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緩緩拉長，搖曳，如同隱藏在暗處的心魔，從屏風(fēng)的邊緣一點一滴的溢出。

    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

    她變得和記憶里的完全不一樣了！

    不在是他記憶中那個愛哭愛鬧的小孩子，而是一個面帶淡淡哀愁，眉目如畫，風(fēng)流婉轉(zhuǎn)的少女。

    她沒有綰發(fā)，短發(fā)披散著，倒是透露出幾分熟悉的少年英氣。

    身量也高了，但依然瘦。裹著厚厚的大氅，也是直愣愣窄窄的一條。

    她一步步靠近，帶著寒氣和清冷。

    外面那么大的雪，她是怎么過來的？

    就沒有人看著她？萬一凍著怎么辦？

    他猛然從床上跳起來，沖過來一把抓住她。

    “你過來做什么？快回去！”

    他抓的那么緊，都疼了?？伤龥]喊，扁著嘴，仰頭注視著他，目光幽深，眼底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她就是這雙眼，這張臉，叫人著迷。

    等看透了這幅皮相，心生懊悔之時，靈魂卻已經(jīng)深陷。

    明知道他此刻只要高喊一聲，立刻就會有人進(jìn)來，把她帶走。遠(yuǎn)遠(yuǎn)的，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可他開不了口。

    不但開不了口，還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抑制那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

    原來，時間也并不是那么有用。

    在他擁抱她之前，她先擁抱了他。并且踮起腳，去親吻他的嘴唇。

    “不！”他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推開她。

    不能再一次跌進(jìn)她的陷阱里，如果再來一次，他就會萬劫不復(fù)。

    然而她纏上來，柔軟的手臂自雪白的大氅里伸出，將他圍繞。

    “求你！就這一次！”她低語著。

    他的手臂就再也使不出力氣把她推開。

    這是寒冬之夜，亦是萬物回春之時。

    鮮花在他眼前盛開，香氣噴薄。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金榜題名，在春光明媚之中功成名就。

    先帝說他“色如春花”，然而春花之美，豈是他能比？那不過是沒見識的蠢貨，無知的謬贊罷了。

    也就當(dāng)年他太年輕，才會那么當(dāng)一回事。

    倘若知道天下還有這般真正當(dāng)?shù)闷鸫夯ㄖ淖巳?，他又何必耿耿于懷?/br>
    她是春花，春色，春水如蘭。

    然而轉(zhuǎn)眼間，春天就成了夏天。熱烈奔放，汗水淋漓。

    盛夏的鮮艷，盛夏的火熱，盛夏的生機，把寒冬驅(qū)趕到千里之外。

    她是燃燒著的火焰，燒盡自己，也燒盡他。

    這宛如迷夢一般的場景，叫他一時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直到她離去！

    唯有離去才是唯一的真實，他一下就清醒過來，伸手去抓。

    然而她就是夢中的人，煙塵一般，從指縫里溜出。

    明明他都抓到了她的手指！

    *

    “末璃！”展萬鈞大喊一聲，跌跌撞撞的追出去。

    不，不是夢！天下沒有這般真實而絢爛的夢！

    她是真的！

    她的吻是真的，她訴說的愛意也是真的，留在他胸膛上的眼淚也是真的。

    他多傻呀！為了所謂的尊嚴(yán)，竟然無視她那么久。

    就算她要走又如何？

    難道他就不能愛她了嗎？

    他要追上去，他要告訴她。

    他依然愛她，并且更愛她。

    只要她快樂，只要她幸福，只要她愿意對他笑，他就心滿意足。

    不能天長地久又如何？至少他還有現(xiàn)在！

    外面的積雪已經(jīng)很厚，到處都掛著紅燈籠，以至于他一眼就能看到積雪山那淡淡的腳印。

    很淡，仿佛她就真是個幽靈一般，飄著走的。

    他追逐著她的腳印，一路狂奔。

    絲毫不覺得冷，只覺得熱。心都要跳出來了，生怕自己趕不及。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等他追到佛堂，只看到無處不在的螢火，如同天上的銀河陡然墜落在人間，砸碎了一地的星辰。

