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那張書桌她很少使用,她實在不愛提筆沾墨的活兒,什么寫字和畫畫的用具都被她丟到箱匱里“與世隔絕”,可偌大的書桌不擺放點(diǎn)什么,就覺得有點(diǎn)暴殄天物,于是她將君泠崖給她的各種小玩意,依照類別一個個放好,擺放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 可是今日,為了給奏狀讓位,她親手收起了小玩意,將它們統(tǒng)一放入一個小箱匱里,等著日后再擺出來把玩。 奏狀如山般雄踞一方,從這頭綿延起伏到那頭,數(shù)一數(shù),一、二、三……好多好多,腳趾頭加上手指頭都數(shù)不完。 壞豆腐以前每天就是在與那么多奏狀奮戰(zhàn)都深夜的么? 她小心臟又像被扎了一下,有點(diǎn)兒酸疼,她端正坐好,捧起了一本令人頭昏眼花的奏狀,咬牙看了眼,將奏狀的內(nèi)容做概括,寫在紙上,再夾進(jìn)奏狀里。 壞豆腐曾說過,這樣的方式能幫他分擔(dān)壓力,以前她不懂,任性地將一切事務(wù)都推到壞豆腐肩頭,可如今才發(fā)現(xiàn),一本奏狀要集中精力看完,再想解決的辦法,需要耗費(fèi)多少心神,若是她再任性地給壞豆腐肩頭加上幾斤幾兩的重量,那只會將壞豆腐壓榨成干豆腐。 于是,細(xì)心如考科舉的學(xué)子,她逼著自己接過壞豆腐肩頭的那桿秤,分去部分千鈞之重。 這一輪概括下來,已是到了深夜。 昏黃的宮燈內(nèi),燈芯已褪了半截,梅月捧著一碗燕窩粥走來,心疼地看她紅透了的指尖——她何時如此累過,可是勸她歇息,她又任性地?fù)u搖腦袋,咬牙道:“今天多做一本,壞豆腐就能少做一本。他被雪埋得好深好深,一定很痛很冷,我不會看病,我只能幫他做功課?!?/br> 梅月無語凝噎,勺了勺有些燙的燕窩粥道:“圣上,您先吃幾口燕窩粥暖暖身吧,天冷地凍的,您不補(bǔ)充些體力,如何繼續(xù)奮戰(zhàn)?” 梅月說的有道理,為了節(jié)省那一丁點(diǎn)時間,她打了個呵欠,將奏狀挪開,對著白紙想了想,繼續(xù)提筆點(diǎn)墨,落字,一氣呵成:“你喂我喝呀,我好忙好忙,要寫好多好多字?!?/br> 梅月勺了一口燕窩,細(xì)心地吹了吹,在碗邊擱了擱,輕柔地喂到她嘴里,再幫她拭去唇邊水漬。 一碗燕窩吃盡,肚子是滿足地飽了,但瞌睡蟲竟也跟著一個個地冒上頭來,搶走她清醒的神智。她打了個呵欠,揉揉眼,才能嘟囔一聲“怎么那么困呀”,就撲騰一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圣上這執(zhí)拗的性子,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若不給她下點(diǎn)兒睡藥,只怕忙到天明手抖,都不肯停下。梅月心疼地順平她緊皺的雙眉,輕柔地抱她放到龍床上,熄了燈,拿著空碗,闔上門出去了。 將空碗交給門外守門的宮人:“圣上累了,讓她好生歇息,若有什么事,你們知道如何處理?!?/br> “是?!?/br> 梅月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便隱在月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白白登場~(≧▽≦)/~ 感謝阿筆噠地雷(╯3╰) ☆、40|第四十章余孽 當(dāng)夜,攝政王王府迎來了一位客人。 此時君泠崖的寢殿,竟還燈火通明,宮燈一盞盞懸掛在殿前回廊,像展開雙手迎接著到來的客人。 