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天色全然暗下來。俯瞰而去,兩軍已殺得不可開交,仿佛兩只著火的遠古巨獸在舒什塔爾的中心互相撕咬,一方是兇猛的狼,一方是矯健的鷹。狼陣前后夾擊,鷹陣變化多端,一時不相上下。 我緊張的觀望著,不多時,狼陣果然伸出利爪襲向了鷹陣的左翼,急火不死軍最難守住的破綻———靈活多變的弓軍,戰(zhàn)斗力非凡,卻只擅長遠程拉鋸戰(zhàn),在近戰(zhàn)中卻難以施展鋒芒。 一聲嘹亮的號角聲劃破夜空,漸漸的,鷹陣開始收攏羽翼,朝舒什塔爾的內(nèi)部后退,而羅馬軍團卻愈戰(zhàn)愈勇,猛追不舍。 戰(zhàn)勢看似已初露端倪,但我無法確定不死軍的領(lǐng)導(dǎo)者,我那向來能征善戰(zhàn)的叔叔是不是在欲擒故縱,以弗拉維茲的經(jīng)驗又能否能勝過他。 我的心里愈發(fā)忐忑,這時,突然聽見營地后方傳來一陣sao亂。 一個留守的士兵急匆匆的向我奔來,“大人,阿薩息斯性命垂危,他托您留遺言給奧古斯都?!?/br> 腦子里的弦驟然一緊,我?guī)撞經(jīng)_到囚禁阿薩息斯的戰(zhàn)俘營,看見一輛牢固的囚車里,一個不人不鬼的身影奄奄一息的躺在里面,身上縛著幾條鎖鏈,但傷處都包扎得完好,只有零星的血滲出來。在對俘虜與無辜平民的剝皮施虐的時候,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淪落到這種凄慘的境地。 我放輕腳步走近,嗅到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抱緊懷里的小家伙,不敢放松一絲警惕。盡管被囚禁著,這家伙還具有美杜莎的邪力,不可小覷。 聽見我的動靜,阿薩息斯睜開僅存的一只眼,朝我斜睨過來。他的眼神十分虛弱,卻像一條瀕死的毒蛇,要在絕望之際發(fā)出致命一咬。 “你有話對我說?”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戒備的開口。 tbc ☆、第122章 【cxxii】 “美杜莎的血液,能延續(xù)尤里揚斯陛下生命的奇跡。” 我猛地一驚。見我露出詫異的神色,阿薩息斯微微咧開嘴,露出一截猩紅的舌頭,舌尖竟似蛇類一樣分叉,惡心非常。他的聲音嘶啞酸澀,“沒什么好吃驚的。你以為陛下真的敢讓你重傷我?他只是讓你泄憤罷了?!?/br> “那我們真算扯平了。”我冷笑一聲,心中惡火難耐,摸了摸眼角,“托你的福,我受了點小傷,卻得以與他重歸于好,也不算虧?!?/br> “我真后悔當初沒下手更快點,劃爛你的整張臉,把你的四肢砍下來喂狗,再掛在城門上,看他認不認得出你?”阿薩息斯伸出舌尖,舔了舔黑紫色的嘴唇,嘴唇咧得很大,像是徹底陶醉在自己的臆想里。 “光想想算什么?不如我讓你嘗嘗這滋味?反正你的身體能夠再生?!蔽覅拹旱匕纬鲅g匕首,在粗壯的木柵欄上渾手一刺,如削泥一樣穿了過去。 阿薩息斯卻不避不懼,眼睛直直盯著我手里的瓶子,湊到我的刀鋒底下,壓低聲音:“想不想知道這東西怎么使用?” 我拔出匕首,故作漫不經(jīng)心:“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能延續(xù)他的性命,到這時候你才交出來?恐怕是走投無路,想要編一個謊言,做翻身的籌碼吧?” “只要你喝下去,你就能代替我,成為他的血契。而我,則會消失在你們面前?!?/br> 心跳猝然一停,盯著他。斑駁的陰影間,一只獨眼如幽冥鬼火,晦明閃爍。 “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個想把我碎尸萬段,想要占有我的愛人的家伙的話嗎?”我蹙起眉,“你把我當傻子?” “你可以不信我,你會悔恨一生?!卑⑺_息斯啞笑幾聲,垂下頭,凌亂的發(fā)絲遮住臉頰,掩去了慣有的囂張殘忍的氣焰,“我對陛下的愛一點不輸于你。