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節(jié)
陸管事迸發(fā)出強烈的情緒,“是我恨極了曹家!是我恨毒了太夫人和大郎君!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旁人沒有任何干系!” 陸管事猶如被拘禁于墻角的困獸,除卻無謂的喘息與宣泄,再無他用。 他不會說了。 或許有內因,或許腦子發(fā)軸,或許為掙下一口硬氣,無論是什么原因,反正此時此刻是撬不開他的嘴了。 含釧靜靜地注視著他,隔了一會兒,輕聲道,“把陸管事關到后院馬廄,仍舊封鎖內院消息,請等候在外院的孫太醫(yī)進來。無關人等,不許擅自進出?!?/br> 含釧眸色一沉,怒拂云袖,聲音透露著毫不掩飾的殺氣,“...硬闖者,殺無赦!” 這輩子,誰膽敢碰她親近之人,無論艱險無論困苦,她必定盡數(shù)誅殺之! 含釧氣勢大盛。 童嬤嬤看向含釧的目光,閃爍著激動與欣慰。 含釧的背影纖細卻挺拔,長衣寬袖,立在原地。 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月兒當家。 童嬤嬤別過頭去,拿袖子角擦了擦眼睛。 薛老夫人靠在椅背上,伸出手握住童嬤嬤的手,一仰頭,眼中也有淚光。 ..... 沒一會兒,孫太醫(yī)佝著頭端著藥箱進了內院,在含釧焦灼地注視下給薛老夫人把了脈,又嗅了嗅放紫砂茶盅的錦盒,心中有了思量,再次把脈的時間就長了許多,“...老夫人身體并無大礙,只是那只錦盒里果然是生苦杏仁的味道,且汁水很濃——嗅起來像是將三五兩的生苦杏仁榨干才能得到這么濃的汁水。人若是長期服用,到最后將會心猝麻痹而亡...且無論再高明的大夫,也無法判斷死因究竟是何。因苦杏仁生于陜西陜北一帶,在北疆邊陲盛行,前朝后宮...” 事涉掖庭,孫太醫(yī)頓了頓,看了眼含釧,到底將后話說出口,“前朝文宗皇帝的后宮,有一名妃嬪出身甘肅,因獲罪被打入冷宮后,便每日向內務府要一小碟苦杏仁,日日食用,不過大半年,便...去了...” 含釧看向薛老夫人。 北疆。 又是北疆。 此物在京津冀一帶不常有,卻是外來貨。 曹家家中囤有苦杏仁,也是因西廂的余嬸娘常??却瑏砬撇〉拇蠓蛘f苦杏仁有鎮(zhèn)咳、平喘之用... 余氏... 有病無病,請了大夫,便要開藥喝喝。 孫太醫(yī)大手一揮,開了三張方子,叫薛老夫人吃吃看,說是將養(yǎng)保健來著。 含釧本不想讓薛老夫人沒病喝藥,可見老太太與孫太醫(yī)針對各類保健藥物的功效相談甚歡,便咽下了勸阻的話——喝點固本扶元的藥湯也行吧,左右小老太太也受了驚、喝了不該喝的東西,調理調理活到一百二,也是他們曹家的福分。 待送走孫太醫(yī),含釧回了正堂,不許薛老夫人起身,坐在旁邊給老太太喂藥,喝了一大碗,老太太嚷著苦。 含釧便拿了一小碟蜜漬桃干遞給老太太解苦。 見小老太太精神頭還行,含釧便側身問童嬤嬤,“當初祖母入京,是誰具體負責人事物的打理?是誰最終確定帶入京的人選?” 童嬤嬤想了想,“外院的人事物都是曹生管事準備的,內院,如灶屋、細軟、丫頭婆子,都是二奶奶,喔,也就是余嬸娘準備下,請老太太過了目、點了頭的?!?/br> 薛老夫人抿著桃干,點頭,“是,阿余在江淮便打理著家中事宜,性子上雖有幾分不好,能力才干雖也有幾分欠缺,可為人處世那時還算不錯?” 想了想,確實那時算不錯。 余氏在曹家眾多旁系別支的媳婦兒里,算是難得識字的。 加之,同為沉鹽事件的受害人,她待余氏一家,總有幾分寬宥。 否則,她也不會將這娘兩放在身邊這么長時間。 第三百四十一章 白切rou(上) 果然。 含釧手里捧著蜜漬桃干,意味深長地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陡然反應過來,“你是說,余氏...” 含釧低了低頭,輕聲道,“陸管事說,在江淮時,曹宅人多眼雜,他沒有機會下毒。如今隨咱們入京,后宅人事簡單,他便可趁機使壞。這不能不讓人多想?!?/br> 含釧目光向西望去。 看不見西廂的檐角。 只能看見郁郁蔥蔥的樹叢與花。 “朝廷辦案講究動機?!焙A輕聲再道,“若陸管事得逞,咱們祖孫倆日日吃下生苦杏仁汁兒,毒發(fā)身亡,最受益的人是誰?” 含釧腦子從來沒轉這么快過,瞇了瞇眼,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她也常常來正堂,照理說,被生苦杏仁汁兒浸泡過的茶蓋子被熱氣騰騰的水汽一蒸,無論如何也會有不同的氣味跑出去——她卻一次也沒有聞到過。 她或許沒有拉提那樣靈敏的嗅覺。 可身為掌勺大廚,如果味道有不對,她至少能聞出來! 可一次也沒有。 她一次也沒有聞到! 偏偏這個時候! 偏偏大家都以為曹醒、徐慨一行必死無疑的時候... 陸管事動了... 含釧抬起頭,“如果我們毒發(fā)身亡了,哥哥深陷北疆不能回來,誰是最大的受益者!?