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爺爺還想上手，卻又私心懷疑，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把這丫頭打傻了。

    “你以為這消息，張姑姑憑什么給爺爺我透出來？”白爺爺苦口婆心，“如今，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九皇子才五歲，還燒在床上，有這個精力派人來膳房獎懲，秀威風(fēng)？這賞啊，定是千秋宮里年歲最大的四皇子賞下來的！”

    “四皇子前腳賞了你，后腳順?gòu)迥锬飦硪耍阕约合胂耄氖钦l??？”

    白爺爺從祖上就混跡宮闈，這里頭的彎彎繞深著呢！

    圣人身邊最得勢的大太監(jiān)崔玉生，是就他最聰明？是書念得最好？還是字兒寫得最好？

    是他最聽得懂圣人的話?。?/br>
    白爺爺?shù)降讻]忍住，輕輕拍了拍含釧的肩膀，“釧兒，主子的話沒說明，可咱不能裝聽不懂啊?！?/br>
    “你且記得，咱們?nèi)缃裨谀膬?？?/br>
    含釧眼淚“簌”地下來了，連她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倒把白爺爺嚇壞了，趕忙扶著灶臺，一邊拖著不方便的腿腳把含釧罩住，不叫別人看見，一邊拽了汗巾子手足無措地給含釧擦眼淚。

    “唉..唉...你這丫頭...打小就不愛哭的...”白爺爺小心翼翼，“你小時候，我讓你扛三十斤重的木墩子練臂力，也沒見你哭...如今...”

    進(jìn)個內(nèi)宮，怎么像...怎么像逼良為娼似的！

    白爺爺拍拍腦門星，把這不合時宜的想法趕緊拍走！

    “那你說，你自個兒說，現(xiàn)今怎么辦？”

    含釧淚眼朦朧，搖搖頭，“我不知道...”從拿到那塊玉墜，含釧腦袋瓜就像一團(tuán)漿糊，越攪和越粘稠，眼神落在了挺脫好看的蜜供花糕上，突然一驚醒，“師傅！”

    白爺爺下意識，大聲回答，“唉！”

    這一下，倒引起膳房的注意——都停了手上的功夫朝這處看。

    常師傅笑起來，大聲道：“老白頭！別總教訓(xùn)你徒弟！瞧小姑娘哭得！”

    白爺爺以廉頗老矣，尚能干三碗的氣勢把汗巾子朝常師傅一扔，橫了一眼膳房，“活兒干完了??？”又拖著殘腿，把含釧拉到僻靜處，神色認(rèn)真，“你說?！?/br>
    含釧神情有些激動，“花糕！花糕！”

    花糕？什么花糕？

    白爺爺云里霧里。

    自己的手，可能是重了點(diǎn)兒...

    否則好好一個丫頭，怎么傻了呢...

    白爺爺陷入反省。

    含釧“哎喲”一聲，一雙眼睛因激動而亮亮的，“我聽宮里的姑姑們說過，老太后滿整壽時，都會開大恩典，放一批宮人出宮！十年前，我剛?cè)雽m不久，就有這么一遭！今年是老太后六十壽誕，按慣例，也是要放人出宮的！”

    這倒不假...

    白爺爺凝了凝神。

    可出宮，比進(jìn)內(nèi)宮還難??！

    宮里頭的宮人，誰不想出宮？

    如今世道好，女子的地位比前朝高了不老少，出了宮，或投奔父母，好好嫁個人；或打著侍奉過宮中貴人的名頭，被世家官宦聘去教家中的女兒，獨(dú)自一人也能置田買地；或索性開個女學(xué)館，收點(diǎn)束脩，教鄰里街坊的姑娘讀文識字...

    只要出宮后不懶不饞不貪不傻，日子只會越過越好。

    這道理，誰不懂？

    白爺爺想了想，開口，“釧兒啊...往日放出去的，都是內(nèi)宮的女使。咱們掖庭，雖然人多事多，卻是個孔雀不落足的地方...”

    白爺爺這說得很委婉，卻也很透徹。

    含釧聽懂了。

    可含釧卻不愿放棄。

    出宮，兩個字，她想都不敢想！

    從夢里，直到剛剛那一刻，她從來沒想過！

    四五歲就入宮為奴，長在宮闈，學(xué)在宮闈，不出意外，也會死在宮闈。

    這是掖庭宮人的宿命！

    可當(dāng)“出宮”兩個字浮現(xiàn)時，含釧只覺得滿腦子都是這兩字兒，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似乎要占據(jù)她所有的思緒。

    出宮！

    她想出宮！

    她要去宮外看看！

    這四四方方的，被紅墻綠瓦分割得規(guī)矩整齊的天，她已經(jīng)看夠了！

    她從沒見過自由生長的樹、淙淙流淌的河、因四季交替而自然枯萎的花！

    含釧緊緊握住拳頭，輕聲卻堅定地開口問，“白爺爺，長樂宮的淑妃娘娘，是否夠格決定我的去留？

    第十七章 渾水豆花

    白斗光，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了一聲。

    含釧雙手在腰間的圍兜布上擦了擦，語聲堅定地再問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資格決定我是否出宮？”

    如今的局勢，不是出宮，就是去承乾宮順?gòu)逄帯?/br>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釧記得徐慨曾經(jīng)給她講過一個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險，會撇下自己的尾巴，斷尾求生。當(dāng)時徐慨告訴她，她人小力氣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狀，別擰勁兒、別逞強(qiáng)...