我叛變,也不過是因為陛下的眼中只有你……”他恨恨地笑起來,笑聲令人萬蟲噬心,“只有變得比他更強,凌駕他、掌控他,他才會看見我,也只能看見我。” 我驀地想起弗拉維茲的影子在船上對我說的那番話,又想起國王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神,某一瞬間,全部重疊在一起。我的叔叔對我的父親,弗拉維茲對我,阿薩息斯對他,這種執(zhí)念,竟如此的相似。 這樣的愛比恨更絕望更蝕骨,近乎毀滅,近乎吞噬,既像飛蛾,也像烈火,但誰又能否認它呢? 愛是無罪,也是有罪的。 也許是背負著這相似的罪孽,命運之網(wǎng)才會將我們困在一起,互相撕咬。 “可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無論我做什么,他終究看不見我。我為他出生入死十年,卻像他眼里揉進的一粒沙子,”他的一只眼陡然睜大,“你不過是碰巧闖進他的生命里,誘惑了他的一只漂亮的毒蟲而已,卻被他當珍珠一樣含在嘴里!” “你以為你知道我們什么?。恐牢沂裁??”我一拳砸在車身上,胸口的傷痕裂開,疼痛劇烈至極,如破繭一般。小家伙在懷里抖了一抖,蜷縮起來,使我忽然清醒過來。何必跟這瘋子較勁?他實在可憐透了頂。 “難道不是嗎?”他絕望的看著我,“你為他做了什么?你肯為他而死嗎?” 我摸了摸衣服里裹著的小家伙,沉默不答。他盯著我的臉,似是慢慢看透了什么一般,臉上露出一種驚疑與頹敗,仿佛一只斗敗了的獸類。 但即刻,他又大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你用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他的聲音低下去,喃喃自語一樣,最后竟發(fā)出了哭腔,“很快,很快……他就不再需要我了。血契,也就毫無意義了。他活下去是因為你。” “沒錯?!蔽覐澫卵?,沉聲答道,“他會安好的過完一世,不是因為血契,不是因為美杜莎,是因為我深愛他?!?/br> 我不是毒蟲,是為他赴身烈火的飛蛾啊,但他人怎會懂得。 他爆發(fā)出一聲低嘶,抬眼時,眼角竟滴出了血,渾身顫抖,猛地爬起來撞向囚車。兒臂粗的鎖鏈竟一下子困不住他,囚車被翻倒一邊,將旁邊豎著的火把撞落下來,正砸進車里。 我見狀立即撲上去,阿薩息斯卻翻身將火把抱在懷里,蜷縮在我夠不著的角落。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勢頭蔓延到他的全身,我立即大喊著救火,尋找附近可用的水源,可那火怎么也撲不滅。一切在瞬時之間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被火光迅速吞噬的人影一動不動,一只泣血的眼瞳死死盯著我,張著嘴巴,口里焦黑一片,卻仍在笑:“不會把他留給你的,阿硫因?!?/br> “你說什么?”我一把抓住guntang的鐐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等著吧,你很快就會知道的?!?/br> 他伸出手探向戰(zhàn)場的方向,卻在這剎那凝為焦炭,碎成齏粉。 猶如被一道雷電貫遍全身,我抓過一匹馬朝山坡下沖去,在燎原般的火光之中,一眼望見弗拉維茲所在之處,他正率領(lǐng)著重騎兵將一頭戰(zhàn)象圍困其中,逼得它退向那座曾囚禁了羅馬皇帝瓦勒良的白色城堡。 那戰(zhàn)象上的人自不必說是誰。 我抓緊韁繩,徑直向他奔去,千軍萬馬似乎都形同無物,是過眼煙云。 可就在下一刻,狂風(fēng)驟起,迷了我的眼。我永遠不知道一瞬間發(fā)生了什么。再睜開眼時,便望見一匹背上無人的馬逆風(fēng)疾馳,沖到那戰(zhàn)象前,眨眼被碾在足下。那馬白身紅鬃,是弗拉維茲的。 心尖針刺一樣的劇痛起來,我抬手在馬背上扎下一刀,一路殺進重圍,紛亂的刀光劍影之間,一個半身染血的人影仿佛跪趴在狂風(fēng)驟雨之中,脊梁已不堪重負。幾只流矢嵌在他的身上,卻似直扎進我的肺腑里。 “弗拉維茲!”