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又出來了，這回她抿了頭發(fā)，擦了胭脂口紅，換了新裙子，款款行了禮：“少爺?！庇终驹谝慌?，并不肯流露出激動的樣子，以免被輕視了。

    顧庭樹感覺到了淡淡的尷尬，于是咳嗽了一聲：“我來瞧瞧你?！鳖D了頓又說：“你這院子不錯?！?/br>
    “院子后面有一片梅花。冬日里開得格外艷麗，可惜我這地方偏僻，來欣賞的也不多?！焙Ｌ恼f完這話，忽然覺得不妥當(dāng)，擔(dān)心顧庭樹誤解了她這番話的意思。

    顧庭樹倒是沒多想，抬腳就走：“看看去?！?/br>
    兩個人沿著花園的小路慢慢行走，顧庭樹隨口問：“聽說這院子里的花木游廊都是你負責(zé)建造的。”

    海棠謙遜地回答：“家父認識這方面的朋友?！?/br>
    “你一個女孩子，難得做這樣周全?！?/br>
    這是海棠最為得意的地方。她才貌性情都比顧家的女人遜色，唯獨持家上面頗有成績。趁此機會，將自己的經(jīng)驗和心得娓娓道來，又展示了自己經(jīng)商方面的才華，介紹自己父親在生意場上認識許多富商大賈。

    顧庭樹在軍事上和政治上都很有建樹，但是對生意的事情一竅不通，也不太感興趣。海棠說話的時候，他頻頻點頭：“是這樣，很對……”轉(zhuǎn)過臉偷偷打哈欠。

    一個嬌小的身影在梅花樹間穿梭，提著水桶澆水，雖然衣服破爛，卻難以掩飾姿色。顧庭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

    海棠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瞬間臉色變得很難看。但是顧庭樹很快開口了：“小梅，你過來?！?/br>
    那澆水的女仆瞧見她，更是歡喜無限，扔了水桶就跑過來，未語淚先流：“少爺?！?/br>
    顧庭樹見周圍不是說話的地方，就借了海棠的居所，又讓其他人都退到外面，然后才問：“我聽太太說你犯了錯，調(diào)到別處當(dāng)差了，原來是照顧園子?！?/br>
    小梅跪在地上，只是哭泣。她經(jīng)此磨難，性子沒那么張揚了。

    一般來講，挑水澆園的事情都是由小廝或者婆子們做，年輕女孩子沒力氣，又嬌氣，是不應(yīng)該做這種事情的。顧庭樹見她手上盡是老繭和水泡，臉頰也黃黃的。兩人到底有過肌膚之親，顧庭樹對她頗為憐憫，想了想就說：“你犯了錯，在顧家是很難有出頭之日的。與其在院子里受苦，不如趁早出去，找個老實可靠的男子嫁了。到時候我給你出嫁妝，保證不讓你受委屈?！?/br>
    小梅想了想，眼看是沒希望攀上少爺了，出去嫁人也不錯，還能白得一份嫁妝，顧少爺出手一向是闊綽的，于是千恩萬謝地磕頭。

    顧庭樹叫她起來，又說：“你今日暫且回去，我晚上回了太太，明兒就放你走?！?/br>
    小梅重新磕頭謝了，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離開。

    海棠并一群丫鬟就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小梅容光煥發(fā)地從院子里出來，過了一會兒顧少爺也走了出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金表看了看，對海棠說：“我今日還有別的事情，過幾日再來看你?！?/br>
    海棠說了一聲是，帶著一群丫鬟屈膝行禮。然后她直起身，眼睜睜地看著顧庭樹離開，消失在花園里。

    ☆、阿桃

    第二天海棠來給顧太太請安的時候，稟告了一件事情：“剛才在來的路上，瞧見管家領(lǐng)著幾個小廝往花園里跑，我訓(xùn)斥了幾句，管家才說，花園水井里撈出一具女尸?！?/br>
    顧太太聽了很不悅：“眼看快過年了，怎會有這樣晦氣的事情?！鳖D了頓又說：“可知道是誰？”

    海棠搖頭：“我也只是問了一句，并不知道是誰？”

    旁邊的靈犀聽了，便開口說：“我瞧瞧去?！?/br>
    顧太太沉著臉：“死人有什么看的，你老實呆著房間里，我聽說昨日你又跟庭兒置氣了？”

    靈犀繃著臉不說話，身后的阿桃暗暗捏她的手背，她才勉強回答道：“沒有，我們倆玩呢?！?/br>
    顧太太臉色略緩和了一些，又說：“眼看都成年了，還這么孩子氣?！庇謱Ｌ恼f：“查清楚那死人是誰。若是咱們府上的，多給她家人些錢，打發(fā)走就行了。若是外面的人，即刻去報官?！?/br>
    海棠答應(yīng)了幾個是，然后眾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就散了。

