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宋夫人起身說道,“這人說是小六兄長的朋友?!?/br> 宋尚書訝異,目光落在謝崇華臉上。陸芷也聞聲回頭,伸手就尋他,“爹爹?!?/br> 見父親出來,她就不肯要謝崇華抱了。他唯有放下她,瞧著她撲進宋尚書的懷中。 宋尚書一把將她抱起,滿臉慈父溫和,“小六再重一點爹就抱不起了?!彼辶怂粫耪f道,“爹有事要辦,小六回房里好不好?” 陸芷點點頭,宋夫人便過來抱她,要回房。謝崇華步子往前提下意識要攔,就聽宋尚書說道,“我們宋家若真不是講理的人家,你也進不了這個大門。”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用擔心他們會將孩子藏起來,留下來說個清楚才是當務之急。 謝崇華這才頓步,“抱歉,一時太過歡喜,便擔心過了頭,絕沒有冒犯您們的意思。阿芷被照顧得這樣好,小生又怎會有指責的意思,反倒應該替好友謝您們。” 宋尚書這才細看他,生得儀表不凡,看裝扮也是個讀書人。他是從鹿州救的小六,那這人說與小六兄長是好友,他想必也是鹿州的。這么遠過來,又恰逢科舉,便問道,“你是進京赴考的?” 謝崇華作揖答道,“正是?!?/br> 會試已放榜十天,他仍在京師逗留,那會試自然是過了,等殿試的。他笑問,“會試可有名次?” “憑著運氣考了第六?!?/br> 會試已是人才濟濟,能得第六,實屬不易。心有愛才之心,又因他為朋友找親妹不懼他這二品大臣,更是多了三分贊賞。宋尚書沒有夸獎,免他生了傲氣,說道,“請坐?!?/br> 謝崇華入座片刻,十分不安,“還請大人相信,阿芷……您府上的六小姐,的確是我好友的meimei。好友姓陸,名正禹。meimei叫陸芷,當初她的爹娘因故辭世,好友帶著兩個弟弟和阿芷欲離開那傷心之地,誰想剛到茂安縣,阿芷便被人抱走?!?/br> 宋尚書確實是在茂安縣救得她,問她家中有何人,也說有三個哥哥,這與他說的不假。只是……他皺眉說道,“小六說她爹娘去外地游玩,此次去是和他們團聚。” 他眼里略有狐疑,卻問得不急,等著眼前的年輕人解釋。 ☆、第39章 陳年恩怨 第三十九章陳年恩怨 沒有片刻思慮,謝崇華重嘆,“阿芷年幼,我們不忍告知真相。而且……當初陸大伯被賊人砍傷,她親眼瞧見,若是告訴她其父重傷過世,怕她一世驚恐,因此我們都合伙誆騙她,說是去玩了。” 只言片語宋尚書已能定出真假,方才見他能抱著小六她卻不哭鬧心已經(jīng)有所想,“去年因我母親久病不愈,我聽聞奇州有個寺廟十分靈驗。便親自告假過去為我母親祈福,誰想路過玉松縣,見一伙人鬼鬼祟祟,便多了幾分心思。那四人見我們打量,許是見我們?nèi)硕?,竟扔下馬車就跑。家仆上前一看,車上迷暈了七個孩童。我便將他們交給當?shù)毓俑貋頃r那知縣告訴我,六個孩童都送回了家,唯有那年紀最小的,說不出自己家在哪。聽說那人牙子為了不許孩子哭鬧,會下些迷藥,也不知是否如此,人也被迷得糊涂了。我便派人去尋,幾日不得消息,又急著回京,便將她帶回來,讓知縣一有消息就送信知會我一聲?!?/br> 謝崇華這才恍然,為何好友一直找不到meimei。那玉松縣離茂安縣相隔五十多里,阿芷消失那十幾天,陸正禹都在茂安縣找她。而等好友北上找到玉松縣時,阿芷已經(jīng)被帶到了京師,擦身而過。 “許是迷藥過重,又受了驚嚇,開始幾個月小六都睡得不安,時常驚醒。醒后也不言不語,有些癡傻了。如今她也是寡言少語,十分驚怕生人。我努力和她親近,她才肯接近我。除了我母親和方才照顧她的那位仆婦,別人她都不肯親近,甚至我家夫人她也不愿。” 