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了。

    雞都睡了。

    含釧和薛老夫人，大眼瞪小眼，兩雙眼睛瞪得像銅鈴。

    “您去睡吧。”

    含釧打了個(gè)呵欠，偏頭看了眼東南方，剛她差人去問了隔壁秦王府也還沒點(diǎn)燈，既然徐慨也還沒回家，那這心里倒是不害怕了，只不過肯定也睡不著，“我守著哥哥回來。”

    薛老夫人搖搖頭。

    她一點(diǎn)兒也不困。

    早上那挨千刀的大孫子甩下一句大話就走了，下午秦王府李長史過來稟報(bào)，說是大孫子和孫女婿被圣人扣下來了。

    薛老夫人直覺，這兩件事有聯(lián)系，可小老太太到底想象力匱乏，想來想去也想不通這兩件事兒有啥聯(lián)系——難不成曹醒看上大公主了？那不能夠?？创蠊髂前响鑿垞P(yáng)的樣兒，就不是大孫子喜歡的類型。難不成是要求娶還沒及笄的幾位小公主？！

    薛老夫人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曹醒要是敢干出這般傷天害理的喪德事，被扣在宮中砍了頭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br>
    薛老夫人思緒浮想聯(lián)翩，一會兒想到大孫子是不是干了啥缺德事，一會兒想到圣人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大孫子就地正法，一會兒想大孫子是不是在乾元殿和圣人吵吵起來了...

    一切寫在律法里要誅九族的罪，薛老夫人都想到了。

    “阿童，你再去宮門外看看...”

    薛老夫人吞了口唾沫，手在四方桌上虛抓了把，“沒有朝臣在內(nèi)宮過夜的舊例?！?/br>
    有倒是有。

    只是第二天，朝臣就死了。

    小老太太有點(diǎn)坐不住了，含釧再往窗外看了看，余光卻瞥見回廊處有幾簇挨得緊緊的影子，一下子站起身迎過去，“回來了回來了！”

    打頭的是徐慨，跟著是曹醒。

    兩個(gè)人瞧上去都有些疲累，身上還穿著朝服，里三層外三層的，濡濕的汗把后背和衣襟、袖口浸透了。薛老夫人連忙喚人去打了水來凈臉，含釧沏了兩盞清清爽爽的橘子干皮山楂水，特意給徐慨那盞多加了幾塊兒黃糖。

    “快坐快坐！”薛老夫人一手拽著曹醒，一手拽著徐慨，這邊看一看，那邊看一看。

    還好還好！

    兩只胳膊，十個(gè)指頭都還在！

    “這是怎么了！我和釧兒壓根不敢睡！被扣在宮中，這事兒可是了不得的！又不敢四處打探，害怕是要緊事兒...”薛老夫人一句話連著一句話，跟砸珠子似的，“餓了沒？我叫秋筍備了些好東西的！一條活的黑魚！就怕挨了板子，回來得好好補(bǔ)一補(bǔ)！”

    徐慨喝了口茶，甜得雙眼都瞇小了，好容易從嗓子眼里順下去，聽老太太說有黑魚rou吃，眼神便落到含釧身上，倒是沒跟曹家的客氣過，“是有些餓了的?！?/br>
    曹醒眼風(fēng)一掃。

    這還沒嫁呢！

    在家里頭充什么姑爺！

    既是徐慨想吃，含釧點(diǎn)點(diǎn)頭，忙撩了袖子就下廚房去，烏魚切片碼料，裹粉下鍋炒制，特意加了好幾大塊兒腌制得酸辣咸香的老酸菜，又把魚骨、魚皮、肚檔、魚腸焯水后加清水、姜片、蔥段用旺火逼出香氣，熬了鍋快湯。

    那頭的酸菜烏魚片哨子做好了，便在熱水鍋里撒了把軟糯的米粉條子，米粉撈出鍋，碼上烏魚片，淋上酸菜湯，再撒一把香噴噴的蔥花。

    酸菜魚米粉，配上魚湯，烏魚在江淮魚市里曾被稱之為“將軍”，在飲食中一菜兩吃，稱之為“過橋”。

    “將軍過橋”，含釧覺得意頭很好的——固安縣主是將軍吧？將軍過橋嫁人來，這寓意不能再好了！

    含釧什么都知道，可含釧什么也不能說。

    含釧一直等著曹醒自己招。

    結(jié)果等到兩個(gè)男人吃完米粉條子，喝完魚湯，抹干凈嘴，徐慨都預(yù)備告辭了，曹醒把圣人叫他過去盤問曹五一事仔仔細(xì)細(xì)交代完了...正事兒都還沒說。

