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沈秀在里頭聽見,拿勺子的手一頓,認真聽外面動靜。親家很快又稱贊起來,說名字很好,取得很好,她莫名舒心起來。 齊家來人后,謝家的親戚也陸續(xù)過來,接連幾天謝家都有人往來。平日那不多走動的親戚,在謝崇華考上秀才后,漸有往來。 這日一大早,齊妙微覺身邊有動靜,以為女兒又要開始吵鬧了,強打精神睜眼看去,女兒還呼呼大睡著,倒是丈夫起來了。她低聲,“二郎怎么起這么早。” 他俯身穿著鞋,背身答道,“今日放榜。” 齊妙這才想起來,這幾日見他閑暇時仍在看書,十分刻苦,一時恍惚都忘了這事,“早去早回?!?/br> “嗯。”謝崇華穿好鞋,又有些忐忑,回頭遲疑說道,“若是沒考上怎么辦?” 齊妙笑笑,“前幾天不是還胸有成竹的模樣么,今天怎么就蔫了?!?/br> 謝崇華笑道,“裝的?!?/br> 光是想到,就覺裝在胸腔里的心跳得厲害。以他答卷的難度來看,覺得考上并不難,可沒親眼看見紅榜上有自己的名,就不安心。齊妙明白他的心思,要不是不能出這屋子吹風,她真想陪他一起去,柔聲,“定會考上的。” 他點點頭,彎身將被子給她蓋好,又探身看看孩子,這才出門。 八月正是桂花飄香之際,因而乙榜又叫桂榜。對文人而言,桂榜提名,方是圓滿八月。 謝崇華往衙門走時,一路上看見許多人往那走。有衣著光鮮的公子,有衣著樸素的年輕人,還有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也有戴著帽子下人打扮的人。形形□□,去的方向,都是同一個。那日在考場進場的人數(shù)百人,只是都各自關(guān)在考棚,看了片刻人海就沒瞧了,今日再看,莫名又添了壓力。 聰慧的人那樣多,刻苦的人也定很多,他如今當真放不下心來。 到了衙門,已圍得水泄不通。不一會大門才開,八個衙役前后護著許知縣出來,許知縣手上拿著一卷約莫二十寸長的長軸,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去看榜的眾人也跟著他走,隊伍頗為壯觀。 對一個小縣來說,鄉(xiāng)試放榜實在算是件大事。來湊熱鬧的百姓也不少,更讓街道擁擠不堪。 行至最熱鬧的街道,許知縣從長軸中取出一卷里紅背白的紙,正是桂榜。衙役已將米糊刷在告示牌上,接過桂榜,穩(wěn)穩(wěn)貼在上面。一時喧鬧聲更大,紛紛往前擠來。若非有柵欄衙役攔著,早就沖過來了。 許知縣從旁離開,走時余光瞧見一人分外眼熟,放眼看去,那年輕人他認得,謝崇華。 清清瘦瘦,卻讓人無法輕視。他突然想起柴母一事……心狠的人,日后定會有出息的,只是若太心狠,終究會自己害了自己。卻不知他會變得如何,對這年紀不過二十的年輕人,他倒是充滿了好奇。 謝崇華不知有人打量,只是專心往前擠。奈何前面的人太過厲害,根本擠不進去。就這么等到人散又舍不得,想第一眼看看榜上可有自己的名字。 前面的人反復看了幾遍,有上榜的,沒上榜的,歡喜著、嘆氣著從前排退了出來,慢慢有人往前替代他們的位置。反反復復,謝崇華終于快到前頭,瞧見紅榜。 他先從后面開始看,看至中間都沒瞧見自己的名字。越往前,心就越是高懸。往前……再往前,直至看見第一個,才終于看見自己的名字。心瞬間跳得更高,長吁一氣,又多看了幾遍,確定自己在榜上,這才有些暈乎地離開。 沈秀熬了雞湯送進屋里給兒媳喝,時而看看窗戶,雖然窗戶關(guān)著瞧不見外面,可好似能看穿。齊妙也往那多看幾眼,“二郎也該回來了……” “是啊,怎么還不回來?!鄙蛐阌行┲?,“該不會是……” 差點就說了不吉利的話,她偏頭呸了一聲,便出去了。身后的門剛關(guān),就見前面大門打開,進來的人正是兒子。她忙上前喚他一聲,又不敢問。謝崇華還如行云端,見母親目有試探擔心,甚至是焦急,他才想起來,“考上了?!?/br> 沈秀鼻子一酸,眼立刻濕了,低頭抹淚,顫聲,“從今往后再沒人敢欺負咱們孤兒寡母了,再沒了……” 謝崇華聽得也是萬分感慨,“娘……” 沈秀抹了淚哽聲,“快進屋告訴妙妙吧,等會出來去給你爹上柱香。” 他應了聲,這才進屋。