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天氣都這樣么？”走進金碧輝煌的寫字樓大堂，唐奕承若無其事地問道。

    聽聞這句話，宋遠驀地松了口氣。老板自從下飛機之后就進入了一言不發(fā)的沉默狀態(tài)，害他一路都在苦苦揣摩對方的心思。

    現(xiàn)在好了，宋遠規(guī)矩地跟在唐奕承身后半步之外，嘴上連珠炮似地說道：“b市的空氣質(zhì)量當(dāng)然不如紐約，不過這里money遍地，商機無限。還是唐總您有眼光、有遠見……”

    還真不是宋遠狗腿，他這位年輕的總裁確實是把經(jīng)商的好手，就連美國主流媒體都將唐奕承稱為商界黑馬、華爾街極具潛力的青年企業(yè)家。早前，唐奕承看準了國內(nèi)蓬勃發(fā)展的經(jīng)濟趨勢，果斷決定把集團的業(yè)務(wù)重心從紐約轉(zhuǎn)移到國內(nèi)來。經(jīng)過一年多緊鑼密鼓的籌備期，今時今日集團正式在全國經(jīng)濟金融中心b市扎根落戶，開疆辟土。

    當(dāng)天下午，唐奕承召開了第一次高管會議。會議結(jié)束后，候在會議室門口的宋遠大步跟上他，“唐總，寧小姐剛才打電話來了?！?/br>
    唐奕承面色如常，略一點頭：“嗯，我知道了?！?/br>
    見唐奕承沒有回電話的意思，宋遠又說：“地產(chǎn)經(jīng)紀說魚兒胡同的那套房子已經(jīng)辦好過戶手續(xù)了。您是打算交給物業(yè)公司打理，還是……”

    “先擱著吧?！?/br>
    唐奕承的嗓音不疾不徐，腳步穩(wěn)健朝辦公室走去，卻在中途他突然改變了主意。駐足回頭，他對宋遠說：“備車，我去看看?！?/br>
    宋遠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老板要去看什么。

    **

    遮天蔽日的霧霾不知何時散去了，下午的天空卻愈加灰暗無光，大片大片的烏云從天際翻滾而來，像是過期變色的棉花糖籠罩下來，陰陰沉沉的。

    b市今年的第一場秋雨快要來了。

    陸語裹緊身上的小風(fēng)衣，悶頭朝胡同里的某片老房子疾走。

    陸家老宅跟胡同里其他的四合院一樣，青磚灰瓦和四角飛檐勾勒出老式建筑特有的古樸寧靜。大概是許久沒人住了，木門上的紅色漆皮脫落得跟鱗片一樣，獸頭形狀的青銅門鈸也已經(jīng)銹蝕斑駁，毫不掩飾地昭示著一個家族的沒落

    男主他劇本老拿錯。

    陸語在門前站定，抬手，她摸了摸泛著涼意的門鈸。而后，她仰起頭，看向圍墻。那高大的圍墻后面鎖住的是她童年的記憶，而她手指所觸的地方是一扇她再也進不去的門。

    憋了一下午的雨，終于來了。

    淅淅瀝瀝的雨點從樹葉間的縫隙落下去，滴答在陸語頭上，她的心口仿佛突然被雨水灌滿了，潮濕而窒悶，耳邊嗡嗡回蕩著李雁剛才在電話里跟她說的那番話。

    “陸語，我是看在你叫過我‘mama’的份上才決定等你籌錢的?？晌液髞硐胂耄翘桌戏恳呀?jīng)七八年沒人住了，翻新和打理都是勞心勞財?shù)氖聝海乙彩遣蝗绦目粗隳敲葱量?，才把它賣給別人的……”

    從那張嘴里說出的假話那么漂亮，誰又能想到就是這個女人在陸父離世后，掠奪走了陸家的全部家產(chǎn)呢，惡毒又陰險的后媽。

    “你不是我mama，不是！我只有一個mama，她叫何婉茹，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陸語喃喃自語地念叨著，任憑蒼涼的雨絲慢慢濕透她的衣襟，冷得顫抖。

    即使在陸語十歲的時候mama就去世了，可這個瞬間，她執(zhí)拗地相信著mama現(xiàn)在一定就在那片圍墻之后，在那扇磚紅色的木窗欞之后，靜靜地等著她回家。

