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頤之日日都來看她，同她說些朝堂上的事。譬如高太尉告老還鄉(xiāng)，邵將軍請辭，高入平請命去了都城，趙秉通在家照顧趙國公等等。

    阮婉細(xì)心聽著，也自然聽得出他語氣中落寞。

    “宋頤之，小時候常聽爹爹說，做明君不易。其中滋味冷暖自知，旁人哪有體會？”她開口寬慰，他笑逐顏開。

    再往后，又說起陸相和陸子涵，阮婉緘默良久。

    阮少卿，那我們之間算什么？

    發(fā)小，玩伴，好友，知交，高山流水，紀(jì)子陸康……

    宋頤之肯保全陸家上下幾百口性命，是因?yàn)殛懽雍恢懽雍チ撕翁帯?/br>
    宋頤之喂她喝藥：“陸相過往將世家重則悉數(shù)壓在他身上，他其實(shí)并不盡興。朕想留他在京中，他卻想道要四處游歷寄情山水。他原本就是公子宛的知音，興許，尋公子宛去了。

    阮婉哭笑不得，宋頤之卻全然會錯了意。

    笑過之后，阮婉又問起邵文松為何不進(jìn)宮看她？

    宋頤之依舊泰然自若，景王之亂才平，封地還有余孽，他身邊都換了新面孔，能信賴的不多，就讓邵文松去了景州封地。

    到臘月，阮婉已可下地。

    御醫(yī)院院士不忘叮囑，每日下地在苑中走上幾圈有助于恢復(fù)，阮婉謝過，朵言便扶著她在苑中散步。朵言是服侍她的近身宮女，這幾月多靠她照顧，阮婉心中感激。

    朵言扶她散步，卻也只在暖閣苑中，從未出過鸞鳳殿。她問起，近侍官就道陛下吩咐，姑娘尚未痊愈暫時勿出暖閣。

    阮婉不再多問，又道渴了想喝水，朵言去取。阮婉趁機(jī)走到鸞鳳殿后殿處，周圍有禁軍，進(jìn)出的宮人都要說上好些時候。

    這里只有她，留禁軍盤查做何？

    聞得身后腳步聲，阮婉折回，佯裝兀自在樹下走了走，接過水杯飲了一口，又隨意問起：“近來京中可有什么新鮮事？”朵言愣了愣，反問道：“陛下不是日日都和姑娘說新鮮事嗎？姑娘可是沒聽夠？”

    “是呀，沒聽夠?！比钔裥α诵?，將杯中白水一飲而盡。

    是，日日都只有宋頤之同她說起宮外的事，除此之外，她一概不知。這里的宮婢也好，近侍也好，都是新面孔，全認(rèn)不得她，還都喚她姑娘。

    起初阮婉也沒有多想，許是宋頤之怕旁人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子，才會出此下策。如今想來，興許有旁的意圖。

    思忖之時，先前在后殿盤查的近侍官入了苑中，見到她就俯身問好：“姑娘，陛下說快至年關(guān)了，讓小的送幾匹進(jìn)貢的料子來給姑娘看看，讓姑娘挑選做幾套新衣裳?！?/br>
    朵言掩袖便笑：“陛下對姑娘果然細(xì)膩體貼?！?/br>
    阮婉微怔，近侍官瞪她一樣，朵言才知自己說錯話了：“姑娘，奴婢是胡說的，姑娘勿怪?！?/br>
    阮婉卻清淺一笑，“有何好怪的？”扶起她，順手指了其中一匹料子，“就要它好了?！倍溲院徒坦俣际媪艘豢跉狻?/br>
    阮婉就道乏了，回暖閣休息。

    晚膳是同宋頤之一道用的，宋頤之今日興致極高，同她說起前些日子的難題解決了，他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巴爾同南順停戰(zhàn)，又遣人送來了幾只馬駒，她自己后來也說從前那匹養(yǎng)肥了，宋頤之讓人明日帶進(jìn)宮來給她選。

    他自顧說得開懷，還一邊給她夾菜：“這是少卿最喜歡吃的，多吃些，難得今日高興，一會兒再陪我喝碗湯。”

    阮婉心中不忍，一直到吃完飯，他命近侍官將周折拿到暖閣批閱，阮婉才輕聲開口：“陛下……”

