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膝蓋一哆嗦，沒出息地又跪到地上了。

    “朝堂派遣臣子，無論生死，都是臣子該遭受的命令。若將士出征，每戶人家、每個家眷都如你所想，一旦失聯(lián)，就各顯神通卷起鋪蓋奔赴戰(zhàn)場找人，那這仗還打不打！這圣旨還聽不聽？”

    這話說得很重了。

    是忤逆君上的重罪了！

    “嘭！”

    含釧重重磕了頭，眼神死死盯在寶藍絨毯上，“兒認罪！”

    福王看向圣人的目光里，寫滿了不贊同。

    圣人手往下摁了摁，示意福王稍安勿躁，再看小姑娘一顆小小的頭縮在地面上，顯得有些可憐，眼神向下一耷拉，輕聲說，“朕聽說過你。”

    含釧俯在地上，沒動。

    “順?gòu)寤鸺被鹆堑匾o老四找妻室，定了富康大長公主家的張氏，誰料欽天監(jiān)燒了一把大火，半邊的屋舍都成了灰炭?！?/br>
    圣人毫無起伏的說話聲不大不小，卻在這封閉的湖心別院顯得震耳欲聾，“老四來尋朕，說他有王妃人選了，是從宮中掖庭出去的一位女使，出身不顯，出宮后開了家小食肆，倒是在北京城風(fēng)生水起。他求朕準(zhǔn)允，說今生非這位姑娘不娶?！?/br>
    含釧低著頭，心里像海浪拍岸一樣。

    徐慨同她說了，將她的存在告知了圣人...

    她卻不知，徐慨是這樣告知的...以這樣自斷退路的方式。

    含釧深深吸了口氣。

    圣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后來朕再查，勇毅侯府裴家家主與其子身亡一事，也與你與老四相關(guān)。老四素來穩(wěn)重沉默，凡事從不宣諸于口，待人待事皆冷淡且有分寸。朕兩次見他情緒上的起伏，都是因你?！?/br>
    含釧手攥得緊緊的。

    圣人的聲音也默了下來。

    隔了良久，才又聽見圣人那毫無波瀾起伏的話語。

    “北疆的形勢，非常不好。”

    含釧猛地抬頭。

    “西瓊部落被屠，南部在原址埋伏，意圖將西瓊部落的人屠盡，老四一行正好在此處，兵荒馬亂之下，誰也未曾找到老四一行人的身影。南部得到消息，害怕大魏將皇子身亡的賬算在自己頭上，便又扣下了老二作為質(zhì)子，前日龔家已在清河老家，秘密集結(jié)了千余騎兵，躲開了官府眼線趕赴北疆營救...”

    圣人的聲音平淡，像在陳述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

    含釧一口氣堵在了喉頭，腦子里“轟轟”鳴響，像有萬千驚雷打在了顱內(nèi)。

    兩行淚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地。

    含釧手背抹淚，卻越抹越多。

    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嗎？！

    徐慨和哥哥一行人，被南部誤殺了嗎？

    在北疆權(quán)力傾軋中被誤殺了嗎??？

    是真的嗎？

    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吧？

    圣人怎會說假話...

    含釧抬起頭，目光像刀子一般投向圣人，“您為何不出兵營救！”

    話說出口，含釧方知聲音喑啞，“他是您兒子??！哥哥和尚探花是您臣子??！他們遠赴北疆，是為了大魏社稷！是為了黎民百姓！是為了您的江山??！”

    含釧滿臉是淚。

    是真的失聯(lián)了...

    沒有什么故事，沒有什么內(nèi)情...

    他們...是真的被放棄了...

    “朕已經(jīng)派人去了?！?/br>
    圣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若老四遭逢不幸，朕將看在他待你的情意上，加封你為縣主，賜婚大魏才俊，保你曹家三輩不衰。”

    第三百三十六章 腌篤鮮（中）

    含釧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大魏朝的一代明君。

    明..明君，意味著要犧牲這些，顧全那些，才能穩(wěn)住大局...

    北疆內(nèi)亂，大魏必須趁此機會出擊，才能在久久不結(jié)的西陲征戰(zhàn)中脫身...