    薛老夫人倒是想起來問了一嘴，卻被曹醒一本正經(jīng)地打岔過去了。

    “...我說散盡家財(cái)，傾囊豐盈國庫，可是認(rèn)真的。祖母，您要做好準(zhǔn)備才行...朝廷既已封了咱們家爵位，又把我官位升任三品，已是很對得起曹家了。若我一頭執(zhí)掌京畿漕運(yùn)使司，一頭還是漕幫的少當(dāng)家，這不是買家賣家都是一個(gè)人嗎？落在旁人眼里，咱們這叫貪婪無度、吃相難看?！?/br>
    “還不如將漕幫交出去，過兩年，我再自請調(diào)整官職，慢慢地就將漕運(yùn)盡數(shù)交到朝廷手中。”

    “還有咱們家在各大票號存下的銀子...”

    曹醒看了眼一直賴著還沒走的徐慨。

    薛老夫人順手就打到了曹醒背上，“都是一家人！咱們家可不興什么說一套做一套，藏一套擺一套的樣子！”

    曹醒抿抿唇，“咱們存在各大票號的銀子，盡數(shù)取出來，全部上交國庫。”

    要做就做得敞亮點(diǎn)兒。

    別說了傾囊相助，結(jié)果自己手里還攥著錢。

    曹家在票號里的銀子，朝廷比他清楚到底有多少。

    票號里的家產(chǎn)是逃不掉的，幸而在江淮老家，他特意辟了兩個(gè)宅子埋銀子，怕的就是朝廷要抄曹家的家產(chǎn)！

    含釧安安靜靜坐在旁邊聽，聽著曹醒沒兩句話就把薛老夫人的思緒徹底岔開了，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就是沒說到成親求娶的事兒。

    含釧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家哥哥這是預(yù)備釜底抽薪？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告訴小老太太？

    所以，到底是成了？還是沒成？

    含釧埋著腦袋，撓撓頭，心里跟有七八只老鼠上下亂竄似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老鼠干

    等呀等，等呀等，等到木蘿軒前頭的那株美人蕉開了又謝了，都還沒等來結(jié)果。

    含釧本想私底下問問曹醒或是徐慨，可這兩貴人，不比她，一個(gè)比一個(gè)忙，那日回來之后就很少見得人影了。

    在心里面上下抓撓的那七八只老鼠...

    嗯...

    含釧全都抓起來曬干，做成耗子干了！

    含釧前腳心里想著老鼠干，后腳從福建岳七娘處回來的那幾艘貨船里就有好大一麻袋的老鼠干，在一眾上杭蘿卜干、永定菜干、明溪rou脯干、長汀豆腐干、武平豬膽干、連城地瓜干、清流筍干等等美味里面，四仰八叉、曬成了透明狀、黃褐色的耗子干可謂是獨(dú)樹一幟、極具...極具岳七娘的風(fēng)格...

    瞿娘子盤完貨，就帶了五只耗子干到曹家來，擺上桌同含釧捂著嘴道，“...這東西，我可不敢加到鴻賓樓的菜譜里！人食客若是問我，誒！掌柜的！您這rou還挺香，就是吃起來有點(diǎn)生，是什么rou呀？”

    瞿娘子拍了拍手背，“您說說看，叫我怎么答？怎么答？”

    含釧捏著老鼠脖子，湊近脖子嗅了嗅，一股木屑煙熏的香味，再拿小拇指沾了沾，生嘗了嘗味道。

    嗯。

    腥味和咸味都處理得非常好，很平衡。

    記得《飲膳正要》里有說過田鼠干，是閩八干之一，配豬rou、冬筍、白蘿卜，佐以大蒜、生姜、甜水酒，油炒略灼而食之，或是配在煲仔飯里，也是一道好菜。

    只是...

    京人吃飯有點(diǎn)局限，什么鹵煮內(nèi)臟、炒肝雜醬倒是沒少吃，可這些個(gè)奇奇乖乖的食材，其實(shí)包容度不高。

    就像徐慨似的。

    這廝是小時(shí)候沒吃過的東西，長大了一口不嘗。

    夢里頭，含釧可喜歡用豬腦花涮四川牛油火鍋吃。

    徐慨每次看她吃豬腦花的樣子，都像她追著活豬在啃似的...冷面棺材臉下驚恐之情溢于言表...