    執(zhí)筆之手兀得僵住，愣愣轉(zhuǎn)眸看她，她喚他陛下。

    阮婉緩步上前，跪于他身前，低眉俯首不看他。

    “少卿，你做什么？”他伸手去扶，她也不肯抬頭，而是低聲道，“多謝陛□□恤，留臣在宮中將養(yǎng)。如今臣已痊愈，想向陛下請辭?！?/br>
    宋頤之手中微滯：“少卿，地上涼，起來再說?！?/br>
    “陛下?！比钔褚Т?，置若罔聞。

    宋頤之也不開口，暖閣里靜得只剩彼此的呼吸聲，近在咫尺。良久，宋頤之驟然俯身，抱她起來，阮婉心中驚愕：“宋頤之?！?/br>
    這般時候是喚他宋頤之的，呵呵。

    “少卿為何不能像從前一般對我？”

    阮婉語塞。

    “為何我是傻子的時候，唯有你一人對我好，我變回來之后，你就對我避而遠(yuǎn)之？”

    你若不是傻子，我便不對你好了。

    兩人同時想起，眼中一滯。

    阮婉瞥目，他就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阮婉心中一驚，錯愕看他。

    “少卿，若我做你一人的小傻子可好？”

    阮婉臉色漲紅，倏然后退，又循著方才的地方跪下：“陛下錯愛，臣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

    “即便他死了？”

    他知道？

    阮婉訝異抬眸，宋頤之冷冷一笑，拂袖出屋，才有宮女進(jìn)屋扶她。

    阮婉輾轉(zhuǎn)難眠，既然他都知曉，還留她在宮中作何？她是想出宮，但若無他首肯，她怕是連暖閣都出不去。

    宋頤之在苑外立了許久，見她屋內(nèi)的燈一直亮著。近侍官不敢擾他，他回神，才遞上書信，暗衛(wèi)每日密報，“邵文槿已至長風(fēng)成州?！彼晤U之閱后隨手還于他，淡淡道了句：“燒了?！?/br>
    翌日，阮婉以為他還在氣頭上，不想他下了早朝就來暖閣。

    宋頤之臉上沒有半分不悅，就同往常一般，和她說早朝上的事。她不應(yīng)聲，宋頤之便也不再開口，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看她。

    “少卿，我送你出宮就是。”

    阮婉轉(zhuǎn)眸，心中微滯。

    他低眉笑笑：“從前父皇母后和皇兄都在，meimei也沒有遠(yuǎn)嫁長風(fēng)，年關(guān)時多熱鬧。如今我一人在宮中，用年夜飯有何滋味？少卿，我身邊只有你了，陪我過完年關(guān)再出宮可好？”

    阮婉想起他一年之內(nèi)失了父母兄弟，又流落在外吃盡苦頭，心底便倏然隱痛，“好。”

    “那除夕之前，不準(zhǔn)再提離宮的事?！?/br>
    “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今晚會全部更新完，有人信(⊙_⊙)？？

    倫家要種樹啦~

    ☆、第一百一十九章 鳳鸞殿

    臘月二十九，南順京中下了雪，雪不大，但在南順委實(shí)少見，京中百姓興奮不已。這等景色不知能保持多久，便紛紛結(jié)伴出游賞雪景。

    阮婉就在暖閣苑中賞雪品茶，這里的雪不及成州的十分之一，但南方慣有的小橋流水上飄雪的景致，成州也同樣沒有。

    阮婉恍然想起去年，她同邵文槿在都城，營中飄著鵝毛大雪，軍中飲酒唱歌卻甚是熱鬧。他怕她冷，解下大麾給她披上，還不忘提起帽子蓋上她頭頂，然后和高入平飲酒，其實(shí)她都披了兩層，哀怨看他。

    前年除夕，他到成州尋她，遇到十年不見的大風(fēng)雪，整個人都凍透。思嬌心切，如今想起，都好似還有暖意趟過心間。只因?yàn)槟侨耸巧畚拈?，點(diǎn)滴記憶，都可在心中生根發(fā)芽，直至花滿枝椏。

    ……

    阮婉回過神來，朵言在身旁已喚了好些聲，阮婉歉意一笑，朵言舒了口氣：“大過年的，姑娘可別嚇奴婢，否則陛下怪罪，奴婢可擔(dān)當(dāng)不起?！?/br>
    阮婉笑著搖頭，朵言見得她笑，才道起正事：“陛下今晚不來暖閣同姑娘用飯了，聽說朝中有大人回京，陛下在宮中備了酒宴小聚?！?/br>
    阮婉點(diǎn)頭，心中無聊，便想莫非是高入平回京了？