    那個死的人是小梅，顧太太下午接到消息，頗為感嘆了一會兒：“昨晚上庭兒還跟我說，把她放出去，不料竟這樣福?。俊?/br>
    海棠勸道：“這也是意外的事。井臺上結(jié)了冰，她去汲水，不小心掉進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br>
    顧太太十分嫌惡地說：“多給她父母一些錢，這件事就算了?！鳖D了頓又說：“庭兒是長情的人，若是問起來，就說小梅已經(jīng)回家了，免得他傷心?！焙Ｌ倪B連說了幾個是。

    靈犀閑著沒事，就一個人去花園里找那口墜人的井。尸體已經(jīng)被搬運走了，井口封上一塊大石頭，周圍的草地被踩得亂七八糟，也沒有什么稀奇。

    旁邊一個婆子正在挑水，瞧見了公主，忙過來下跪行禮。靈犀微微一笑：“你認得我？”

    “先前公主在院子里散步，我遠遠地見過?！?/br>
    “你起來吧，”頓了頓見她不走，就問又說：“你有事跟我說？”

    婆子眼圈一紅，要哭似的回稟道：“我女兒死的冤啊！”咦咦嗚嗚地哭了起來.

    靈犀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婆子是小梅的媽，她說女兒是被人害死的。

    “我女兒下午還歡歡喜喜地說要被放出去了，第二天姨太太就說她失足落進井里，天可憐見，她夜里沒事做跑井邊做什么，定是被人推進去的?！?/br>
    靈犀本來是不管家事的，卻見那婆子委實哭的可憐，沉吟片刻便說：“去把海棠叫過來?！逼抛哟饝?yīng)一聲就去了。不一會兒海棠領(lǐng)著一群丫鬟走來。

    靈犀還在井口邊站著，地上盡是軟泥和青草。海棠見了，也只得跪在地上請安。

    靈犀在原地走了幾步，然后問：“小梅的事情，你如何處理的?！?/br>
    海棠就把如何打撈尸體，如何發(fā)喪，如何安撫家屬的步驟講了一遍。

    靈犀又說：“報官了嗎？”

    “是她自己掉進去的。”海棠說完這話，覺得不妥，又補充說：“太太說……”

    “我沒問你太太說什么，她自己掉進去的，是你瞧見了，還是別人看見了？”

    海棠只得說：“沒人看見，當(dāng)時是夜里。”

    “既然沒人瞧見，是自殺是他殺或者是意外，都要由官府看了才知道，這么急急地發(fā)喪，倒讓人說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尤其要小心謹慎，不要被外人抓了把柄。你現(xiàn)在找個男仆去官府里報案。去吧”

    海棠直挺挺地跪著，話語里軟中帶硬：“公主的吩咐，我不敢不聽，但是太太先前說了，正值年下，此事不宜大肆宣揚出去?！?/br>
    靈犀板著臉：“太太是叫你顧全顧家的顏面，可沒有叫你草菅人命。”

    海棠一張臉漲的通紅，汗水涔涔落下來，說了個是，被丫鬟攙扶起來，顫顫巍巍地走了。

    靈犀申斥了海棠一頓，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正午了，丫鬟秋兒高高興興地收拾衣服，說道：“大好事，咱們可以去外面玩了?！痹瓉韯偛殴芗业竭@里傳話，說是皇帝帶貴妃去皇陵祭祀，近臣及家眷可以隨行，這一去大概要十天左右。

    “說是在河北?！鼻飪貉鲋樥f：“我自小在都城長大，可沒有去過外面呢?！?/br>
    靈犀聽說是隨御駕同去，心里很不情愿，就說：“你去回太太，說我感染了風(fēng)寒，不宜出行?！鳖D了頓又說，“你要實在想去玩，可以跟太太同去?！?/br>
    秋兒撅起了嘴唇，但還是說：“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扁筲蟛粯返厝ヮ櫶抢锘卦捔?。

    當(dāng)夜里，靈犀沐浴過后，坐在書桌旁寫字，秋兒捧著茶杯在旁邊伺候。墻上的自鳴鐘當(dāng)當(dāng)響了八下，秋兒打了個哈欠，說道：“我把大門關(guān)上吧，今兒天冷，早點睡?！?/br>
    靈犀手握毛筆，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會兒關(guān)了，一會兒還得去開?！?/br>
    秋兒笑道：“今天這么冷，說不定他不來了呢?！?/br>
    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了大門開啟的聲音和腳步聲。

    原來顧庭樹每晚戍時都會來她這里坐一會兒，有時候兩人生氣了，他也要站在窗外說幾句關(guān)切的話才肯離開。

    秋兒早就迎上去了，嘴里說道：“今天這樣冷，我以為少爺不回來了，剛才公主還念叨你?！?/br>
    靈犀蹙眉道：“你這蹄子……”

    顧庭樹披著一身風(fēng)霜走進來，先把身上的大氅脫了給秋兒，又搓搓自己的手掌，笑著走過來，問道：“你念叨我什么？”

    靈犀背轉(zhuǎn)過臉，并不搭理他。

    顧庭樹早就習(xí)慣了，自己提了一把椅子，坐在書桌旁邊，盯著靈犀的側(cè)臉，溫聲說：“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你別耍小性子。”