齊妙已經(jīng)聽見了,偏頭對已經(jīng)醒了,睜著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女兒輕聲,“你爹中舉啦?!?/br> 門悄然打開,謝崇華關(guān)好門,聽她在說話,卻沒聽清,笑問,“在跟小玉說什么?” 齊妙摸摸女兒的額頭,笑道,“說她爹中舉了?!彼焓掷≌煞虻氖郑酱策呑?,“今天就別念書了,好好休息下。” “嗯。” 謝崇華坐在床邊,還覺得神奇,驀地笑笑??吹谬R妙直瞧他,從未見過他會自己想事想著想著便笑的模樣,真覺他今日很開心。也對,十年寒窗苦讀,考上秀才,又過鄉(xiāng)試。光是成為舉人已經(jīng)不易,也怪不得他要這樣高興的。只是他沒說得了什么名次,估計只是考上了,否則怎會不提。她便也沒說,只是和他說著家常話。 突然外面?zhèn)鱽硇[聲,驚得小玉瞪大了眼,片刻大聲哭了起來。齊妙將她摟到懷中,“快去看看?!?/br> 謝崇華急忙去瞧,只瞧門外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正探頭往里面看著,院子里還有兩個衙役。許是好友一事太過痛心,每每看見身穿官服的人總是心弦緊繃,直覺便是不好的事。 沈秀也聞聲出來,見兒子愣住,推了推他。謝崇華這才回神,面色微僵。衙役一先抱拳笑道,“賀喜謝公子拔得鄉(xiāng)試頭籌,成為本縣第十七位解元。這是縣令大人和幾位老爺讓我們送來的賀禮,明晚請宴您和其他幾位舉人,還請謝公子務必賞臉?!?/br> 謝崇華愣了片刻,這才想起自己名字在乙榜第一,那就是解元。他竟光顧著自己考中了,壓根沒想過名次,好不訝異。這才上前謝過他們,將賀禮和請?zhí)舆^。 沈秀喜不勝收,送走衙役,同還在駐足探望道賀的人說道,“我兒子是解元,是解元?!?/br> 跟人說了七八遍,這才滿足關(guān)門?;厣砜慈?,賀禮還堆在院子里,人又不見了。她突然想起那算命的來,說兒子要中解元,也會兒孫滿堂。如今應驗了,那看來下一胎就該是男孩了。想到這,心才徹底舒服。想到長孫是姑娘,也稍稍釋懷了些。 謝崇華已經(jīng)回到了屋里,女兒還在哭鬧,齊妙這回沒聽見外頭在說什么。他俯身摸摸女兒哭紅的臉,哭得可憐極了。 “剛才什么人來了?” 謝崇華笑笑,“衙役,來賀喜的?!?/br> 齊妙好奇道,“中舉么?可外頭未免太熱鬧了?!?/br> 他側(cè)身躺在床上,壓抑心頭歡喜,語氣盡量顯得平靜,“恭賀我成為盧嵩縣第十七個解元?!?/br> 齊妙一愣,忽然噗嗤一笑,“所以你是連自己考中解元都不知道?” 謝崇華也覺自己好笑,板著臉道,“不許笑你夫君。” “偏笑,還中解元,明明傻得很。” “那也是你夫君?!?/br> 齊妙見他又無賴起來,摸摸他的臉,軟聲,“二郎定會成為兩榜出身的人。” 兩榜出身是讀書人的驕傲,謝崇華聽見這四字,心有感觸。俯身在她面頰落下一記淺痕,“我會上進,讓你成為進士夫人?!?/br> 與其說是誓言,倒不如說更像承諾,可以讓他更刻苦,更努力往上爬的承諾。 往日剛考上秀才,做了廩生,他那樣高興滿足??扇缃癯闪伺e人,也是奪了頭冠,卻覺無法滿足。人的貪欲變大,就像無底洞,打開一點,卻再填不滿。 哪怕……通過會試成為貢士,殿試也賜進士,仍覺不夠。 不夠,也不能滿足。一旦滿足,便沒了往上爬的支架。 要再爬高點,一步一步…… 他沉思細想著,眸光漸漸凝聚,與往日,更是不同。更堅定,也更少了幾分讀書人特有的懦弱書生氣。 九月半,田間稻谷金黃,如黃金鋪灑田間。從田埂走過,滿是稻谷清香,可以收割了。 在兒子的百般勸阻下,沈秀終于狠下心,決定將上半年種的那些稻谷作物收了后,下半年就不再耕種了。一來是兒子中舉之后,縣里豪紳往來頻繁送了不少財禮,縣衙也有津貼,的確是不愁吃穿了。二來是每次去耕種,鄉(xiāng)人總會說“謝舉人他娘,你怎么還要來耕田,吃這苦頭”??傋屗X得給兒子丟臉了,活似兒子中了解元后,還養(yǎng)不起這一家。 再有就是,解元考會試,由地方送到京師,吃喝住的錢全都由縣衙出,她也不用給兒子攢錢做路費,也不用兒媳娘家?guī)头隽?,臉上有光。在兒子兒媳的勸說下,她才決定丟了那些田,只種幾塊菜地,供自己家吃。 孩子滿月,齊妙也終于坐完了月子,出門一刻,簡直如從大牢釋放出來,渾身輕松。 