難怪宋尚書肯和他說這些,又表現(xiàn)得相信他的話。他微微蹙眉,“那為何您認了她做女兒?” 宋尚書笑笑,“倒也奇怪,我將她領回家后,無暇照顧,便將她交給我夫人??伤挥H我夫人,實在擔憂。一日我領她過去給我母親請安,誰想她瞧見我母親臥在病榻,竟上前瞧看,十分乖巧。我便讓她留在房中,倒也奇怪,母親的病一日一日好轉(zhuǎn),半個月后已能下地,精神抖擻。她老人家高興,非要認她做孫女,我不好忤逆母親,心想等小六家人找來,再讓她回去不遲,也算是一舉兩得,因此就認她做了女兒。她上頭還有五個哥哥jiejie,便取個簡單好記的,喚她小六?!?/br> 謝崇華連連驚嘆其中巧合機緣,“能遇宋大人這樣的人家,也是阿芷的福氣了。只是我好友為尋阿芷,吃盡苦頭,如今……可否請大人將她交還與我,也好讓我好友安心。自從丟了meimei,他便一直自責,形容枯槁,我實在不忍……” 宋尚書哪里舍得,母親怕更不舍得,可總不能一己之私,拆散他們一家。嘆了一氣,說道,“還有十余天要考殿試,如今交給你怕擾你念書,你先將試考了。我母親那我也要費些時日來勸,估摸你考完,我也勸好了。到時你再來接她,如何?” 這個安排不是不好,只是謝崇華心有余悸,難以做決定。他是恨不得現(xiàn)在就將陸芷送到鹿州,交給好友??傻钤囋诩?,真這么做了,好友更要自責。況且宋大人這邊也不好跟其母交代,照顧阿芷這么久,他們也不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那我先修書一封,寄與好友,也好讓他安心?!?/br> 宋尚書點頭,“如此也好,你報與我住處,我讓家丁快馬加鞭送過去?!彼麊救四昧思埞P來,在他落筆時又喚管家安排送信的家丁。不過片刻功夫視線再回桌上,無意掃過信紙,那大氣灑脫的字入了眼底,忍不住細看,字字落筆瀟灑卻不張狂,工整而不落俗套,真是寫得一手好字。 仔細看去,不曾記得內(nèi)容,卻記得這字。 謝崇華寫好信,交予宋家下人。也不好多留,生怕打攪,便告辭離開。宋尚書說道,“遠道而來便是客,京城人山人海,巧遇也是緣分,留下用了晚飯再走吧。” “怎好再打攪府上清靜,謝大人厚愛?!?/br> 宋尚書勸了兩回,他仍是不留,只說明日再來看看陸芷,就走了。送他出門回來,宋夫人已經(jīng)回到廳堂,笑道,“老爺看來很歡喜這位公子?!?/br> “倒是好苗子,只是處事還不太圓滑,太擰的話,以后要吃虧的?!?/br> 這話一說,聽得宋夫人直笑他,“那就是跟老爺一個脾氣了么?你倒好意思說他?!?/br> 宋尚書一想,也是笑笑。攜夫人進去,這才想起來,“怎的忘了問他姓名?!?/br> 懊惱了一會,又想起他曾言會試第六,便去了翰林老友家,問了名姓。因會試已過,卷子可開,他又拿來瞧看。這一看更是驚艷,行文流水不拘泥書上所言,論據(jù)有理,字字鏗鏘,可見是個有想法的人。 這一看,更是滿意三分。正好家中有一女未嫁,心有想法,便托人去禮部查他戶籍,那戶籍一欄卻見他已婚配,頓覺惋惜。既做不成女婿,那……招為門生,倒可彌補遺憾了。 禮部尚書和他是多年好友,便將冊子送來。宋尚書看了家族詳盡,目光又落在其妻子娘家三代姓名處。便問他,“這齊尋禮,怎的名字這樣耳熟?!?/br> 那人捋捋胡子,想了許久,才笑道,“你莫不是想起四十年前領頭除宮中瘟疫的那御醫(yī)了?” 他這才想起來,“對對,就是那位?!?/br> 四十年前宮中突鬧瘟疫,死了不少人?;始铱只?,太醫(yī)院束手無策,院使更是諸多隱瞞。齊尋禮不懼院使,狀告其無所為。圣上大怒,革其職,任齊尋禮為院使。齊尋禮不畏染病,親自診脈判癥,終于解得良藥,瘟疫得以撲滅。 