    也是這樣的雨天。

    “mama，我為什么叫陸語呀？”六歲的陸語托著腮幫子趴在窗前，問著每個孩子都會問的傻問題。

    何婉茹關(guān)上窗，把陸語拉過來，給她套上那件剛打好的毛衣，聲音柔柔的：“陸語小朋友出生的那天在下雨呢，所以mama給你取了個跟‘雨’同音的名字。你就是mama的小雨點，晶瑩又漂亮……”

    陸語穿著新毛衣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何婉茹，她那雙眸子里當(dāng)真跟蓄滿了雨珠一般，璀璨晶亮……

    過去這么多年了，雨還在下，可mama，再也不會回來了。

    陸語捂住臉，緩緩地蹲下來，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被雨水淋濕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嘩嘩直流。那是淚水也沒法傾訴干凈的悲傷和想念，那是秋雨也沒法帶走的絕望和無力感，她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就連那點細碎的記憶都要被這房子的新主人奪走了……

    不遠處的古槐樹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那里，悄然無聲。

    不停有雨點打在暗色的車窗玻璃上，隔著那些暈開的圓圈，隔著潮濕清冽的空氣以及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車后座上，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就這樣看著陸語，不知看了多久。

    副駕上，宋遠一頭霧水地瞧了瞧跟小蘑菇一樣瑟縮哭泣的女人，又從后照鏡里看向唐奕承，他竟陡然瞥見這位歷來冷酷的男人眼中閃過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悲涼。

    唐奕承的聲音比宋遠思考的速度更快，宋遠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只聽對方低聲道出一個字。

    “傘?！?/br>
    宋遠應(yīng)聲竄出轎車，拉開后座車門，他還來不及為唐奕承撐起傘，手里的傘便被對方搶走了。

    唐奕承抬腳，一步一步地朝著那朵小蘑菇走過去……

    ☆、第五章

    陸語不知道自己蹲在地上哭了多久，她從肺部擠出來的啜泣聲明明很大，可從口鼻處發(fā)出來時卻好像蚊子一般，可憐兮兮的，仿佛那點凄婉的哀鳴全被細密的雨絲沖掉了。

    雨，漸漸大了。

    可她頭頂上卻忽然干燥了。

    感覺到一把傘撐在了自己頭上，陸語的抽泣停住一瞬，埋在雙膝間的頭恍恍惚惚地抬起，一雙白色的男士休閑皮鞋赫然撞進她眼皮底下，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往上，她看到那只握著傘柄的手，手指細長，指骨勻稱，指甲修得整齊干凈。

    陸語頗有些怔忪地看向男人的臉，nongnong的鼻音里夾雜著驚訝：“梓行，你怎么來了？”

    “我下了飛機之后去工作室找你，結(jié)果撲了個空。聽馮曉冬說你來這兒了，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绷鸿餍酗@然什么都知道了。

    陸語悶悶地“哦”了聲，約莫是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她極快地抹干凈臉上的淚珠，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掖到耳后，然后雙手撐著膝蓋想要站起來?？扇嗽绞窃谙胍陲検裁吹臅r候往往越掩飾不住，蹲久了的雙腿酸麻，陸語在站起身的一剎那，狠狠地趔趄了一下。

    梁梓行及時伸過來的那只手攙牢了她，他落在陸語身上的目光不動聲色地隱藏著自己的五味陳雜，這個女人到了這個地步都不肯在他面前展現(xiàn)出柔弱的一面嗎？

    他記得陸語剛從美國回來那會兒，他還能看到她委屈抹淚，可后來那些眼淚就不知所蹤了，她只剩下隱忍、沉默，和那假裝的堅強。

    梁梓行壓下滿嘴苦澀，把傘又往陸語那側(cè)伸了伸，自己大半個肩膀暴露的雨幕中，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別淋感冒了?！?/br>
    “……好?！?/br>
    在兩人幾步開外的地方，撐著一把黑色長柄雨傘的男人就這么僵在原地，止步不前。