    嗯，跟瞿娘子看到這摞老鼠干的神色差不了多少。

    含釧捂著嘴笑起來，“您若覺得不合適，就不往鴻賓樓的菜譜上不就行了？岳七娘是個(gè)實(shí)心性子，說話過嘴不過腦，做事也差不離，必定是她入鄉(xiāng)隨俗，覺得是好東西這才給咱寄過來的呢！”

    不過說起來，看《醒世迷夢錄》和《飲膳正要》兩本書，說起東南的飲食倒真是別具一格，什么“三吱兒”什么“牛歡喜”...啥都能吃...

    若是有機(jī)會去走一走，看一看，一定特別好。

    含釧沒等來曹醒的喜訊，也沒等來游歷的機(jī)會，倒是等來了最后一只終于落下的鞋子——宮里先是敲鑼打鼓地先是派了人來取含釧的庚帖，緊跟著在一個(gè)不那么熱、陽光卻很好的晌午，兩隊(duì)人馬抬著一百二十八臺、拴成大紅喜結(jié)的木擔(dān)子，一邊吹嗩吶一邊敲腰鼓，馬蹄兒還在踢踢踏踏地加聲音，大搖大擺地從東堂子胡同繞了三大圈停在了曹家門口。

    宮里來下聘來了。

    冷面閻王來定媳婦兒了！

    當(dāng)然，照例，棺材臉是不能來的。

    圣人給足了曹家面子，打頭陣來下聘的是素來避世的福王。

    第一臺彩禮就是老太后賞下的一尊百子游樂翠玉雕，半人高，放在第一抬，顯得特別有排面。

    緊跟著的就是龔皇后賞的一套頭面，只不過是五十來兩的赤金夏荷蓮子頭面，寓意平平無奇，做工平平無奇，甚至重量都不算特別厲害。倒也想得通，老四又不是龔皇后所出，甚至和龔皇后所出的老二還存在競爭關(guān)系，龔皇后愿意賞抬面都不錯了。

    之后的彩禮就是照著規(guī)矩辦的了，黃金、白銀、字畫、擺件兒...其中有一抬倒是有點(diǎn)意思，拿赤金打的一套鍋碗瓢盆，還有筷子、勺子、鍋鏟和筷架，做工精良且很細(xì)致，看上去特別有趣。

    還有那兩對大雁，非常有生命活力，剛被放下，就在曹家的青石板上留下了專屬印記。

    左家的、英國公家的、尚家的還有北國公家的女眷捂著嘴笑，看得嘖嘖稱奇。

    英國公夫人同薛老夫人輕聲咬耳朵，“...前頭端王妃入門，皇家的彩禮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出彩也不逾矩，雖也是一百二十八抬，可里面就照著前朝皇子妃置辦的——您想想看，前朝是什么財(cái)力，咱們當(dāng)今圣上又是什么財(cái)力？釧兒這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有意思，這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認(rèn)認(rèn)真真置辦的！”

    北國公家的說得更露骨些，“別的不說，老太后是喜歡咱們釧兒的！當(dāng)初在龍華會時(shí)，釧兒道道題都會，那可是在老太后心里掛上號了的呢！”

    薛老夫人榮光滿面。

    在漕幫做老封君也風(fēng)光，可沒現(xiàn)在風(fēng)光——現(xiàn)在是什么場景??？

    是皇家在給釧兒做臉呢！

    別的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當(dāng)今圣人喚他們家姑娘，也是一口一個(gè)“釧兒”的！

    那可是自家孩子的叫法兒！

    小老太太的虛榮心在此刻得到了巨大的膨脹和滿足，還沒等高興完，就看著那位圓臉、大肚子的福王從身后拿了封明黃的諭旨出來。

    庭院里的人趕忙曲膝跪下。

    福王照著念，“奉慈和宮慈諭，固安縣主恪恭久效于閨闈，升序用光以綸綍，太后躬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廣進(jìn)伯曹醒，責(zé)有司擇吉日完婚！”

    固安縣主...下嫁曹醒...

    小老太太兩眼一黑，手撐在地上，腦子里“嗡嗡嗡”直響，一個(gè)不小心險(xiǎn)些撅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