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八寶飯（中下下）

    不過再香的餑餑，也還是有上限。

    真正的豪門世家，比如英國公府、尚家、左家...還有入閣拜相那幾位世家，倒是從來沒在她跟前說過類似有意向的話。

    畢竟曹醒起來的日頭尚短，沒根基，如今在朝廷里混，漕幫的生意要慢慢斷掉，至少要隱退到幕后，不能太過打眼...再者說了，在這些真正有話語權(quán)的豪門世家看來，漕幫算得了什么？這群人動(dòng)動(dòng)手指就可以覆滅掉的。

    薛老夫人認(rèn)識(shí)很清醒，輕輕吐出一口長氣。

    正因?yàn)槿绱?，剛?cè)刖┑臇|南侯也有膽量來試試，家里只有三個(gè)庶女的北國公也湊了上來，還有那些個(gè)四五品官兒...倒不是說瞧不上四五品的官，可祖上家世太薄，姑娘往后在這兇險(xiǎn)詭譎的漕幫也硬不起腰身??！

    左看右看，也就北國公家還不錯(cuò)了。

    是經(jīng)年的世家，就算是這幾代不爭氣，也有家底在，更何況，他家里還有一個(gè)不受寵的庶子跟著四皇子去了北疆，回來就被安排進(jìn)了西山大營，封了個(gè)四品官。

    北國公夫人過來，也是著重推薦了這位庶子的親生meimei。

    薛老夫人再嘆了嘆，“你細(xì)想想看，國公爺?shù)亩媚?，好像?..得繯，杏眼桃腮的，看上去有些羞怯。是國公爺?shù)耐跻棠锼?，王姨娘是讀書人家的姑娘，被國公府老太太聘作良妾的...國公夫人沒孩子，那位老太太便一房妾室又一房妾室往自家兒子房里抬。”

    這都摸清楚了？

    含釧心里直打鼓。

    “咚咚咚”

    眼神不止往門口瞥去。

    哥，快來，救命。

    薛老夫人其實(shí)也不是十分滿意，“我今天細(xì)看了看，小姑娘樣貌不錯(cuò)，但有些束手束腳。不過，也是難得的了，自小跟在姨娘身邊長大，能有這樣的舉止也不錯(cuò)了...再者說，北國公府女學(xué)是有些名氣的，”

    薛老夫人不喜歡做姨娘的，自然也不喜歡庶出。

    在她看來，這是北國公家二小姐最大的毛病，也是無法改變的毛病。

    可不是這個(gè)，就是那個(gè)嘰里呱啦說福建話的東南侯家。

    薛老夫人一想起來，腦仁就開始疼，趕忙喝了口蜜湯壓住。

    含釧想了想，笑道，“哥哥二十三四了，如今建功立業(yè)，也該成親了?！焙A默了默，低頭喝了口水，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道，“只是，咱們家跟別家不同——?jiǎng)e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家可一直都是商商量量的咧！哥哥年歲到這兒了，為人也穩(wěn)重，您甭叫他盲婚啞嫁啊！至少得告訴他，讓他自己想想合適不合適吧？”

    含釧往薛老夫人身側(cè)一靠，撒了個(gè)嬌，“您看，您和哥哥都不想我嫁老四，不也沒拗過我去嘛？”

    薛老夫人順手摸了把小孫女白白嫩嫩的臉，再低頭看到小姑娘脖子上那道疤，注意力瞬間被轉(zhuǎn)移了，抿了抿，“是！如今還后悔著呢！好好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個(gè)疤，當(dāng)時(shí)攔著你哥是我在和稀泥呢！我心里氣不氣？你說我心里氣不氣？”

    然后小老太太開始了為期一炷香的嘮叨。

    含釧被念了個(gè)狗血淋頭。

    不過還好，老太太被一打岔，忘了先頭

    看著小老太太因說話太多，口干舌燥地喝光了整杯水，含釧抹了把腦門上的汗。

    古有黃香暖席、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釧兒舍身取義、替兄解困，都是英雄，都是英雄...

    .....