    靈犀這才看了他一眼。

    “去皇陵祭祀，你為什么不同去呢？”顧庭樹顯得很郁悶：“到時候只有父親母親和你我一起去。咱們兩個同坐一輛馬車，說說笑笑的多好?！憋@然是把這次出行當(dāng)做兩人度蜜月的好時機了。

    靈犀并不買賬：“我不愛看見皇帝一家子。”

    她既然這么說了，顧庭樹也不好勉強，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于是說：“我剛從媽那里過來，海棠哭得跟淚人似的，說你挾制她了，這是怎么回事？”

    靈犀聽了，想了一會兒才嫌惡道：“你的小老婆也太討人嫌了，我不過是……”說到這里看著顧庭樹，目光很銳利：“你到我這里興師問罪的？”

    顧庭樹慌忙搖頭否認：“不是不是?！奔钡脻M頭大汗，又解釋道：“我是擔(dān)心你跟她起爭執(zhí)了，所以來問問你受委屈了沒？”很關(guān)切地看著她，目光里是融融的愛意。

    靈犀臉頰一紅，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沒有?！?/br>
    房間里暖香襲人，丫鬟早就躲到別處去了。顧庭樹把椅子拉近，近到兩人的膝蓋已經(jīng)靠在了一起。他看見靈犀的耳根慢慢紅起來，又傳染到了脖頸，于是湊上去說：“我這一去，十多天不能來看你了。你有什么話對我說嗎？”

    靈犀看著自己亞麻色的裙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注意安全。”

    顧庭樹看著她，笑道：“你真的不陪我嗎？別人都帶女眷的，你不去的話，我只好隨便找個丫鬟充數(shù)了?！?/br>
    靈犀呆呆地看著他，不確定這句話的真假。

    “我書房里有個伺候筆墨的丫鬟叫茉莉……”顧庭樹半真半假地說完，又笑起來：“開玩笑的。”伸手把靈犀抱在懷里：“騙你的。”

    靈犀慢慢地揉眼睛，半晌才說：“隨便你?！?/br>
    “那你哭什么？”顧庭樹低聲問。

    靈犀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止住眼淚：“我現(xiàn)在不哭了。”

    顧庭樹又陪她寫了一會兒字，然后才道別，走的時候說：“我明天就走了，你在家里好好的。阿桃的預(yù)產(chǎn)期雖然是下個月，但保不齊要提前，你多照顧她。上次下藥的事情，是我的主意，別為了我，離間你們倆的感情?！?/br>
    靈犀忙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她的?！?/br>
    顧庭樹又細細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才起身走。旁邊的丫鬟過來取過大氅，準(zhǔn)備給他披上。靈犀卻接過來，手腕一抖，將大氅抖開，輕聲說：“你過來?！?/br>
    顧庭樹又驚又喜，慌忙走上來彎下腰：“有勞公主?！?/br>
    靈犀嗯了一聲，踮起腳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專心地系衣服上的帶子。顧庭樹悄悄擺手叫丫鬟出去，低聲說：“靈犀？”

    靈氣微微抬起眼皮：“說?！?/br>
    顧庭樹抿嘴一笑，顯得很不好意思：“我……我今天可以留在你這里嗎？”又放低了聲音解釋：“你要是不喜歡那個……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想跟你說會兒話?！?/br>
    靈犀遲疑了一下，外面忽然傳來丫鬟說話的聲音。她便開口問：“是誰？”

    秋兒過來回稟道：“是阿桃那邊的婆子，問少爺啥時候回去。”

    靈犀忙說：“這就回，給他準(zhǔn)備燈籠，天黑路滑，照看著點?！闭f完這話，推顧庭樹出去。

    顧庭樹站在門外，陰沉著一張臉，怔了一會兒才氣沖沖地回去。

    他回到阿桃的住所，阿桃正坐在炕上做針線，雖然身材胖了，臉上依舊帶著笑：“明兒要走了，我給你準(zhǔn)備了……”

    顧庭樹站在門口，也不打算解披風(fēng)，只是冷著一張臉說：“我晚上住在哪里，還輪不到你cao心，叫你的人好好守規(guī)矩?！闭f完這話，掀開簾子就走了。

    阿桃僵直了身子，臉上笑容一點一點冷下去。她跟顧庭樹好了兩年多，從未受過一句重話，更別提是當(dāng)著丫鬟婆子的面挨訓(xùn)了。她呆了一會兒，耳聽見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她哆哆嗦嗦地擺手叫眾人出去，而后伏在枕頭上大哭了起來。

    第二日顧老夫婦帶著兒子離開，門口車馬排了一行。余下眾人皆站在門口送別。靈犀站在首位，身后跟著海棠和阿桃。何幽楠生病，沒有出來。海棠妝容鮮艷，衣服華麗，顯然是打扮了許久。阿桃亦穿的很整齊，臉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眼皮微微腫著。靈犀只穿了一件鮮紅色的披風(fēng)，遮住頭臉身體，免得被人看出來自己是強行被床上拉過來的。

    顧庭樹拉著靈犀的手說了一會兒話，見她只是揉眼睛打哈欠，于是說：“好啦，你回去睡吧，難為你一大早起來送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