我咬牙嘶吼,繞到他身邊,伸手將他撈到馬上,向城堡里沖去,追擊聲緊隨身后。混亂中他突然將我壓在身下,雙臂將我牢牢環(huán)住。在我意識到他這樣做的緣由時,流矢破風(fēng)聲已如閃電接踵而至。 皮rou撕裂聲自耳畔響起,尖銳的箭頭刺進我的脊背,不深,疼痛卻撕心裂肺,直達心底骨髓。我知道這箭洞穿了他的身體。 我長大嘴想要呼喚他的名字,但喉頭里只發(fā)出了嘶啞的低喊。天旋地轉(zhuǎn),白色的城墻在夜色里散發(fā)著一層淡淡的光霧,美如神域。背后的交戰(zhàn)聲在耳里模糊成一片,只有他呼吸的聲音是清晰的。 “命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的小愛神?!倍系男β暫茌p,輕得飄渺?!?/br> 四周一時靜得萬籟俱寂。與他經(jīng)歷的一幕幕瞬間猶如走馬燈一樣掠過腦海,他的手逐漸松了力,身體往下滑去,我?guī)缀蹙鸵ゲ蛔×?。我下意識的攏緊懷里的小家伙,將他縛好在馬鞍上,狠狠一夾馬肚,索性松開了雙手。 箭頭隨著他的重量嵌入我的血rou,我們像從穹廬之頂落在地上,緊密的連成了一體。 我艱難的回過頭去,與他四目相對,世界在這剎那間淪為了虛無。 ☆、第123章 【cxxiii】 “阿硫因?!?/br> 黑暗中我聽見熟悉的聲音那么喚道,便循著那方向走去。茫茫夜色里,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光明,那兒站著一道優(yōu)美而修長的人影。弗拉維茲倚琴而立,頭發(fā)在朦朧的暮色里宛如金色的絲綢,流泄到潔白的衣袍上。 周圍枝葉繁茂,鮮花盛開,流水淙淙。 我小心翼翼的穿越黑暗,朝他走去,走到他的面前,情不自禁的伸手撥彈琴弦。我的手又小又短,是孩童模樣。弗拉維茲將我的手握在掌心,將我拽進他懷里。一抬眼,世界便暗了下來,他眉眼妖冶,眼底溫柔卻不變。 烈火將從足下蔓延而上,將我們?nèi)蹫橐惑w。 再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 眼前的火光耀目無比,使我不得不閉上眼,再睜開時,看見的卻是一線陽光照射在花案精美的華蓋上,熠熠生輝。 沒有什么烈火,也沒有弗拉維茲,我正躺在一張床上,周圍的陳設(shè)很眼熟,不遠處的露臺上擺放著一副被綢布遮蓋的畫框。 這里是那座囚禁了我父親的塔。 我坐起身來,出了一背冷汗。這一動,背上的傷口便隱隱作痛,我揭開身上的絲綢長跑,發(fā)現(xiàn)身上包了厚厚的一層繃帶。我沒有死,而是回到了波斯皇宮。我走下床推了推鑲金的雙扇門,而它紋絲不動。準確的說,我是被俘了。這個囚禁了我父親的地方,也成了我的牢籠。 那么,弗拉維茲呢? 小家伙呢? 我走到窗子前,發(fā)現(xiàn)窗子上也被粗木欄桿釘死,顯然是為了防止我從這里爬出去。心霎時跌到了谷底。而我的手腳也酸軟無力,根本沒有從這里逃走的力氣。我在房間里整整待了一天,入夜時,門外才傳來的隱約的腳步聲,我趴在床上,屏息凝神,裝做沒醒,瞇著眼看進來的是誰。 一個老宦官,后面跟著一隊侍衛(wèi)。 “王子陛下既然醒了,就隨我去面見國王陛下吧。他一直在等您醒來。”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我知道避無可避,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他呈來一件華麗的衣袍,式樣非常古典考究,不用想也知道是我的父親曾穿過的。 即使百般不愿,我也清楚這是唯一從這里出去,見到弗拉維茲的機會。我匆匆換上,被鎖上鐐銬,隨他們走出這座宮殿。走下階梯時,我下意識的抬頭望了望那座光塔,我的父親的靈魂,至今還被囚禁在那兒嗎? 中殿里燈火幽暗,縈繞著靡靡之樂,正舉行著一場小型宮宴,圍坐著幾位受寵的近臣與貴族。一群舞姬跳著埃及舞蹈,搖曳生姿,其中最奪目的卻是一位身形妖嬈的少年。是阿爾沙克。 見我來了,他露出了一種很異樣的眼神,似乎有些哀婉,卻不像為他自己。 