    過了明日，她便出宮了。即使她出宮，又不是不能進(jìn)宮看宋頤之，她不曉宋頤之何意？

    偏殿之中，酒過三巡，宋頤之卻全無醉意。

    “邵兄此番回京，應(yīng)該不會再遠(yuǎn)游了吧？”趙秉通不過打趣，邵文槿告假離京兩月多，回來之后，宋頤之就設(shè)了酒宴同他接風(fēng)。正好趁次機(jī)會小聚，連趙秉通都入宮，雖然人不多，卻熱鬧得很。

    一道的就還有高入平，邵文松，連帶邵文槿從前見過幾次的世家子弟。

    趙秉通問起，宋頤之就看她，邵文槿舉杯輕笑，“不會了?！?/br>
    四圍便都哄笑開來，尤其以高入平為最：“邵兄所言極是，出了京中啊，才覺還是京中好啊?！?/br>
    趙秉通笑不可抑，有人純屬自作自受，宋頤之也呵呵作笑：“若是在都城呆不慣，朕調(diào)你回京?！?/br>
    高入平搖頭：“才去幾月，就要陛下調(diào)回，日后傳出去多丟面子？”

    邵文松也笑出聲來：“高將軍，死要面子活受罪?！?/br>
    高入平伸手佯裝要打，邵文松就端起酒杯繞道邵文槿身后。宋頤之帶頭舉杯，君臣同飲，許久不曾這般暢快。

    “我們自幼在京中長大，玩伴來來去去就這么幾個，邵文槿和高入平時常斗，斗到眼下也沒分出勝負(fù)。”沈朝是禮部侍郎家的長子，宋頤之新提拔的近臣。

    沈朝開口，劉彥祁便接話，劉彥祁素來在京中就以無頭腦出名，眼下喝得起興忘乎所以，接著沈朝的話便道：“那時京中還有阮少卿……”

    話音剛落，沈朝就輕咳提醒，待得劉彥祁反應(yīng)過來，殿中十之八九都換了臉色，劉彥祁才曉自己說錯了話。

    阮少卿同當(dāng)年的睿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要好，邵文槿回京后又在阮少卿陵前坐了三日，他竟然腦子犯糊涂去提。

    氣氛尷尬之余，“少卿”“少卿”宋頤之同邵文槿竟會同時開口。

    遂而四目相視，邵文槿拱手相請，宋頤之便笑：“文槿先說。”

    “只是突然想起，有少卿在京中的日子，雖然胡攪蠻纏了些，卻叫人好生懷念?！?/br>
    邵文松懵懵看他。

    宋頤之也附聲道起：“朕也是此意?！?/br>
    旁人頓了頓，紛紛應(yīng)聲，劉彥祁先前的窘迫才解。

    宋頤之和邵文槿都已不避諱，反是懷念意味深濃，高入平也加入其中，說阮少卿總記不清楚他的名字，動不動就高不平，害得他在京中遭人嗤笑，迄今還保有這個綽號。

    趙秉通笑得捧腹：“你這算什么，我是聽聞文槿被潑過洗腳水，馬被喂過巴豆，酒被加過雞血，可還有什么我漏掉的？”

    劉彥祁飲到喉間的酒悉數(shù)噴出，便連邵文槿自己都低眉笑了。

    高入平也嘿嘿笑道：“我看他倆好得很，早前阮少卿來都城犒賞三軍的時候，都是住的文槿寢帳……”

    宋頤之手中一滑，竟驀地落了酒杯。邵文槿轉(zhuǎn)眸看他，他也隨意而笑，喚殿中宮女換了酒杯。

    回了將軍府已是入夜，席生道起，昭遠(yuǎn)侯府的葉心姑娘來過一趟，找公子。公子不在，就讓他轉(zhuǎn)告公子，方便的時候去一趟侯府。

    葉心？邵文槿不知何事。

    昭遠(yuǎn)侯過世，侯府里上下自然冷清，門口的小九見到是他，俯身問候了句邵將軍。領(lǐng)他一路到苑中，說起葉心姑娘近來在整理侯爺遺物，怕是有東西要給將軍吧。

    阮婉的遺物，邵文槿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