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她收回搭在綠裳手上的手,抽出錦帕在鼻尖揮了揮,天牢不是什么好地方,尿sao與汗臭那是隔了幾尺路都能清晰聞道:“真臭。那四位衙役便是關在這兒?” 衙役頭領是有個眼色的,這李靈月背后的魁梧侍衛(wèi),一溜數(shù)過去就有十五個,個個都人高馬大,沒個像好惹的貨色,一看就知道李靈月的來意不簡單:“啟稟長公主,那四位衙役便關在里頭,小的帶您進去?!?/br> 見到垂頭喪氣的四位衙役后,李靈月便讓人放她進去,還端了端長公主的架子,揮手道:“你們且下去。本宮要問話?!?/br> 衙役頭領心里一個咯噔,知道這事兒要壞了,但他一個小小衙役,可沒那個天大的權利去阻止地位僅次于天子的長公主,況且李靈月與圣上素來交好,她要是背著圣上做些無傷大雅的事,還真沒人能奈她何。 頭領表面應了李靈月,轉身就腳底抹油地往牢外跑。 剛到牢口,就聽揚高的女音道:“區(qū)區(qū)御役,好大的膽子,竟膽敢暗算圣上!圣上仁慈,饒了你們一命,但本宮卻饒不得你們,說,你們背后的主子是誰!若是不招,便別怪本宮大刑伺候!” 重音剛落,便聽一陣雜亂的拖曳人聲,和著哭腔的“冤枉啊”響起,沒得幾聲,便被鞭子抽打的聲音淹沒得徹徹底底。 那鞭子抽得跟要開天辟地似的,噼里啪啦的,連牢里傳出的風都帶著狠勁,每打一下,李靈月還催問一句,也不知可是那些御役仗義,還是愚忠,竟然只喊“冤枉”,連人名都吐不出半個。 心道一聲壞了,頭領立時趕去讓人給君泠崖通風報信,可等到他急匆匆遛回來時,李靈月卻已收了手,昂著頭斥了一句“才打這么幾下便沒了,晦氣”,便帶著一眾侍衛(wèi)風風火火地走了。 刺鼻的血腥味入鼻而來,頭領足足暈了好一小陣。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還有幾個人能留著口氣兒?進去一看,果然,只見那幾人皮開rou綻,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別說有氣沒氣了,只怕那魂都被打成齏粉,連投胎轉世的福分都沒了。 君泠崖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他眉峰緊蹙,看似全神貫注于筆下的奏狀,但內心已是雷電交加、風起云涌。 李靈月在圣上出事后,第一時刻送來藥膏,隨后又以逼問幕后主使的名義,將人“意外”滅口,這一連串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后,他就不得不提出疑問了。 “君禮,查!” “是!” . 翌日,五更天的鐘聲還未敲響,李千落就在梅月的叫喚中撐開了困頓的眼。 “圣上,該起了?!?/br> 她撩起眼蓋看了看窗外,好黑呀,老天爺爺爺還黑著張臉呢,不起不起:“唔,困,不起?!?/br> “圣上,可是在等臣伺候您起身?” 她登時精神一振,從床上彈跳起來,隔著微風掀起的帷幔,只見君泠崖雙手環(huán)胸,斜挑著一雙鳳眼看她,眼里明明白白地寫著幾個大字:若再不起,臣不介意將圣上拖下床。 好可怕,閻王爺又來催命了。 不行,皇姐說不怕他,那……那就不怕他。 她瞪直了雙目,肅整了臉色,十足地演繹出帝王的氣概模樣,可惜背剛挺直,立時就被拉開帷幔闖進來的君泠崖,嚇得屈了腰板,縮了龜殼,老老實實地在他目光威逼利誘下挪下床,洗漱更衣。 今日梅月給她換了一身淡金色的對襟公服,內襯白紗中單,服上繡九只騰龍,兩博鬢左右兩邊插十二支花釵,腰飾金附蟬,足踏烏皮舄,一派貴氣。 