來人在君泠崖殿前停住,還沒禮貌地輕叩門扉,就被里頭不客氣地聲音打斷:“素黎姐,請進(jìn)。” “王爺知道是奴?!遍T一開又一闔,一身黑衣的梅月便入了暖爐似的寢殿。 只見君泠崖閑適地靠在榻上,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內(nèi)衫,外裹一件貂絨大髦,一手支在大迎枕上,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塊,若此時是在外間,只怕他還能對月吟上一兩首風(fēng)花雪月的應(yīng)景詩——且瞧他這模樣,哪兒還有白日的虛弱? “本王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問,刻意等你到此時,坐吧?!彼徽惺?,下人便來給梅月奉上了香茶,而他則繼續(xù)低頭看手里不知寫了什么驚天秘密的紙張。 梅月嘆了口氣,她的心就是有十堵墻保護(hù),在君泠崖面前,也跟透明似的:“奴不明白,王爺今日為何故意裝作出事?如果只是為了逼圣上學(xué)會騎馬,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笨蓢@她只猜到君泠崖武功蓋世,區(qū)區(qū)一個雪崩不至于會虛弱成這副模樣,但卻萬萬猜不到他這演的又是哪出戲。 君泠崖有點(diǎn)意外,修長的眉梢不解地挑起:“本王可沒逼她騎馬的意思。怎么,她起了騎馬的意頭?” 梅月被君泠崖的回答怔住了,訕訕地將今夜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君泠崖一愕,只是半瞬的失神,便恢復(fù)了原態(tài):“本王只是想制造一個意外,將剩余的齊王余孽除盡,只是……她會生出學(xué)騎馬之心,出乎本王意料?!?/br> “奴不明,還請王爺明示。” “這是最新得來的齊王余孽名單,你且看看,認(rèn)得出上頭都有誰么?” 梅月接過一看,驚訝道:“竟然有遠(yuǎn)照大將軍,還有不少重臣……” “狩獵期間,本王與圣上出了事,你認(rèn)為有多少人應(yīng)當(dāng)受罰?”君泠崖拿回名單,指著上頭的名字道,“首當(dāng)其沖,便是負(fù)責(zé)守衛(wèi)圣上的千牛衛(wèi),這罪責(zé)自然得遠(yuǎn)照大將軍來擔(dān),其次……”他指尖一個接著一個地劃過上頭的名字,每說一句梅月便心寒一截。 她沒想到,齊王余孽竟扎根得如此之深,盤根錯節(jié),不知形成了多少密密麻麻的關(guān)系網(wǎng),若是太皇太后真的靠這份關(guān)系東山再起,圣上危矣。 “王爺這份名單,從何而來?”梅月心驚膽寒,“可千真萬確?” “沈衛(wèi)失了兵權(quán),張簡不再倚仗他,私下溜了,正巧被本王之人發(fā)現(xiàn),從他口中套來了消息。” 雖然三言兩語說盡,但要想從一個忠于齊王的人口中掏出點(diǎn)實貨來,還真非輕而易舉之事。也慶幸張簡溜了,不然要想從沈衛(wèi)的手底下殺一個張簡,而不驚動沈衛(wèi),確實有點(diǎn)兒難辦。 “王爺可曾斬草除根?” “自然。”君泠崖將紙張放置一旁,頗有閑情逸致地捧起香茗,裊裊香煙陣陣升起,茶水通透得如碧玉似的,曲卷的茶葉舒展開來,旋成一簇小小的漩渦,仿佛要將他吸食進(jìn)去,“她可還好?”音一落,竟漫出無限感傷。 梅月心疼地道:“圣上一直在自責(zé),還幫您概括奏狀的內(nèi)容。奴方才讓她歇了,但只怕您一日不起,她會一直忙碌下去。” “讓她繼續(xù)忙碌,本王可得病上一個月,她不親自過手,日后如何重掌天下?!