只是那一次瘟疫揪出許多纏身麻煩事,齊尋禮不想多惹是非,辭了太醫(yī)一職,抱病告老還鄉(xiāng)。圣上也應允了,賜其金銀,送其回了故里。 雖然此事已過去多年,但生在官宦之家,那時已懂事的宋尚書卻記得清楚。只是也是因為過了太久,不記得那齊尋禮的故里到底是何處。 他搖頭笑笑,怎會這么巧,就是那齊尋禮的外孫女婿。 想罷,將冊子合上,不再記掛此事。 謝崇華因無意中找到陸芷,喜得思鄉(xiāng)之愁都忘了。只是給妻女買的東西在方才和宋家下人拉扯中擠得變形了。尤其是小馬,背都凹了。又無縫隙可以讓它復原,擺在桌上瞧著,末了一想——沒關系,女兒還不懂,姑且騙著她吧。 如此,心即刻釋懷。 這幾日他每到傍晚便去一趟宋家,免得到時候帶陸芷離開,她將自己當做壞人,一路哭鬧。引得官府注意,那就有理難辯了。 陸芷見他這幾天都來,隱隱想起了些事,模模糊糊的,還是不能放下警惕。 宋老夫人聽說孫女的家人來找,還要接她走,哭得好不難過,急得宋尚書左右為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宋老夫人才忍痛答應。他們是厚道人家,陸家接連碰見禍事已然很慘,還讓人家兄妹分離,也是不應該的。 謝崇華這日到了宋家,宋尚書將他留下用飯,和他說道,“我母親已經(jīng)同意讓小六隨你走了?!?/br> 謝崇華聽后大喜,忙跟他道謝。 宋尚書又笑笑說道,“你若是殿試能得佳名,那到時候你就得留在京師,讓你好友來接了?!?/br> 謝崇華沒有妄言,“人才濟濟,豈敢妄自尊大?!?/br> 這謙虛不卑不亢,宋尚書聽得順耳喜歡。一會陸芷由宋夫人領了出來,雙丫髻梳得很齊整,貼著翠玉花鈿,一身藍色小棉襖,活潑可人。她慢慢走上前,喚聲,“爹爹。”又瞧向謝崇華,抓著父親的衣裳,藏了半個身子,低聲,“謝哥哥?!?/br> 教了她三天,她都不愿喊,今日一喊,喊得謝崇華萬分感慨,“阿芷?!?/br> 陸芷皺眉,埋頭在父親腰間,語氣十分沉悶,“我不叫阿芷,我叫小六?!?/br> 下人告訴她,那個叫阿芷的小姑娘沒有爹娘,也沒有家。她才不要,她叫小六,她有爹娘的,還有很多個哥哥jiejie,都疼著她。 她……才不是孤兒。 小小的腦袋瓜子這么想著,卻覺眼睛微濕……對,她是有爹娘的……從來都是有的…… 吏部尚書的小女兒當街被人搶抱的事此時已傳入太師府里。 厲太師乃是當今國舅,剛過完一個甲子。位高權重,頗得圣上信任倚重。年輕時尚能潔身自好,越發(fā)年老,便越喜聽人美言,脾氣也越是乖戾。朝中但凡沒有倚靠他的,皆視其為敵,而宋尚書便是其中一個。 因此宋尚書的一舉一動,都派人探聽稟報。 “原來那小姑娘真不是宋尚書帶回來的私生女。” 厲太師思忖片刻,那探子又道,“宋尚書送走那位公子后,去了一趟禮部,查了那人戶籍?!?/br> 說罷,便將同樣一份手描的三頁紙張恭敬遞過。 太師眼線遍布朝野,六部都有人盯梢,要從禮部得到這東西,并不難。只是宋尚書專程去禮部查,倒讓他起了疑心。接來一瞧,也沒什么稀奇的地方。這謝崇華祖上三代都是寒門小戶,也都是南方人,沒任何家世背景。翻看第二頁其丈人一家,目光這才定落。 齊尋禮?他擰眉瞧看,是開藥鋪的,更多了幾分心思,該不會真是他所知道的那個齊尋禮吧?他沉思許久,說道,“四十年前宮中曾有一個御醫(yī)叫齊尋禮,你尋人去查查,他離宮后去了何處,將他的子嗣也一并查清楚。” 那人沒有多話,立刻領命下去。厲太師將三張紙上的內(nèi)容都過目一遍,隨即燒了。有些事可以偷偷做,明目張膽,卻會惹龍顏不悅。 鶴州離京城近,快馬加鞭不過費了七日功夫。 要尋鶴州首富的家,在街上隨便找個人都能指出方向來。