    胡同里很靜，雨落在傘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隱在傘下的那張臉竟比這黯沉的天色更陰翳，唐奕承收回瞬間冷凝的眸光，調(diào)頭走回轎車，一矮身坐進后座，“開車?！?/br>
    他這道裹著冰碴的聲音震得司機握在方向盤上的雙手都顫了顫，而副駕上的宋遠早被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車子駛離，車輪下的水花被飛快地濺起，又淅淅瀝瀝地飄散下去，唐奕承的神色越來越冷，落在玻璃窗上的冷硬側(cè)影被雨珠切割的支離破碎。

    七年前的紐約，他就是這樣看著陸語跟那個叫梁梓行的男人走掉。

    七年后的今天，亦然。

    何其相似的情景再現(xiàn)，唐奕承在片刻前對陸語生出的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甚至讓他在那一瞬間的恍惚中生出錯覺：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是不是太狠了？

    可此時，他所有的不忍和遲疑全都生生地湮沒在胸腔翻滾的慍怒中，湮沒在從車窗外掠過的蒙蒙煙雨中……不留一絲痕跡。

    唐奕承位于b市的寓所是一幢嶄新的美式別墅，年逾五十的老管家卻不是新的

    老公，求抱大腿。唐奕承骨子里是個念舊的人，秦叔在紐約就是他的管家，跟在他身邊有些年了，這次他回國索性把秦叔一起帶來了。

    見唐奕承冷著臉回來，秦叔躬身從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在他腳邊，沒有多說什么。唐奕承扯掉領(lǐng)帶，踩著大理石樓梯進到二樓的主臥，就看見床頭柜上放著個醫(yī)藥箱。

    每到雨天，秦叔都會把醫(yī)藥箱擺在他床頭。

    唐奕承解扣子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的左臂因為肩胛處傳來的那陣隱隱作痛而僵在半空。他感覺到一種類似于舊傷復(fù)發(fā)的痛，從肩胛骨一寸一寸地蔓延至心臟，不是那種銳痛，咬一咬牙就能忍過去，而是那種老傷留下的鈍痛，就如同愛過一個人后因她而生的疼痛。

    如附骨之疽，細密又綿長，揮之不散。

    **

    陸語的攝影工作室距離陸家老宅不遠，十來分鐘的車程。工作室的規(guī)模不大，坐落在一套普通的商住兩用樓內(nèi)。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房子客廳被改造成攝影棚，樓上另有暗室和兩間臥室。為了節(jié)省開支，她和馮曉冬就住在工作室里。

    梁梓行把陸語送回來時，馮曉冬正趴在電腦前修片，見狀她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幫忙把陸語扶上樓。

    陸語是真的累了，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榨干了，淋過雨的腦袋里仿佛被人塞進了鉛塊，沉得抬不起來。接過馮曉冬遞過來的干毛巾，她往頭上一裹就栽倒在床上。

    “我睡一會?！标懻Z蒙上被子，含含糊糊地說了句。

    看著她把自己裹成蠶蛹，一副“我想靜靜”的模樣，馮曉冬無奈地搖了搖頭，掩上門下樓了。

    梁梓行還沒有離開，馮曉冬給他倒了杯溫水，一點不見外地說：“梁哥，有件事我得求你幫個忙?！?/br>
    馮曉冬從大專畢業(yè)就跟在陸語身邊當(dāng)攝影助理，三年相處下來，她覺得自己比陸語跟梁梓行還熟。沒辦法，陸語對于這位追求者，無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感情上，她統(tǒng)統(tǒng)一副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有些話只能由馮曉冬來說了。

    “什么事？”梁梓行挑了挑眉。

    馮曉冬眼巴巴地瞅著他，直言道：“陸姐這間工作室的租約馬上要到期了，房東說兒子結(jié)婚要用房，所以不能跟我們續(xù)約了。你人脈多，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房子？”

    “嗯，沒問題?！绷鸿餍胁患偎妓鞯貞?yīng)承下來。

    陸語的情況他是知道的，假如順利買下陸家老宅，她是打算把工作室一起搬過去的。哪知意外橫生殺了她個措手不及，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規(guī)劃，而且時間緊迫。

    梁梓行沒有食言，沒過幾天，他就給陸語介紹了一位專業(yè)地產(chǎn)經(jīng)紀。小伙子姓劉，能說會道，聰明干練，帶著陸語看了好多套房子，但她卻沒相中任何一處。陸語知道癥結(jié)所在，并非房子不好，而是問題出在她身上。