    經(jīng)含釧一打岔，薛老夫人這才想起來還是得尊重一下曹醒的意見，誰知一連十來日，曹醒都在京畿漕運(yùn)使司沒回家，要么就是夜里急匆匆地回來，早上又急匆匆地走，很忙碌的樣子。含釧也沒法兒求證，薛老夫人也沒法圍堵。

    甚至，徐慨和左三娘的“現(xiàn)原形”也很忙。

    含釧大半月都沒見到徐慨的身影。

    都說是公事，但誰也沒說究竟是什么公事。

    等到八月初，才隱隱約約聽到些許風(fēng)聲，好像是朝廷派到北疆的十名官員中的一名，被匪人入室劫殺了。

    朝廷官員，在任上暴斃，還是被人殺害。

    本就不尋常。

    通常民不與官斗，饒是天下漕幫，民間出身最大的幫派都害怕剛上朝廷，又怎會(huì)有匪人直接殺上朝廷命官的府邸呢？

    這不合常理。

    也沒有這么剛的劫匪吧？

    更何況，遇害的人也不尋常，遇害的地方更不尋常。

    北疆。

    還是北疆。

    身在吏部的徐慨自然忙得腳趾頭都抓緊了，執(zhí)掌京畿漕運(yùn)使司的曹醒雖與此事，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可到底是與徐慨一起去的北疆，自然也跟著忙。

    含釧一顆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八月的晚風(fēng)都透著燥熱的氣息，含釧本與薛老夫人坐在一塊兒看賬本，誰知門“哐當(dāng)”一聲。

    含釧一抬頭，曹醒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看了眼薛老夫人，輕聲道，“曹五，找到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八寶飯（下）

    曹醒這一句話，讓堂子里的風(fēng)都靜了靜。

    薛老夫人緩慢地放下手中的賬本簿子，面色凝重地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曹醒，輕聲問出口，“死的？還是活的？”

    含釧手心滿是汗水。

    曹醒衣袍邊角盡是灰塵飛土，面容白皙、眉眼沉穩(wěn)的青年人言簡意賅，“活的，瞎了一只眼，腿也瘸了，如今被曹生看管在京郊的偏院里?！?/br>
    薛老夫人埋頭，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一會(huì)兒方緊抿唇角，扶在四方桌上，緩緩站起身，“走吧，套車，去別院?！眰?cè)過頭來，吩咐含釧，“釧兒，去披件外衫，外頭風(fēng)大，半夜時(shí)許是要下雷雨?！?/br>
    曹醒看了眼含釧，笑了笑，“釧兒就別去了？打打殺殺的，小姑娘看這個(gè)作甚？”

    薛老夫人脊背一挺，口吻語氣難得地強(qiáng)硬，“看這個(gè)作甚？看殺害爹娘的幫兇最后落得個(gè)什么下場！看看那廝會(huì)怎么死！——?dú)⒛笍s父之仇，怎可置身事外！”

    含釧默不作聲地給自己披了件外衫，給老太太拿了件披肩，又讓水芳帶上一支大油紙傘。

    一路無話，馬車疾馳，含釧靠在內(nèi)廂，透過車簾被風(fēng)吹起的那點(diǎn)縫隙看無云亦無星辰的夜空。

    起風(fēng)了。

    應(yīng)當(dāng)會(huì)有一場大暴雨。

    這場雨，在他們抵達(dá)別院前，終于落下了。

    淅淅瀝瀝，大顆大顆地砸在瓦檐和墻下，砸在車頂蓋和車轅上，砸在濕漉漉的青石板巷道上。

    曹生舉起一把碩大的油紙傘，單手扶住薛老夫人與含釧下車，待含釧雙腳落地，只見別院中烏壓壓的一片人頭全都恭敬又謙卑地齊刷刷高聲道，“給老夫人請安！”

    含釧一眼望過去。

    全是漕幫的兄弟，皆牛高馬大，氣度肅殺，一看便知是從刀山血海中摸爬滾打出來的，透露出漕幫手段狠戾的氣質(zhì)，又看得出這是一群從底層一步一步咬上來的狠人。

    整個(gè)別院被他們擠滿。

    薛老夫人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面無表情地朝含釧處瞥了瞥，“見過漕幫大小姐！”