    阿彌陀佛，她向來跑得比誰都快，慫得比誰的姿勢都標(biāo)準(zhǔn)。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僅在龔皇后與曲貴妃之下，照理說，若淑妃開口，事成的幾率不算小...爺爺我豁出臉皮去，看看能不能求個恩典?！?/br>
    含釧趕緊擺手，“您別去！”連忙打消白爺爺這念頭，“主仆恩情，算之有數(shù)。師傅，您年歲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參養(yǎng)著，也得月月請?zhí)t(yī)上門診脈...這些說起來都是逾矩的，為啥淑妃娘娘給您破了例？還不是為了這一番主仆恩情！”

    “如今，您若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討恩典。淑妃娘娘或許會給。可之后呢？萬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時候，淑妃娘娘只會覺得咱們?nèi)诵牟蛔闵咄滔螅艘?，還想要十！”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含釧努力將脊背挺直。

    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韁繩了！

    只能背水一戰(zhàn)！

    “我自己想想辦法吧?！焙A心里也打著鼓，說來也慚愧，夢里現(xiàn)實加起來兩輩子，她著實沒為自個兒、為別人認(rèn)認(rèn)真真謀劃什么。

    當(dāng)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將腦子放進(jìn)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釧細(xì)細(xì)捋了一遍，事關(guān)體大，含釧決定對白爺爺緘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個人扛，“師傅，我心里明白的?！?/br>
    白爺爺還想說什么，卻被下廚的小太監(jiān)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話，“凡事多想，凡事有師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廚。

    含釧也回了灶臺，雙手撐在灶臺上，將花糕復(fù)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時，張姑姑笑盈盈地過來，“...當(dāng)初釧兒這丫頭進(jìn)掖庭，天庭飽滿，膚白細(xì)嫩，我瞧著就不是這兒留得住的人，如今...”張姑姑捂著嘴笑，“往后，釧兒若是得了前程，且記得這群同過甘苦的老伙計才行！”

    大家伙兒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宮女兒，扯著嗓子敲邊鼓，“瞧張姑姑說的！釧兒jiejie有運(yùn)道，那也是那鍋粥攢下的福分！和臉和皮有甚相關(guān)？”

    好事的太監(jiān)忙接過，“你懂什么？色香味色香味！就連做菜，都是‘色’字放前頭！釧兒的臉皮，在掖庭里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怎么著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沒明說，以色侍人，四個字了。

    內(nèi)膳房圍坐著哄笑起來。

    越說越不像話。

    白爺爺沉著臉，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飯的，就去墻角蹲著！”

    白爺爺話一出，周遭的聲音弱了下去。

    含釧像衣裳被剝盡，赤條條地躺在砧板上。

    其實也沒說錯。

    夢里頭，她跟以色侍人有什么區(qū)別？

    徐慨說的話，想的事兒，讀的書，她都不明白。

    沒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釧還能下廚做菜，看徐慨埋著頭吃她做的飯時，她一顆心就滿滿的。后來上了徐慨的床，當(dāng)了通房當(dāng)了側(cè)妃，旁人說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遠(yuǎn)庖廚，不能做這種“奴才干的事”。

    她便徹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宮里的女人，看見貴人主子穿金戴銀、養(yǎng)尊處優(yōu)，日子久了，也想當(dāng)人上人。

    當(dāng)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為主子爺?shù)恼磉吶恕?/br>
    含釧悶頭刨了口飯。

    有人羨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誰也沒問過，她想不想。

    用過晚膳，內(nèi)膳房的人三三兩兩都走盡了，白爺爺留了一小會兒，和含釧說了幾句話，又托了夜里進(jìn)宮值守的小太監(jiān)去給長樂宮素錦帶話，還把白四喜留下來值夜。

    白爺爺一走，含釧從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進(jìn)貢上來的東山黃豆，拿溫水泡發(fā)開來，等了三個時辰，篦去小部分水后拿到后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遠(yuǎn)處打更聲穿透重疊的宮墻傳了進(jìn)來，含釧用手推磨將黃豆磨成了極細(xì)的漿，將接豆?jié){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將豆?jié){盡數(shù)擠出，這樣反復(fù)三四次，含釧后背浸濕了汗，白四喜端著蠟燭來瞧，有些新鮮，“明兒個磨豆汁兒喝嗎？”

    別提了。

    含釧是京城掖庭長大的，可一點(diǎn)兒喝不慣豆汁兒。

    臭烘烘的，像發(fā)酵過了頭，餿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愛喝的。

    豆汁兒配炸圈兒，能吃一簸箕。

    含釧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凈，也企圖將關(guān)于徐慨的記憶甩干凈。

    夾層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釧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將豆?jié){燒開后裝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會兒豆?jié){上就起了一層雪白的泡沫，蓋上蓋再燜一會兒，含釧將一根筷子插進(jìn)豆?jié){里，竹筷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