    那是無數(shù)的光，閃耀著，飛舞著，不斷上升，逐漸消失。

    原來就是今晚，天女終于再次找回了她的羽衣，于是飛回了天上。

    他閉上眼，伸手捂臉，蒼然落淚。

    這一刻，寒冬來臨。

    *

    陸

    *

    回家的感覺當(dāng)然是好的！

    只是時隔多年，那些原本熟悉無比的現(xiàn)代化器具也變得有些陌生起來。明明是心心念念一直記掛著的東西，可竟然也會令人無措。

    和家人相認(rèn)的過程也沒有想象中那么曲折復(fù)雜。雖然她整個換了一個殼，可畢竟內(nèi)里還是原原本本的自己。

    親手哺育，撫養(yǎng)長大的孩子，只要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一個深情的眼神，沒有哪一位母親會認(rèn)錯。

    這便是嵌入靈魂的羈絆，可以穿越時空，透過皮相，直達(dá)內(nèi)里。

    失去的孩子死如復(fù)生，為人父母的卻并不深究其根源。有些事，有些人，失去過更知道珍惜擁有。

    不管孩子變成了什么樣，不管她經(jīng)歷過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她終于回家了。

    回家，和家人團(tuán)聚，這才是最重要的。

    看著因為自己的離去而陡然蒼老的父母，末璃覺得格外心酸。

    失去過才知道要珍惜曾經(jīng)的擁有！她真是讓父母cao碎了心！

    然而沒等她好好適應(yīng)這嶄新而又陌生的現(xiàn)代環(huán)境，新的麻煩就接踵而來。

    她竟然懷孕了！

    這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但也不覺得意外！

    一定是離開前那一次的結(jié)果，她算不算是中大獎了？竟然從另一個時空偷走了一個新生命！

    這真是意外的驚喜！雖然還沒有做好當(dāng)mama的準(zhǔn)備，雖然身體著實有點太年輕，心智也是呢，但她還是抑制不住激動歡喜的心情。

    相忘于江湖，說得容易罷了。想要忘掉，太不容易。

    安靜下來，獨自一人的每時每刻，她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他。

    離得越遠(yuǎn)，他在她腦海里，心田里，就越清晰。

    想他的怒，想他的惡，想他的狡猾，想他的霸道，還有對她的寵愛和妥協(xié)。

    相互折磨著，又相互依戀著。相互愛慕著，又相互憎恨著。糾纏不休，直至?xí)r間和空間將他們割開，拋駐在宇宙的兩端，徒留思念。

    她好想他，每天每夜。

    但現(xiàn)在，她開始要想另外一個生命。孕育在她的身體里，有他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多么神奇的小東西！

    她身體雖然還是年少，但靈魂已經(jīng)老大不小。然而一直以來，不管是在父母身邊，還是在他的身邊，她都一廂情愿的當(dāng)自己還是個孩子。

    所以格外任性，格外嬌氣，也格外自私。

    如今，她要當(dāng)mama了。終于要和孩子氣徹底說再見，再也沒有資格去幼稚任性，嬌氣自私了。

    從此她要化成一棵樹，一把傘，一雙有力的臂膀，一個溫暖的胸膛，去為一個脆弱的生命遮風(fēng)擋雨，細(xì)心呵護(hù)。

    她的孩子！他給予她的一份意外的大禮。

    *

    然而懷孕的過程卻比想象中的艱辛和兇險。

    幾乎所有孕婦會有的不良反應(yīng)，都發(fā)生在了她的身上。孕吐只能算是最輕微的，最可怕的是器官衰竭。

    最初的異常是從三個月的時候開始的，早起的孕吐剛剛消失，她便開始暈眩。

    起初以為是血壓的變化，但很快她又產(chǎn)生了幻覺，夜里時常夢游。過不多久又有了幻聽，總是能聽到一些從遠(yuǎn)方傳來的聲音。

    很熟悉！但那聲音嘈雜，幽遠(yuǎn)，即便豎起耳朵傾聽，也分辨不清究竟在講些什么。

    去醫(yī)院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的檢查，吃了許多藥物，起效甚微。又因為她懷著孩子，很多更有效果的藥也不能使用。

    詢問醫(yī)生這是怎么回事，所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一個估計。認(rèn)為可能是嬰兒逐漸長大，對母體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幻聽幻視可能是血壓變化引起的腦部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