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皇后賞下來的人，不用就是失禮！長樂宮只能硬著頭皮用小廚房的飯菜，淑妃娘娘也說了，龔皇后不蠢不癡不傻，她既然坦坦蕩蕩地賞了嬤嬤下來，便不會(huì)著人捏住錯(cuò)處——更何況，二皇子大有可為，八皇子剛剛開蒙，龔皇后也犯不著。

    這才敢用的??！

    素錦看著含釧又抿了一小口，也不敢催，只見含釧將銀勺放下后又跪在了地上，方急切出聲，“你且說?。　?/br>
    含釧沉吟片刻，方道，“這道乳鴿白術(shù)湯，熬得很好，乳鴿軟而不爛，藥膳的味道藏在rou味里，既滋補(bǔ)又不至于叫人聞著犯惡心。湯燉得又清又香，只放了幾粒粗鹽提味，便再無他物，燉這鍋湯的人，手藝不在白師傅之下?！?/br>
    素錦和淑妃聽得云里霧里。

    都是好處，那何必跪地？

    含釧跪在地上，雙手撐地，話鋒一轉(zhuǎn)，“這碗湯，無毒無害，若是脾胃虛寒之人長期食用，必定受益匪淺。因其中的五味藥膳，白術(shù)、炒麥芽、雞內(nèi)金、焦三仙，都是健脾開胃的好藥?！?/br>
    含釧說著頓了頓，抬起頭來，“喝一日兩日，倒也無妨?？扇羰侨杖蘸?，日日補(bǔ)，人開了胃，便時(shí)時(shí)會(huì)餓，餓了便想進(jìn)食?？v然淑妃娘娘知道要克制自律，卻也不自覺地多進(jìn)——往日吃一碗飯便飽了，如今要吃第二碗；往日吃三餐即可，如今零嘴、點(diǎn)心、晌午的進(jìn)補(bǔ)都不算正經(jīng)吃飯?！?/br>
    含釧說得委婉，素錦卻聽得分明。

    氣從胸口來。

    喂豬呢??？

    是在喂豬呢？

    把淑妃娘娘喂胖，喂得圣人見淑妃就膩味？

    是...這飲食嬤嬤倒是沒下毒，可這比下毒還狠！

    毒發(fā)不過三刻鐘，若淑妃胖起來，那可真就是斷了后路，磨人刀了！就算產(chǎn)下胎兒后，淑妃漸漸瘦下來，這需要付出多強(qiáng)的毅力？付出多少時(shí)間？付出多少心血？生完這胎，淑妃已經(jīng)快三十了，不年輕了！

    素錦能想到，淑妃自然能想到，雙眸微微瞇起，聲音有點(diǎn)冷，“本宮喝了這么許多天，倒沒喝出這小小一碗湯，里面竟藏著這樣大的乾坤?！?/br>
    含釧再道，“五味藥膳，各有其味。若搭配得當(dāng)，這湯便壓根吃不出絲毫的藥膳味，只有鴿子的清甜?！?/br>
    含釧看了眼桌上布的菜，面色依舊凝重，“除卻這湯，桌上的布菜也是花了大心思的?！?/br>
    膳食的學(xué)問，在于搭配。

    菜做得好的廚子，萬里有百，會(huì)配菜懂平衡的廚子，百里有十。

    膳房的人，別的不說，葷素搭配、冷熱平衡，性溫與性熱、性平與性燥，一眼便知。

    含釧挨個(gè)兒點(diǎn)名，“今兒個(gè)的早膳，主食是云松糕和雜蔬蕎麥面。但淑妃娘娘必定會(huì)選軟白漂亮的云松糕，吃了云松糕，口中因松子仁厚重的油脂而發(fā)膩。淑妃娘娘此時(shí)會(huì)想，吃什么解膩呢？”

    素錦和淑妃跟著含釧的眼神在桌上走動(dòng)。

    “自然會(huì)選跟前放著的醋泡海蜇絲，海蜇絲無妨，只是海蜇掛油，鮮嫩的海蜇要先在花生油中浸泡片刻，再用醋拌開才會(huì)香。”

    含釧笑了笑，“用過酸香的海蜇，淑妃娘娘再喝一口咸香的鴨rou粥，鴨rou粥講究原油煎rou，鴨皮帶著的板油先剔下來熱鍋爆香，再將鴨rou宰得細(xì)細(xì)碎碎的，將就這半鍋鴨油炒嫩，最后倒水倒米，慢慢熬開?！?/br>
    淑妃想了想剛剛用膳的順序。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含釧最后才說道，“桌上有一個(gè)空碟，婢子猜測，淑妃娘娘應(yīng)當(dāng)是喝完一盅鴨rou粥后，將碟子里的蜜瓜吃完了?！?/br>
    淑妃發(fā)愣。

    說起吃食，含釧沒在怕的，疏朗地笑了笑，趁熱打鐵道“云松糕含有松子油脂，屬高油；醋泡海蜇絲含有花生油的油脂，屬高油；鴨rou粥含有鴨板油的油脂，屬高油...”