本鲅掠吩麦@詫的面龐,揮袖道,“若無要事,請吧,看好她,莫讓她大吵大鬧。過幾日,本王便會離開,屆時會有易容成本王的人在府中坐鎮(zhèn),若是有何要事,讓本王心腹處理。若是本王此去,無緣歸來……便照本王之前告訴過你的去辦?!?/br> 愁如濃烈的酒,含在喉里辣得淚流,吞入喉中澀得難受,梅月應(yīng)了一聲,含著濃愁離開了。 好不容易擠入一點(diǎn)兒人氣的寢殿,又變得空空蕩蕩,連吹口氣都能毫無阻礙地吹出殿外。 君泠崖強(qiáng)自偽裝的自然,崩潰得七零八碎。 沒想到,她竟然為了自己,踏出了成長的一大步。 他該為此感動而欣慰的,可苦痛就如荊棘一般,抽枝發(fā)芽,長滿心房,再穿透鮮血淋漓的心口。 她終于推開他攙扶的手,步履蹣跚地走到龍椅上,而他將成為她腳下的尸骨,為她鋪墊最后一層臺階,而后親眼看著她君臨天下…… 君泠崖因狩獵之日的意外,告了病假,多日不曾上朝,朝議均甩手交給了圣上。 李千落實在應(yīng)付不來這種跟會見三姑六婆一般的吵嚷情況,每每要上朝前,都會抱著梅月哭訴一把,再抹干眼淚,堅毅地走到龍椅上,照著君泠崖以前教會她的,端正容色,努力演繹帝王嚴(yán)肅的模樣。 實話而言,這一年真虧了君泠崖的教導(dǎo),讓她在眾人面前不至于傻得丟盡帝王顏面,毀了先皇的教導(dǎo)。君泠崖只準(zhǔn)她在私底下呈現(xiàn)傻里傻氣的一面,而在百官面前,她必須得做個表情僵硬的好雕塑,雖然這般少了點(diǎn)靈氣,但威懾那些被君泠崖嚇傻的百官還是綽綽有余。 朝議硬著頭皮上了,奏狀自然也不能落下。每日下朝后,她都會捧著一沓又一沓的奏狀,繼續(xù)概括,遇到文字復(fù)雜啰嗦,敲破腦袋都不理解的,便會在梅月的指導(dǎo)下,前往宏文館詢問留守在那的重臣。閑余之時,還會到馬廄走一遭,挑個溫順的小馬,練習(xí)騎術(shù)。 一來二去,手不再生疏,人也混得了熟臉,正如君泠崖所計劃好的一樣,她正有條不紊地朝著鋪好的紅毯前進(jìn),然后慢慢地推開君泠崖的手,坐上龍椅。 時間的手將她拉扯長大,轉(zhuǎn)眼已過十日,她已褪下淘氣稚嫩的臉,長成一個大姑娘。 這半月間,她從來沒有一次見過壞豆腐,只是從宮人的碎言雜語中聽到壞豆腐的消息。 她問過梅月,她可不可以出去見壞豆腐,梅月無奈地?fù)u了搖頭,不同意。 她連續(xù)幾天悶悶不樂,連拿個湯池舀飯,都覺得沒有氣力。后來還是梅月送來了君泠崖的手信,才讓她重展笑顏。 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君泠崖的暫退,并沒有讓朝廷的運(yùn)作出現(xiàn)問題,反而因為辭退了幾位負(fù)責(zé)狩獵事宜的重臣,運(yùn)作變得更流暢了,辦事效率都像被架在機(jī)關(guān)上,提高了數(shù)倍。 究其原因,便是君泠崖一直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用條條絲線掌控著朝政的木偶,cao縱一切,連每日的奏狀都一本不剩批閱完畢,退回百官。 然而他能cao控的日子將要行至終點(diǎn),明日他便要悄無聲息地離開京城,回去祭拜祖父,順帶去查先后的死因。 前路的障礙他已掃清,后路他也安排妥當(dāng),他以病重為由,退居王府不出,哪怕他真離開,也無人會質(zhì)疑。 算盤都撥到了安排好的位置上,只要再撥動明日離開的那粒算珠,他便能安心地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 可惜,算盤全被一張紅通通的小臉打亂了。 