    這是最好的機會——皇子在西陲遇害身亡，大魏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有很多條路可以選，要么顧忌二皇子，選擇和韃靼談判，要么是借機出兵，將尚在內(nèi)亂中的韃子打個措手不及...無論選哪種，大魏都占了起手！

    如果只是犧牲幾個人，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一代明君，會同意吧？

    可，她不是明君！

    她不同意！

    什么加封！

    什么賜婚！

    什么青年才?。?/br>
    圣人在說什么鬼話？！

    含釧眼淚一滴一滴砸在伏地的手背上，手止不住地發(fā)抖，膝蓋頭軟得像一塊兒豆腐，含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復(fù)下來，“...兒...兒不帶曹家的人手，我獨身到北疆尋人！我的一切言行與曹家無關(guān)！與祖母無關(guān)！”

    含釧手背抹了把臉，把眼淚盡數(shù)擦干，聲音里帶了哭腔，企圖放大聲音掩蓋掉無法躲藏的抽泣，“您不去找！兒去找！什么加封！什么賜婚！兒都不稀罕！您是徐慨的父親！是曹醒和尚探花拼死效忠的君主！”

    “為國盡忠！為父盡孝！為民盡信！本是為人子、為人臣之初衷所愿！兒懂得！”

    “國不負將士，則將士以命相報！君不負臣子，則臣子以死相殉！兒也懂得！”

    只是...

    只是...

    情感不認同！

    含釧手撐在地上，努力讓自己站起來，可膝頭軟得叫人一個趔趄，一邊哭，嘴里一邊無意識地說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您不去尋，我去找...一天找不到就找兩天，兩天找不到，我便在邊陲住下...一年、兩年、十年...”

    福王彎腰去扶，卻被這小姑娘一把甩開，便苦笑著看向圣人。

    小姑娘站了半天，也沒站起來，反倒是腳下一軟，噗通一聲跪坐在了地上。

    含釧腦子“嗡嗡”地響，響得發(fā)蒙。

    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一股腦涌上了天靈蓋。

    徐慨的笑，徐慨護她的樣子，在夢里護她，在現(xiàn)實護她，徐慨在火中射殺裴七的樣子...為她出頭的樣子...緊緊握住她的肩膀隱忍著看她的樣子...

    還有哥哥。

    她歷經(jīng)兩世，才終于擁有的親人。

    含釧捂住臉，終是嚎啕哭出了聲。

    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

    湖心別院的上空，縈繞著小姑娘悲戚到極致的哭聲。

    福王看了眼圣人，別過眼去。

    “既朕給的不想要，那就回去吧，回去靜靜等著?！?/br>
    圣人的聲音淡淡的，“福王，你派人將曹家姑娘送回去，看好她，不許她去北疆，更不許她踏出府門半步，若有差池，朕唯你是問?！?/br>
    含釧淚眼朦朧地看著圣人，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您不去尋，卻連我也要攔！您枉為人君！枉為人父！”

    福王恨不得將小姑娘的嘴捂住。

    圣人手一抬，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從門框邊入內(nèi)，一左一右抬起含釧往外走。

    含釧回府，薛老夫人出來接，見是兩位陌生的嬤嬤將孫女從馬車上攙下來，連忙伸手去扶，一摸孫女額頭，guntang一片，便忙招呼人將含釧攙進木蘿軒。

    含釧暈暈沉沉地直做夢，夢里一直在哭。

    夢里黑黢黢一片，前面有個身影走得很快，她努力跑、努力追，卻怎么樣都追不上。

    “徐慨——”“哥哥——”

    木蘿軒一聲凄厲的尖叫。

    薛老夫人忙進去，一見孫女滿頭是汗地坐在床上，老太太眼眶發(fā)紅，伸手將小姑娘緊緊摟住，“...不怕不怕...回家了...”

    含釧眼前一片模糊，待眼神聚焦，終于看清薛老夫人的臉后，忙攥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祖母！”

    含釧想哭，卻沒有眼淚落下。

    “徐慨與哥哥！”

    含釧眼睛疼得厲害，使勁揉了兩下，手拍打床板，“來不及了！哥哥和徐慨中了南部的埋伏！如今南部扣押住二皇子與龔家一行！圣人想要借此機會，從北疆狠撈一筆！沒人去救他們！”含釧將床板拍打得發(fā)顫，“沒人去救他們！我同圣人說了，我去！一個曹家的人都不帶！我自己去！活要見人，我們死要見尸??！我同圣人說了的，我的言行和曹家再無關(guān)系！無論圣人回過神后，是要罰我也好、懲我也罷！都與咱們曹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含釧急忙撇過頭，高聲道，“小雙兒，去收拾東西！我們今夜就走！”

    薛老夫人將含釧死死抱住，不叫她走！

    饒是含釧如何叫嚷，均不見小雙兒的身影。

    “含釧！”

    薛老夫人低聲喚道，“含釧！你先不說話！”

    “來不及了！”

    含釧語聲凄厲，反手揪住薛老夫人的衣角，“祖母，來不及了??！”

    薛老夫人手上使勁，眼神一掃，童嬤嬤知機地將門窗死死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