    含釧目光灼灼地看向淑妃，“那盤蜜瓜，甜而綿，其中所含的糖水比一勺黃砂糖還多！高油高糖，娘娘如何能不豐潤？娘娘腹中的胎兒，將漸漸長大，甚至?xí)葎e的胎兒都大！這自然是好事！”

    “可胎兒過大，一則難以生產(chǎn)，二則...”含釧看向淑妃的腹部，“二則，母親肚皮上，難免會(huì)留下，因胎兒過大撐開皮膚的印跡！”

    第二十章 羊乳酪

    光想著胖了！

    卻沒想過母親胖了，胎兒會(huì)怎么樣！

    素錦的爹是員外郎，鄰里街坊都是鄉(xiāng)紳地主，都是有錢人。有錢人后宅的爭斗，沒有官宦世家那么文縐縐的——你寫首詩罵我，我回個(gè)對聯(lián)罵你。

    有錢人的后宅，只講求有效。

    素錦記得，她很小很小的時(shí)候，她爹的一房小妾產(chǎn)下一個(gè)八斤九兩重的男嬰后，她娘還來不及出手，她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小妾送到了寒山寺。

    下人都說，因?yàn)槟莻€(gè)小妾肚子撐花皮了，難看得很。

    素錦腦子一嗡。

    這個(gè)把戲，怎么會(huì)被玩到宮里來？

    淑妃有過身孕，生過孩子，含釧一說出口，淑妃便懂了。

    淑妃氣極，手袖一揮，那盞還冒著熱氣兒的乳鴿湯“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混賬！”淑妃罵人時(shí)，聲音都是柔柔的。

    若是不看淑妃如鷹隼一般陡然犀利的眼神，含釧一定覺得這是個(gè)只知道吃辣，卻沒脾氣的川妹兒。

    淑妃手撐在桌上，站起身來，低頭一眼看見自己圓潤得顯得有些短繃的手指，再摸了摸腰間的rou，心中冒出一股惡氣，她恭順賢良，事事不逾矩，事事不出頭，事事都在曲氏與龔氏身后，軟和委屈換來的竟是龔氏如此待她?。亢眯哪c里裝了一肚子壞水！

    淑妃恨極，輕聲吩咐素錦，“去！差兩個(gè)信得過的去小廚房翻廚余！看看有沒有賀女使說的那幾味藥材！”

    素錦應(yīng)道，垂首向外走，卻又被淑妃喚住。

    “偷偷去，不要打草驚蛇！”

    素錦面目穩(wěn)重地頷首。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素錦急匆匆地回來，手里拽著一支擰干了的布袋，素錦將布袋鋪開在地上。

    含釧湊近一看，輕聲數(shù)道，“炒白術(shù)、炒麥芽、雞內(nèi)金...”含釧抬起頭，“便是婢子說的那五樣！”

    為了去渣，藥膳裝進(jìn)布袋里熬，是講究做法兒。

    這也給素錦一網(wǎng)打盡提供了方便。

    含釧辨識完畢，素錦利落地將布袋子收起來，沉聲問淑妃，“娘娘，您看，那兩個(gè)飲食嬤嬤是...”

    素錦的聲音里透著幾許狠厲。

    含釧忙低頭，裝作聽不見。

    她只是來求出宮的...不是來當(dāng)同案犯的...

