn)身撒丫子跑回家里,跨越半個村的距離,跑到家時謝崇意都貼完了,好奇問她做什么。卻只聽見喘氣聲,答不出話。一會就見她懷里拿著兄長的衣服,又似裹了什么東西跑了。 齊妙跑回魚塘,剛好網(wǎng)完了魚。謝崇華正從魚塘上來,腳上都是泥,都瞧不見五趾了。 搓搓快凍僵的手,便見一只暖爐塞到他手中。 齊妙氣還沒喘順,俏臉跑得泛滿胭脂紅潤,“我、我下輩子……下輩子不要做男人,也不要做女人,我、我要做妖怪,一眨眼就能到另一個地、地方,多好?!?/br> 謝崇華啞然失笑,“又說胡話。你平日抱的香薰爐都被我弄臟了?!?/br> “洗洗就好?!?/br> “快去樹頭下坐著,我去挑魚。”他拿著香爐領(lǐng)她到那邊,用干凈的衣服撣干凈石凳,讓她坐著。將香爐放到一邊,這才回去。 一同做活的男子瞧見,皆是羨慕。 “弟妹脾氣好還懂體貼人。謝三兄弟好福氣?!?/br> “還長得好看,前面有后面有。” 說笑間便有人往齊妙臉上身上看,謝崇華一頓,也不去拿魚了,轉(zhuǎn)而走到還在和別家嫂子說話的妻子面前,擋了后頭那些人打量的視線,低頭說道,“我拿回去就行了,你回去吧?!?/br> 齊妙舉了舉手上給他拿的衣裳,“我還等著你洗干凈手腳就給你穿上的,看看你都冷成什么樣了?!?/br> “我不冷,快回去?!?/br> 話里有要趕她走的意思,她扁扁嘴,輕哼一聲。要抱著衣裳走,衣服卻被他接過,披在自己身上,又聽他低聲,“回去吧?!?/br> 齊妙瞧瞧他,心里好不奇怪,唯有自己回家。 謝崇華等她走遠了,才回去分魚。因魚是大家一起養(yǎng)的,斤兩也分得清楚。折回去看雖然沒有一條特別大的,但斤兩也足,只是多幾條。盛在盆里扛回去,魚還是鮮活的,一晃便不安分,魚尾掃起的水拍得他衣領(lǐng)都濕了。 回到家中,沈秀已經(jīng)給他煮好了水。謝崇華洗完澡出來要宰魚。謝崇意已經(jīng)在提刀殺魚,暫時沒他做的,便回屋找齊妙。進了屋里,見妻子正把衣服放在她從娘家?guī)戆肴烁叩南戕範t上烘烤。這樣烘干的衣服會帶有一股淡淡香氣,聞得人精神清爽。 聽見腳步聲,齊妙抬眼瞧瞧他,偏身不理。 謝崇華走到一旁,伸手烤火,彎身瞧她,“生氣了?” “對?!饼R妙避開他的眼神,“我說過很多回了,我是不能吃苦,但我也不要總在你背后躲著,能為你分一分辛苦就分一分??擅看我挥谢钅憔挖s我走,今天那么多人在那,你還趕我。難怪那些孩童跟我說,誰誰誰又背地里說我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br> “哪有人不用干活還不高興的?!敝x崇華又走近她半步,見她微惱,又貼近半寸。 齊妙簡直覺得他無賴極了。 “他們在看你?!敝x崇華將那熏爐上的衣服攤平,又說道,“不但一直盯看,還評頭論足。” 齊妙這才恍然,墊腳在他身上嗅了嗅。他皺眉,也猶豫起來,“還有魚腥味?” “有醋味?!?/br> 謝崇華微抿了唇,見她展顏,知道她不誤會不氣惱了。捧了她的臉親了一口,雖然偶爾任性,可卻很講道理,“出去幫忙一起做年夜飯?!?/br> “嗯?!?/br> 齊妙又說道,“那要是他們不瞧我,你讓不讓我?guī)兔Γ俊?/br> 謝崇華想也沒想,“不讓。” 齊妙不解,他又說道,“我能做得動。” “那他們又說我是繡花枕頭怎么辦?” 謝崇華笑道,“那至少是有做繡花枕頭的福氣,有何不好?” 齊妙眨眨眼,她竟差點被這個說法給說通了。無論如何,心里已沒云霧籠罩。唔,哪怕她是繡花枕頭,也是有人疼的枕頭。 ☆、第27章 人心不古 第二十七章人心不古 魚在大水缸里游得歡快,齊妙見它們沒有半點冷意,羨慕不已。還想多看幾眼,一條魚飛甩尾巴,差點濺了她一臉的水。她皺了皺鼻頭,戳戳水面,“壞魚?!?/br> 剛罵了一聲,便有敲門聲。她跑去開門,見是同個巷子的鄰居,笑問,“嬸嬸什么事?” 村里大多同姓,這人也姓謝,旁人都喚她阿喜嫂。阿喜嫂見了她,笑道,“正好是來找你的,嬸嬸家里的桌子可不巧被小娃子撞壞了一條腿,想問問你有沒有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