反觀君泠崖,他倒是褪去了那直逼天子的淡紅色朝服,換上了象征親王身份的紫色常服,內著白紗中單,紫紗蔽膝,腰佩短劍,瞧起來少了幾分逼人氣勢,多了幾分貴家公子的氣息。 “不、不上朝?”她無辜地眨眨眼,好奇怪的衣服,扯一扯,丑丑的,不好看。 “懷化大將軍即將帶兵遠行,身為大錦的天子,需得親自相送。”說著,君泠崖已經走到她的身后,“恭請”她出門了。 御輦早已在寢殿門前等候,君泠崖也不看御輦,把手一抬,便有人駕著一輛華貴的嵌金流珠馬車而來,停駐在她的面前。 “上車?!本鲅抡f一便一,寬厚的大掌一撈,就把她帶上了馬車,輕輕一推,她人就糊里糊涂地坐到了馬車里。 龍臀方與鋪滿玉簟的車座親密接觸,馬車就像入水之魚溜了出去,她始料不及,被顛得身子前傾,眼看龍額就要磕上堅實的車壁,一只手連忙將她攬緊,免了她額頭一通受罪。 馬車內沉寂了須臾,攬在她腰肢上的手像塊烙鐵般,燙得嚇人,便是那親近過來的呼吸,也如同添了油的火,燒得她脖子都疼。 “抱歉,失禮了?!本鲅露Y貌地收回了手,呼吸只重了幾下就恢復了常態(tài),他帶著她往車里坐了坐,把一張紙丟到了她的面前,“背!” 言簡意賅的一個字,把她此次難得的出宮定為了“背書之行”。 她糊里糊涂地展開紙張,一望,臉部線條便扭曲了。 沈衛(wèi)即將帶兵出征,雖然那只是一場小戰(zhàn),無需到太廟接受節(jié)鉞,行莊重大禮,但好歹他是懷化大將軍,身為一朝天子的她,怎么著也得出來幫出征的將士們打打氣,抒發(fā)抒發(fā)激昂之詞。 因此這張紙上寫的,就是稍候她這天子要為將士們踐行的話。 她的臉皺成一團,又是一通咬文嚼字的官腔,這些個字拆開來,她都能順溜地念出,可一合并成段段深明大義的話,她就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了。 為什么又要背,是因為她不乖么?她低頭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算算這段時間她做了什么壞事,可是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昨晚上多吃了兩片西瓜,被梅月說了幾句。 她扁扁嘴巴,涉及到自身利益,連害怕都被她丟到一邊去,可憐兮兮地扯著君泠崖的衣袖,討價還價道:“我不背好不好?昨晚我多吃了兩塊西瓜,今晚少塊兩塊補回來可不可以?” 君泠崖眉峰向上一挑,把她的話琢磨了一遍,才明白西瓜與背誦的邏輯關系。“可以?!彼e適地抱著胸,目光倒是望向車簾外的景致,語氣自然得好像在說今日天氣不錯,“聽聞先皇的畫像久不見光,沾染了一些霉氣,稍候臣便讓人清理清理,然后藏進書閣里?!?/br> “啊……”她嚇了好大一跳,閻王爺好壞,不背書,又要把父皇藏起來?!拔冶澄冶常灰迅富什仄饋?。”她把龍臀往角落里挪,縮到龜殼里,小聲地背了。 她少時也曾被太傅教導過背書,可她天生殘缺,又正是年幼的好玩心性,實在記不得那些之乎者也的拗口東西,太傅也放棄了對她的栽培,只搖頭興嘆:難也難也。 “難也”這兩個字用到現(xiàn)在,也十分切題。她上下嘴皮反復地碰,把那段段話都嚼了數(shù)遍,還是摸不準記這些話的套路,用不對記憶的方法,急得她唰唰唰地直冒汗。 眼看東城門即將到達,她這條熱鍋里的真龍,若再不背下來,就要被君泠崖的火油炸成泥鰍了。 “背、背不了。”她求饒地放下了紙,巴巴地望著君泠崖,討?zhàn)埖?,“我今晚少吃兩塊西瓜,你留一幅畫像給我,好不好?” 君泠崖聞言,嘴角微微揚了起來。竟還知道為自己謀后路了,這“不怕他”的行動,貫徹還算得有些效果。 