    她老早就開始默默規(guī)劃如何把陸家老宅改建成工作室了，甚至連細部她都想好了。正房的面積大、采光好，用來搭建攝影棚再合適不過；東西廂房冬暖夏涼適合住人；至于庭院，當(dāng)然是要種上一些花花草草，日暮時分，看一看滿天彩霞映襯下的浪蕊浮花是何等的愜意舒暢……就是因為陸語心里有了這樣的預(yù)期值，現(xiàn)在比較起來，她才會覺得地產(chǎn)經(jīng)紀推薦的那些房子都差強人意

    王爺步步逼嫁。

    眼瞅著又是徒勞無功的一天，小劉也不氣餒，還反過來安慰陸語：“沒事，明天我再帶你看幾套。找房這事兒就跟找男票是一樣的，全靠緣分，說不定哪天就遇到對眼的了?！?/br>
    這小伙子還挺能扯，陸語的笑容已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勉強，她指著路邊的咖啡廳，說：“這幾天辛苦你了，不如我請你喝杯東西吧?！?/br>
    小劉累得一腦門汗，也顧不上客氣了，“好啊，謝謝陸小姐了?！?/br>
    國際知名品牌的連鎖咖啡廳，門是玻璃的，并不重，可陸語推門的動作卻有點吃力。自從那天淋雨之后，她就出現(xiàn)了感冒癥狀，當(dāng)時沒有嚴重到要去醫(yī)院的地步，但這幾天馬不停蹄地到處看房，她越來越覺得渾身乏力。

    跟在她后頭的小劉伸手幫她推開門，打趣說：“這點力氣都沒有，你得多鍛煉啊。在我的印象里，女?dāng)z影師都是女漢子，嘴里叼根煙，肩上掛個包，動不動就上高原進荒漠，野范兒十足?？赡憧粗?，跟她們一點都不像。”

    小劉沒說錯，陸語長著一張清麗脫俗的面孔，鼻子小巧挺秀，嘴唇微微上翹，看起來甜美清純得就像個大學(xué)生，可她的閱歷全寫在了那雙清澈明瑩的眉眼里。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大也很亮，沉淀著某種纖塵被歲月洗滌后的清冽，總給人一種過于安靜的感覺。

    陸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徑直朝吧臺走過去，她心里還在琢磨是來杯木槿花茶，還是抹茶拿鐵？卻在中途被她余光所及之處的那抹身影扯住了腳步，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被釘在原地。

    與其說陸語總是能在人影幢幢中第一眼認出這個男人，倒不如說，現(xiàn)在的唐奕承總能在第一時間吸引住女人的目光。

    唐奕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初秋的陽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個精致到無可挑剔的輪廓。他依然是那副令陸語倍感陌生的尊貴穿戴，臉上的表情倒是沒那么料峭了，他眸光淺淺地看著坐在他對面談笑自若的女人，看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

    發(fā)現(xiàn)他不是一個人，陸語本能地想要錯開視線，卻終究沒忍住又看了看那個女人。礙于是背影，陸語只能看到她披在肩上的大`波浪卷發(fā)，以及短裙下纖細修長的美腿和那雙大紅底高跟鞋。

    果然人一有錢了，連挑選女人的眼光都變得艷俗起來。陸語還在暗搓搓地吐槽，唐奕承已經(jīng)挑著眼角，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目光交匯的一剎那，陸語只覺這男人眼睛里的光陡然失去了溫度，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待見的人似的，一道冷芒就這樣逆著滿室陽光朝陸語迎面劈來，凍得她后脖子嗖嗖發(fā)涼。

    站在她身旁的小劉也未能幸免冷氣團，稍帶著被唐奕承的眼風(fēng)掃過。原本唐奕承只是那么滿帶不屑地打量一眼陸語身邊的男人罷了，卻在看向小劉脖子上掛的地產(chǎn)經(jīng)紀胸卡時——

    他的眼微微一瞇，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我們換個地方?！标懻Z小聲說。

    “……”小劉回應(yīng)她的是一臉問號。

    不等兩人撤離，大紅底高跟鞋的主人已經(jīng)意識到唐奕承走神了，她循著他的目光轉(zhuǎn)過頭，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陸語？”

    冷不丁被這女人叫出名諱，陸語當(dāng)即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