是不是余嬸娘?。克齻兙驮诰┏牵陔x咱們最近的地方!若我們三人全軍覆沒!她就成了距離曹家核心最近的人,血緣也是最近的人!漕幫的所有,曹家的所有,他們一家可以全部名正言順地繼承!” 含釧越說越快,“哥哥走前,陸管事就沒有再動過下毒的心思了!北疆局面不好的消息剛剛傳了點兒風聲,陸管事就動了!” 含釧猛地站起身,在窗欞前來回踱步,腦子從來沒轉這么快過! 但凡,她夢里腦子多動半分,她也不至于落得個這般結局! 薛老夫人面色有些不好。 含釧眼風一掃,見老太太面色發(fā)白,便坐在床畔前,沒說話了,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有時候... 不對。 很多時候,人都是受情感管控的... 余嬸娘跟在薛老夫人身邊這么久,就算是個貓兒狗兒也有些情意在的,說打殺難道就立刻打殺了? 含釧抿了抿唇,見薛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后,挪動著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煙霧朦朧蠶絲床罩,隔了一會兒才緩過來,開口道,“...放出風聲,我病危在即,撐不過今晚?!?/br> 含釧不贊同地搖頭,“不可!人不能自己咒自己!” 薛老夫人笑著拍了拍含釧的手背,語聲干澀,“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做漕幫的,若事事時時害怕犯忌諱,又如何做得起來?” 薛老夫人寵溺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腦門頂,“陸管事抵死不認,如今事過三秋,咱們追查?把余氏母女壓起來重刑審判?你別忘了,陸管事是奴籍,余氏卻是曹家明媒正娶的媳婦兒,陸管事可一力降十會,打服罵服,對余氏卻不得不顧忌——一是顧忌曹家的聲譽,二是,如今曹家想變黑為白,有事便不可為,你哥哥以后是要入閣拜相的!” 含釧攥緊拳頭。 什么叫投鼠忌器? 這就叫! 薛老夫人安撫完小姑娘,再次側身交待童嬤嬤,“正好孫太醫(yī)還在內宅,放出風聲,我要將漕幫所有事務、賬簿、水符、鑰匙全都交給了含釧,把外院現(xiàn)有的管事扣下,把寄存在銀號中的地契與銀票全部取出,再去請京兆府尹過來公證...戲要做全套才可?!?/br> 含釧緊緊抿住嘴唇,“祖母,您...” 薛老夫人笑了笑,“你那‘時鮮’還是兇宅,你不也買了?事急從權,醒哥兒在外搏殺,你我女眷必定要將后宅肅清,否則他回來,朝廷的事兒煩人,后宅的事兒也煩人,能舒坦嗎?再者說,今日可下毒,明日便可放火,若當真有問題,盡早揪出來才是正道?!?/br> 薛老夫人抬了抬下頜,眼睛里有滄桑,“漕幫風里來雨里去,刀刃上舔飯吃。你且放心,你祖母絕非那等情感大過理性之人,一是一,二是二,若要殺,實在不忍,便也只好提到外頭去殺!” 含釧低估了薛老夫人的韌性和理性。 也是。 獨面獨女身故,拉扯大孫兒,獨身直面漕幫風云詭譎的薛老夫人,又豈會是尋常人戶里優(yōu)柔寡斷的老封君? 含釧再看了看薛老夫人慈祥和藹的眉眼、時時掛著笑的嘴角... 嗯... 這是一位心下不忍,便將人拎出去殺,眼不見為凈的另類老封君。 ...... 太陽落山,日暮西垂,隱隱約約的日頭掛在飛揚的檐角,氤氳出幾分觸不可及的柔光。 更多的是壓城的烏云與寂靜的夜色。 黑夜,慢慢將曹家吞噬。 正堂傳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與抽泣聲,飄散出濃厚的藥苦味,丫鬟婆子紅著一雙眼在廊間小跑,拎著藥箱的太醫(yī)抹著額角的汗水,時而入正堂,時而進小廚房煎藥... 整個正堂都彌漫著凄苦、無助的氣息。 “...老夫人真不行了???” 余氏站起身來,聽丫鬟來報。 丫鬟埋著頭,低聲道,“真不行了!下午就將孫太醫(yī)請來了,內院外院全都封住了,外院好幾個管事都被扣下不許走,曹生管事去了好幾個銀號...二姑娘守著正堂一步也沒離開,聽她身邊的那個小雙兒說,二姑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本就還沒好利索,剛剛差點厥了過去!” 余氏在原地來回踱步,左手不住地敲打右手。 是是是。 這件事,她知道! 賀含釧那丫頭前幾日被人抬回來的! 說是去京城一個位高權重的親王府求問,結果問到了曹醒回不來的消息... 那丫頭一下子就病倒了三日,又是從地窖里拿冰退熱,又是換著大夫地開方子,老太太不合眼地照顧了整整三日,前日這才醒過來... 如果老夫人當真不行了,那丫頭必定是撐不住的! 余氏腳一跺,一咬牙關,“去!叫上含寶,我們去正堂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