我自然沒在這里尋到弗拉維茲,心空落落的。 “國王陛下,阿硫因王子到了?!?/br> 四周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我僵立當場,不曾想自己還會被稱作王子,實在是莫大的諷刺。我被押進去,拖曳著沉重的鐐銬跪在五彩斑斕的孔雀石地面上,感到有些眩暈。我麻木的聽著國王問罪的聲音,作出順從而惶恐的姿態(tài)。 最后我聽到國王的諒解——在明面上,我到底是他的兒子。 我被罰去這虛假的王子身份,失去繼承權(quán),監(jiān)禁在光塔里誦經(jīng)直到老死,除非他有事昭見我。 幾乎是可以想到的內(nèi)容,他要我延續(xù)我父親的命運,好讓他有個精神寄托。 我正猶豫著想開口詢問弗拉維茲的下落,背后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進來吧,厄羅爾,我聽說你會彈奏豎琴,現(xiàn)在這里正缺一位樂師呢!”開口說話的是那位寵宦拉伊厄斯,他趾高氣揚的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架豎琴。一個幽靈似的身影身影越過我,行了一個深深的折腰禮。 他的頭發(fā)裹在頭巾里,穿著一身侍從式樣的衣服,步履有些蹣跚。 但我仍能一眼認出這是誰,腦子嗡了一聲。 見他跪下去撥琴,我的手指不自禁深深嵌進rou里,想起那尊雕鑄在舒什塔爾的城堡里,羅馬皇帝瓦勒良伏身托沙普爾一世上馬的雕像。這折辱,弗拉維茲怎么受得了?我盯著他,他卻低眉順目,像沒有看見我一樣兀自奏琴。他的臉色很蒼白,神態(tài)萎靡,絲毫不見戰(zhàn)場上英姿勃發(fā)的模樣。 我盯著他,心里涌出一股濃重的恐懼。 宴后,眾人被遣散,而我被留了下來,除此之外,只有幾個宦官靜立在一旁,還有弗拉維茲——他的衣物樣式竟與他們是一樣的。假使我不識他,會以為他就是他們其中一員。拉伊厄斯見我盯著弗拉維茲瞧,捂嘴陰陽怪氣的笑。 “阿硫因,不得不說,你真讓我失望。你是那么忠心耿耿的孩子,居然會成為一個叛國者。”王座上傳來一聲喟嘆,沙普爾俯下身,伸手抬起我的下巴。 我立即站起來,卻被侍衛(wèi)押住手腳,鎖鏈幾乎勒折我的臂膀。 瞥到弗拉維茲靜立的身影,我沒有反駁,緊緊咬著嘴唇,作出順從而惶恐的模樣:“我真心向您懺悔,向光明神懺悔,求您原諒我的過失。” 他揮了揮手,命侍衛(wèi)將我放開,卻沒有允許我起來。他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帽檐上的鏈飾在他臉頰上跳躍,宛如一群飛舞的毒蟲,那雙墨色的、曾讓我感到威儀的眼睛,此刻就如一口腐壞的布滿泥沼的深井,要將我吞噬。 “沒關(guān)系,我的孩子。誰叫你是我最愛的哥哥的兒子呢?!彼氖致舆^我的臉,那顆曾被我虔誠的吻過數(shù)遍太陽石戒指擦過我的嘴唇,我卻有了作嘔的沖動。 強忍著反胃感,我低頭握住他的手,假裝顫抖的吻了上去。 這樣做時,我忍不住掃了弗拉維茲一眼。他的臉藏在陰影里,神情晦暗難辨。 “你長得可真像我哥哥年輕的時候,盡管你比他的輪廓凌厲……” 唇畔的手滑到頸項上,撫摸我的喉結(jié),又落到肩膀上,情難自抑的抓緊。我始終低著頭,直到他允許我站起來,坐在王座邊的軟椅上。那是拉伊厄斯常坐的位置。他命我陪他喝酒,直到深夜才放我離開。 走出宮殿時我的雙腳已經(jīng)發(fā)軟,眼睛辨不清方向。遠遠的,弗拉維茲跟著一隊宦官離去,甚至沒有看我一眼,我想追上去,但侍衛(wèi)的阻攔使我失去了機會。 “別追了,那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尤里揚斯陛下了?!卑柹晨说穆曇粼诒澈箜懫?,“你昏迷了三個月,一切都變了。我最近一次進宮是三個月前,那時,尤里揚斯陛下剛受刑,差點沒能活下來。我真沒想到,他那樣的王者會做出那樣的選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