宋家下人很快就尋到了地方,饒是京城出身,見慣了達官貴人的府邸,還是因這猶如圍城的大宅而驚嘆。 敲開大門,見是個老管家,他客氣道,“請問陸正禹陸公子可是住在這里?” 管家耳尖,聽出是京城口音,也多了兩分客氣,“正是,閣下是……” 下人說道,“我家老爺讓我送一封信來,交給陸公子?!迸滤X得自己居心叵測,又說道,“我家老爺是吏部尚書。” 管家了然,可并沒有聽說過二公子跟京城什么人有往來。只是老爺有吩咐,有關二公子的信都要先攔下來,便說道,“二公子不在家,等他回來,我將信交給他?!?/br> 下人稍想一會,地址是老爺給的,旁邊那位公子也說了陸公子是住在徐家,那約莫沒問題,便將信交給他。 管家拿了信后往徐老爺?shù)姆坷镒?,將信送了過去。 徐老爺拆信一瞧,是謝崇華的字。這并無不妥,只是信上所言,卻讓他心有芒刺,冷冷將信扔開,“燒了?!?/br> 管家一句也不多說,也不看信上說了什么,直接將信燒了。直至燒成灰燼,才說道,“老奴會吩咐剛才瞧見那人的下人,讓他們當做什么都沒看見?!?/br> 徐老爺點了點頭,“若是謝崇華親自帶著陸芷過來,你一定要攔住,不可讓他們相見。哪怕是折了謝崇華的腿,也不許他靠近二公子三丈內(nèi)?!?/br> “小的明白?!?/br> 管家應聲退出,婢女拿著掃帚進來打掃地上的白灰。他冷眼盯看,起身去書桌前,打開箱子,將一壘的賬本拿出,親自拿著去了陸正禹住的地方。 陸正禹初來徐家,徐老爺便領他在徐家走了一圈,“你想住在何處,便住在何處?!?/br> 最后他擇了那云閣。云閣聳立在五丈有余的石臺上,上筑兩層閣樓。閣樓刻有精細花紋,周圍游廊臨水,青藤攀緣,翠柳拂岸,更像空空幽谷,也是徐老爺十分喜歡地方,心覺有緣分,更多兩分贊許,問道,“為何選了這里?” 卻見他默然稍許,才道,“服喪期本就不該大肆喧鬧,這里靜心,能為我爹娘好好祈福。” 一番話本該聽得感動,卻讓徐老爺聽出隔閡疏離來。 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心里就永遠裝著他的親爹娘。雖然無可指責,可徐老爺聽了到底不舒服。 這幾個月來他雖敬重自己,什么話也聽從自己,但他卻并不悅。 爬上石臺,那守在入口處的下人彎身問安,去敲門告知。 一會身著孝服的陸正禹開門出來,因飲食清淡,心情更是寡淡,這幾個月來也沒見多長rou,沒有神采奕奕,只是多了三分沉著和冷靜,少了往日輕佻。 徐老爺還沒開口,就見他過來接手手上的賬本。這些賬本事關徐家萬貫家財,他是絕對不允許別人碰的,可如今陸正禹來接,交與他時,卻像卸下千斤重擔,順其自然讓他接了。 陸正禹將賬本抱回小廳桌上,倒了茶水過來,“伯父今天怎么得空來了?” “來教你做賬?!毙炖蠣斠娮郎戏胖膰?,說道,“你曾答應過老夫,三年后,會繼承徐家家業(yè),不再出仕,可如今看來,你仍沒有忘了這件事,否則又怎會還看這些,我給你的書,你卻不看?!?/br> 陸正禹看了看那國策,那是他離開家時,從書架上帶走的唯一一套書。每每心中苦悶時,便拿來瞧看。他默了默說道,“我怎會忘記您收留我們兄弟三人,又給溫飽的恩德。這書……是一個于我很重要的姑娘送的。我答應過您的事,怎敢毀約。您給的書,都有在看。” 徐老爺面色這才溫和,又道,“女色誤人,正當韶華,多學點什么才對。這些賬本,你好好看看。徐家家業(yè)日后都是你的,如今慢慢學。我已年老,不知何時就歸西,你若在徐家毫無建樹,這位子你坐不穩(wěn),一眾掌柜也不會服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