可惜,完不成就是完不成,沒有商量的余地。 “聽說阿撓正打算下凡而來,但臣以為,先皇在天宮獨自一人甚是寂寞,還是讓阿撓多陪陪他的好?!?/br> 啊……阿撓不下凡,沒人陪她玩,她會好孤單的。 “我背我背……”她氣鼓鼓地抓回了紙,從茶幾上抽出了一沓紙和一枝筆,一面寫一面用心去記。 幸而老天為她關上了那道正常人走的門,卻為她開了另一扇窗——她的學習能力遠勝于常人,只要端著課本認認真真去學,什么技藝都信手拈來。 她漸入佳境,逐漸摸出了背誦的門道,君泠崖睨眼看著,見她悟出了一點方法后,便手指點上最難背的部分,指導道:“背下這段話的關鍵在于理解其意,并付諸情感。如若你最親的人即將為保護大錦而與敵寇相斗,而在此過程中,你親人有可能因此而死亡,那么在送別之時,你會想說什么?” “?。俊彼灸镜攸c頭,壓根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聽君泠崖解釋,頓悟道,那就是變成木頭,被人砍光光? 看到君泠崖點頭,她登時氣鼓鼓地怒目圓瞪,揮著拳頭:“趕走壞人,回來!” “嗯,那您只需轉換一下表述方式,便成了,譬如……”他低垂著頭,修長的指尖點在紙張的每一個地方,細心地給她解釋,如果她不是一心撲在背誦上,定然能發(fā)現(xiàn),閻王爺?shù)穆曇糇兊脺厝崃恕?/br> 一番教導結束之時,正好到了東城門口。 君泠崖扶她下了馬車,在侍衛(wèi)的保衛(wèi)下,登上城門。霎那,蔓延數(shù)里的皇城盡攬眼下,繁華的大街,熙攘的人群,都在自己腳下,鋪開一條通往皇宮的路。 浩蕩的軍隊踏著整齊的步伐而來,盔甲摩擦聲響徹耳畔,赤色的大錦旗幟在風中招展出熱血光芒,勃發(fā)出激昂士氣。透過眼前的軍隊,她仿佛穿越記憶看到了北侯大軍,同是大錦山水滋養(yǎng)出的軍隊,一個是要把她腦袋當木頭砍的叛軍,一個卻是保家衛(wèi)國的百姓公仆。 叛軍已經成為勝者刀下亡魂,而這些百姓公仆,也極有可能成為敵寇屠刀下的犧牲品。 沈衛(wèi)見到突然出現(xiàn)在城門上的她,驚訝地翻身下馬,帶著士兵把氣一提,氣貫云霄地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圍不明的百姓聞聲,齊齊下跪,但低下的頭卻遮掩不住對天子的好奇之心,膽大的人悄悄地挑起了目光,只見紅日初升,籠罩在大錦天子之上,一身華貴金衣,如耀陽般散發(fā)出奪目的金光,像極了天仙下凡,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好、好有氣勢,可嚇人了。 她被嚇住,瑟縮起膽小的腦袋,偷偷瞄了一眼君泠崖,咕隆吞沫了一口,依著君泠崖的教導,把聲音往高處抬了抬:“沈老將軍及將士們,請……起?!?/br> “謝圣上。”眾將士一喝,齊刷刷地站起,挺直腰桿。 她手心里的紙條被攥出了汗,即將出口的話都因緊張而黏在了舌根里,糟糕了,剛才背的話是什么,忘光光了。 “圣上,方才是誰說要趕走壞人,回來的?”君泠崖并未出現(xiàn)在沈衛(wèi)的視線里,他環(huán)胸靠在邊上,輕飄飄的把話送到了她耳里。 壞人欺負他們,要趕走壞人?!鞍?!”她瞪大了杏眼,默背幾句,豁出去地把自己記得的話大聲道:“沈老將軍,將士們。敵寇犯我……國土,欺我子民……此仇此恨,焉能不報!” 她喊完這一聲,臉都白了,梅月焦急得向君泠崖求救,卻見他閉上了眼,不置一詞。 原以為她這口氣出去了,就再難提起了,哪知道,她不知受了什么推動力,竟又強吸了一口氣,照著君泠崖教導的方法,繼續(xù)閉眼背道:“沈老將軍,將士們!