    眾兄弟頭埋得更低了，聲音更忠誠，“給大小姐請安??！”

    含釧有些手足無措。

    薛老夫人反手握住含釧，牽著含釧不急不緩地往里走。

    曹醒走在前面，在最里間的屋子停住，一把推開。

    一股劇烈又惡臭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曹醒與薛老夫人面色絲毫未動(dòng)，含釧咬緊后槽牙，強(qiáng)迫自己不能露怯。

    里間黑黢黢、空空蕩蕩的，在人無法觸及的地方開了一扇和人頭差不多的小窗，不甚明亮的月光就從那扇小窗里傾斜而下，除此之外，整個(gè)房間再無光亮。

    曹醒剛一踏入里間，屋內(nèi)四角的油燈便被點(diǎn)亮了。

    含釧待看清屋子里的場景時(shí)，喉頭不自覺地翻涌起一陣干嘔——一個(gè)男人四肢被吊在“十字”木架上，許是昏過去了，頭低低垂下，左眼珠爆出，眼珠子搖搖欲墜地懸在眼眶外，滿臉血跡，光著上身，后背與胳膊上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焦臭味，男人身下有幾攤莫名的水液，有的稀黃粘稠，有的似是嘔吐物，還有未消融的食物殘?jiān)拖?..就像一攤被水泡過的八寶飯。

    房間里，陳腐的惡臭味與rou焦味纏雜在一起，叫人無法呼吸。

    曹醒面不改色地抬了抬下頜。

    一桶涼水澆在男人頭頂。

    男人從難耐的恐懼中驚醒，睜開尚且完好的右眼，瞳孔猛地放大，待看清眼前來人時(shí)，男人的單束目光出乎意料地停留在了含釧身上。

    男人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把嘴咧得很開，露出一排血糊糊的牙齒。

    “...你就是含釧吧？”

    “小時(shí)候，我還抱過你呢?！蹦腥诵Φ貌粦押靡猓熬驮谑昵?，我也抱過你...你爹娘滾下山坡，你娘頭頂被撞了一個(gè)比拳頭還大的窟窿，血呀、腦漿呀全都往外滲！惡心得嘞！你爹更慘，為了護(hù)住你們娘兩，他抵在車廂門口，被一枝碩大的樹枝刺穿...聽說你是廚子，你做過烤rou串嗎？就是那個(gè)樣子...”

    男人“鏘鏘鏘”地笑起來。

    含釧手緊緊握成拳。

    曹生嘴角抽搐，氣勢洶洶地橫著走過去。

    “阿生，別中計(jì)。”

    薛老夫人語聲平淡，“他在求死，求死得痛快?！?/br>
    薛老夫人拍了拍手，身側(cè)出現(xiàn)了三盞舒服的太師椅，老太太神容淡定地坐下，雙手分別扶在太師椅把手上，嘴角微微向上勾，目光平和地看向男人，“小五，你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見到長輩不率先問候，偏偏去逗弄比你年幼許多的小輩兒...以前，我是這么教你的嗎？”

    第四百一十六章 滾油（上）

    含釧也坐下了。

    終于可以認(rèn)認(rèn)真真、仔仔細(xì)細(xì)打量這個(gè)造成曹十月與賀華生兩個(gè)人悲劇、造成她的悲劇、造成整個(gè)曹家的傷痛的人。

    刨開被揍爆出來的眼珠子和滿頭的血跡，含釧只能說這是一個(gè)看上去就很平凡老實(shí)的人，甚至在平凡老實(shí)中還帶了幾分逆來順受與與世無爭，走在路上壓根不會(huì)讓人多看一眼的。

    或許，就是因?yàn)檫@些特質(zhì)，讓漕幫尋覓了他這么久。

    含釧的眼神落在曹五空蕩蕩的左臂衣袖上。

    若不是此人少了一支胳膊，或許只會(huì)更難找？

    “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