沈秀在院子里剪著葫蘆枯藤,聽見她伸懶腰的聲音,抬頭看去,兒媳正在院子里伸腰曬太陽,“妙妙,將孩子也抱出來曬曬,秋天了,曬曬暖和?!?/br> 齊妙應聲,轉(zhuǎn)身要回屋,丈夫已經(jīng)將女兒抱了出來。 不過三十天,孩子就長大了許多,抱在手里還會覺得重。女兒剛出生的模樣她還記得,那時說她丑來著??扇缃衿つw全都舒展開了,不再是紅色的,白白凈凈,小臉rou呼呼,還會沖她咧嘴笑了。 這種感覺神奇又歡喜。 謝崇華抱了一會孩子,見妻子一直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走動,知道她這一個月悶壞了。便將孩子交給刑嬤嬤,喚了妻子,讓她和自己去外面走走。 齊妙當然樂意,恨不得步行三里,將這個月沒走的路都走回來。 沈秀見夫妻兩人要去玩,想提醒兒子不要荒廢學業(yè),畢竟年后就要考試。瞧見兩人這樣高興,就忍了,若是明天還如此,定要說說他們。 猶如囚鳥出籠,地上的花花草草也惹人注意。 謝崇華聽見旁人長呼急吐的呼吸聲,像是要將天地靈氣都吸入腹中,吐納糟粕,笑道,“原來妙妙是在修行的山怪?!?/br> 齊妙抿笑,掐了他胳膊一把,“你才是山怪。方才我出門時瞧見啦,你要帶我出來走時,娘是想攔的。她心里還是不放心,怕我耽誤你。我也真怕耽誤了你,只是今日我臨盆后第一次出門,所以便厚著臉皮讓你陪了,明天二郎還是好好看書吧,我給你研磨添紙。” 南方離京師太遠太遠,駕車過去都要三四十日,還是得趕著天氣好。而會試是在二月初九,還得提前五天到禮部報到,那在正月就得出發(fā)。衙門那邊還未有人來告知,不過約莫也是正月初幾的時候。若是天氣不好,只怕在臘月就要一同進京了。 不過到底是地方親自護送,不怕遇到山賊兇徒,齊妙也放心些。 秋去冬來,臘月天寒地凍,臘八未過,又下起雨來,原本就怕冷的齊妙更不愿出門,日日守著暖爐,不過今年懷里多了個孩子。都說孩子身上有三把火,抱著也的確像火筒,暖暖的。 謝崇華早上收到陸正禹在鶴州讓人送來的信,信上問了安好,又問了近況,末了才提,仍是沒有找到陸芷。行文一如既往,唯有看至末尾,才從紙張看出無奈來。他將信放入箱中,已不知是第幾封,封封最后所說都是一樣。 齊妙哄女兒睡下,又回到烤爐旁,“五哥的信么?” “嗯。”謝崇華在一旁坐下,伸手烤火。 “阿芷還是沒找到么?” “沒有?!?/br> 若是能找到,便真是奇跡了。那樣小的孩子,只怕也忘了兄長叫什么,再見也不認得了吧,畢竟這么久了。 “咩……咩……” 屋外小羊叫聲已經(jīng)很響亮,齊妙打開一點窗往羊圈看去,笑笑,“站還站不穩(wěn),叫得倒很大聲?!?/br> 去年舅舅送來的羊如今已經(jīng)做母親了,生了兩只小羊,身上顏色黑白相交,齊妙便將黑色羊毛多的叫做黑棋,白色羊毛多的叫做白棋。 快至傍晚,要出去用飯,齊妙忙裹上棉襖,怕被凍著。 一家人正吃著飯,有人在外敲門。謝崇華打了傘去開門,一開見是衙役,客氣道,“差大哥有何事?” 那衙役說道,“定下去京師的日子了,臘月二十三,謝舉人也趕緊準備好東西吧。” 謝崇華意外道,“這么早?” “可不是,說是怕路不好走,早點去,免得路上耽擱。” 謝崇華點了點頭,臘月二十三……連年都沒過。 ☆、第38章 巧遇機緣 第三十八章巧遇機緣 臘月二十三,寒風呼嘯,風雨已停。謝崇華巳時才去鎮(zhèn)上,不到卯時孩子哭鬧,將他吵醒。點了燈將屋里的大暖爐燒旺,免得妻子喂食冷了身。醒了也舍不得睡了,去洗漱回來,孩子已經(jīng)吃飽睡下。齊妙正準備下床穿鞋。 “怎么不多睡會?” “你等會就要走了,這一走,考完殿試,回來也得四月了,想和你多說說話?!饼R妙抬眼瞧他,“等你考中后,我們就再不用分開這么久了吧?” 話里滿是不舍,謝崇華更覺難分,俯身在她光潔的額上親了一口,“不會了。若有幸能面圣殿試,那官是定能做的,只是不知是留在京師,還是會被外派?!?/br> 齊妙笑笑,“你考好了,哪里會外派,不都是留在京城進翰林院么?!?/br> 謝崇華笑問,“你不是素來不喜朝堂么,怎么知曉得這么清楚。” 齊妙偎在他身上,低聲,“你走哪條路,我就在意哪條路。你不走的路,鋪了金銀珠寶我也不瞧一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