    淑妃笑起來，“不著急?！甭曇粢琅f柔柔的，聽不出四川的調(diào)調(diào)，倒都有些姑蘇江南女子的婉約腔調(diào)，“那兩個(gè)飲食嬤嬤，為著本宮吃好喝好，費(fèi)盡了心力，用足了心思，當(dāng)賞?！?/br>
    淑妃眼風(fēng)里瞥見了縮在角落，竭力弱化自己的含釧。

    “賀女使，英雄出少年，白師傅伺候本宮近十年的膳食，親傳弟子也是個(gè)忠心，手上功夫過硬的。”淑妃笑了笑，示意素錦將含釧扶起來，“也該賞。”

    兩個(gè)賞字兒，含釧膝頭一軟，險(xiǎn)些又跪下去。

    素錦一手將含釧架住，恭順地搭了淑妃的話，“奴婢記得。那便賞那兩個(gè)飲食嬤嬤一罐子羊乳酪并一盒銀馃子可好？羊乳酪最養(yǎng)人，吃得慣的人日日想，吃不慣的人日日入茅坑?！?/br>
    素錦輕輕拍了拍含釧的背，“只是賀女使的賞，還請娘娘定奪。奴婢不敢妄言?！?/br>
    這個(gè)宮女兒，是白師傅的親傳。

    瞧上去個(gè)性軟、膽子小，跪了一上午，怕是膝蓋頭都青了。

    若是這姑娘來長樂宮，在吃食上，倒是再也不用擔(dān)心。

    淑妃笑問，“正巧本宮小廚房里缺人，若是賀女使愿意，來長樂宮是個(gè)不錯(cuò)的選擇。”

    含釧克制住自己去瞅素錦的眼神。

    前面火坑，后面懸崖...

    含釧剛想開口說話，素錦搭在她身后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背上的rou。

    “還不快叩謝娘娘！”素錦聲音很穩(wěn)，“往后入了長樂宮，額上的劉海便得梳上去了，身子骨也得時(shí)刻挺起來，甭還是掖庭那副畏畏縮縮的面貌！淑妃娘娘是圣人跟前的高位嬪妃，從長樂宮走出去的女使必得姿容端方、氣質(zhì)大方，不要縮頭縮腦、含手含腳，到時(shí)候丟的是淑妃娘娘的臉面...”

    素錦說著便訓(xùn)起來。

    淑妃跟著素錦的話，把眼神落在了含釧額間、臉上、腰上和腿上，眼神不由得瞇了瞇。

    圣人愛吃，也懂吃。

    做得一手好菜，便能入圣人的眼了。

    若是再長了一副靈氣的臉和纖弱頎長的身子....

    如今她雖說是有孕，不方便侍寢，需要有人幫忙留住圣人?？蛇@人不能太美，不能太抓人，不能越過主子去...淑妃微不可見地摸了摸自己滾圓的腰身...

    淑妃眼神橫了素錦，笑了笑，“你倒好，人家還沒應(yīng)，你便開始擺姑姑的威風(fēng)了！”

    頓了頓，“賞人賞人，要賞在別人心坎上才行，賀女使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說就是?！?/br>
    被素錦掐過的地方還疼著呢！

    含釧卻歡喜得一顆心快要跳出喉嚨了！

    含釧又跪了下去，朗聲道，“婢子五歲入宮，只記得娘和老子早死，前些時(shí)日，夢見娘給婢子托夢，說冷說涼。婢子...婢子...”

    含釧應(yīng)景地帶了些許哭腔，“婢子想出宮，想去翻新爹娘的墳，想在爹娘墳前盡孝，讓娘不要再冷再?zèng)隽?！?/br>
    說實(shí)話，五歲以前的記憶，含釧啥都沒了。

    像被人擦干凈了似的。

    什么都不記得。

    什么爹啊娘啊，長什么樣兒、怎么死的、是哪里人，含釧一無所知。

    可若沒這個(gè)由頭，她也不知道說啥了。

    難道說，這宮里太討厭了，徐慨也討厭，對，就是千秋宮那個(gè)四皇子。她想出宮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

    要真這么說，她鐵定涼??！

    含釧擠出兩滴眼淚，惡狠狠地磕了個(gè)響頭，“娘娘，婢子別無所求，只想出宮盡孝。白師傅說過，娘娘需要他，他就是廢了兩條腿，也要讓娘娘吃上他的手藝，也要讓娘娘肚里還未出世的小皇子吃上好飯好食，不能再叫別的人鉆空子，補(bǔ)漏子了！”

    額頭狠狠砸在地上。

    發(fā)出實(shí)心實(shí)誠的聲音。

    淑妃瞅了眼這丫頭，覺得是挺實(shí)誠的。

    內(nèi)宮不想進(jìn)，不想當(dāng)貴人，不想進(jìn)天顏，放著好好的前程不要，只想回村里給娘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