請務必為天下百姓……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驅逐敵寇,勝利凱旋!” 齊聲吶喊聲震四野,這一隊軍只有幾百人,但卻吶喊出了千千萬萬子民的聲音,一些跪著的百姓也跟著跳了起來,握拳高喊,聲音頓時如同海浪,一浪疊著一浪傳播開去。 眾人再看城墻上,大錦女帝被金光籠罩,雖背光的她看不清面目,但力挺的身姿卻如一面不倒的旗幟,站立在人們前方,給征戰(zhàn)的士兵們指引方向。 一剎那間,血液在胸腔中沸騰燃燒,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吾皇萬歲!沈將軍必勝!”立時有人跟著附和揚聲吶喊,整齊劃一的聲音充斥了整座大街。 沈衛(wèi)就在這樣激動人心的吶喊中,懷揣著對女帝的一份敬意,帶領將士們,跨出城門,跨向踐踏敵寇之血的康莊大道! 然,沈衛(wèi)的馬蹄剛在城外烙下一個蹄印,她就如xiele氣的球,軟著一雙打抖的腿退離了人們的視線。 好、好累,不好玩。 隨侍而來的梅月貼心地給她拭了拭額上的熱汗。 她呼出一口氣,提起膽子,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了眼手心里的紙。 糟糕糕,沒、沒背全,閻王爺要發(fā)火。 洋洋灑灑的幾百字大論被她“濃縮”成了十幾個字…… 她怯怯地把眼往上抬了抬,還沒看到君泠崖的臉色,就膽小地低下頭,偷偷把紙搓成一團,塞進梅月的手里:“把它偷偷地、丟掉,噓,不要讓他看到?!?/br> “哦?圣上這是不讓臣看到什么?”說著,皺巴巴的紙就被君泠崖扯了過去。 她身體一抖,死翹翹,被發(fā)現(xiàn)了…… 作者有話要說: Σ( ° △ °|||)︴被發(fā)現(xiàn)了,腫么辦 ☆、8|第八章王府 “圣上想毀尸滅跡?”君泠崖冷臉看著那張紙,只輕輕一捏,紙便散了架,成了一抔灰,隨風泄出指縫,“這方是毀尸滅跡,圣上還差了些火候?!?/br> 紙沒、沒了,好可怕,閻王爺生氣了。 她雙唇張得可容下一個鵪鶉蛋,什么不怕他的勵志名言,落他手里就同張廢紙一樣,說毀便毀了。 做錯事被抓到,要被罰的,她不要被懲罰。 于是,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梅月身后躲去,只盼著她能幫自己擋擋呼嘯的火風。 “圣上,臣的紙條共一百二十五字,敢問您方才背出了幾字,嗯?”君泠崖毫不客氣就把她拽了出來,看她苦著臉回憶,又掰著手指數(shù)了半晌,還答不出個準確的答案,便替她回道,“您背出的統(tǒng)共三十二字,與一百二十五字相差九十三字?!?/br> “啊……”她驚呼一聲,苦惱地低頭掰著手指數(shù),九十三個字是差多少,啊,數(shù)不完,一定是差了好多,“好、好多?!?/br> 知道這懲罰是吃定了,她又動用了撒嬌大法,可憐地扯了扯君泠崖的衣袖,眼巴巴地望著他道:“對、對不起,你、你可不可以……留半幅畫像給我?” 君泠崖依然板著臉,圣上是越來越精了,還懂得討價還價了。但他的心腸可是鐵石做的,要這么被她討好的貓爪子一撓,就碎成了塊,那他便不用頂著“攝政王”的名頭,直接去做她的階下臣便可了。 他抽袖便走,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今日臣有些疲乏,委實不想再回宮處理政務,既然圣上有心致歉,便勞您紆尊降貴,到敝舍幫臣批奏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