東西收拾妥當(dāng),馬車也備好了,就是在開門的時候撞到了一個可憐兮兮的人。 天還陰沉著臉,下了多日的雪才稍稍停住,但那人發(fā)間零落的白雪,在控訴著她等候的不滿。 “圣上,你怎會在此?” 埋在狐裘里的小臉被凍得通紅,哪怕懷里抱了一個暖爐,也熏不潤她的臉色。君泠崖趕忙將不速之客迎入府內(nèi),沏上香茶,雙手遞給她。 他瞪了梅月一眼,梅月訕訕地道:“圣上最近太累,癸水提前了,昨日疼得翻來覆去,忍了一日都沒說,后來夜間奴見她臉色不對,叫來御醫(yī),才知她疼得厲害。服了點(diǎn)調(diào)養(yǎng)的藥,沐浴后,哄她再睡,她卻發(fā)夢魘,說夢到王爺您出事,醒來后淚流不停,奴心想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偷偷帶圣上來看您了,沒想到您……”她著實沒想到,難得一次踏出宮,竟然還這么巧地把腳攔在了要離開的君泠崖面前。也怪君泠崖沒告訴她離開的時日,以致鬧出了烏龍。 “壞豆腐……”熱燙地香茶安撫了疼痛的腹部,她凍僵的臉蛋也恢復(fù)了一點(diǎn)兒血色,“你身體是不是還沒好?” 君泠崖一愕,看了梅月一眼,順著她的話道:“臣還抱恙,恐難上朝為圣上分憂?!?/br> “嗚……那你為什么要走?”她皺緊了眉頭,淚水又毫無征兆地?fù)溆可蟻?,“我看到你?zhǔn)備了好多好多東西,還有馬車,你要離開,丟下我一個人嗎?” “臣……”君泠崖陡然一頓,滿腹詭計都用不上,斟酌了一會,才用拙劣的借口道,“臣落了病根,御醫(yī)都難救治,聽聞海外有一名醫(yī),可治臣的病,臣想尋名醫(yī)救治臣的病痛,以早日歸來輔佐圣上?!闭Z訖,為了讓表演更逼真,他用內(nèi)力逼出幾滴冷汗,讓臉色變得更白一些。 “騙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久久和欸必唉扔噠地雷(╯3╰) ☆、41|第四十一章不放 君泠崖心一提,聽她將后話說全了,才松了口氣。 “御醫(yī)騙人!他說你身體很好,很快就會好的,可是你現(xiàn)在……”慘白的臉色撞入她朦朧淚眼里,剛努力縮回去的淚水,又吧嗒吧嗒地落下,“你身體又壞了,嗚……為什么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為什么不讓那名醫(yī)到你王府救你?” 所謂道一次謊,便要用無數(shù)的謊言來圓,說的便是這種情況了,君泠崖看她哭得傷心,想安慰又拙嘴笨腮,費(fèi)盡心思才想到一個更拙劣的謊言:“名醫(yī)難尋,臣也是近日才打聽到他的蹤跡,未免耽擱了時候,臣不得不親自去尋。圣上請放心,臣并無大礙?!?/br> “你拉鉤鉤說好要陪我的?!彼槌榇畲?,抹掉眼淚,可淚珠子仍是成串地落下,“你帶我去好不好?我會乖,會聽話,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國不可一日無主,臣無法帶您離開,您還有梅月相陪?!睌R在扶手上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君泠崖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像強(qiáng)忍著無邊無際的痛意,逼著自己忽略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可是梅月不會幫我按揉小肚子,我小肚子好痛好痛,你快幫我按。”小巧的手抓住了他游離的拳頭,一徑按到自己的肚子上。 君泠崖拿她可憐兮兮的神情沒辦法,抽出手,隔著一小段距離,幫她按揉,等她舒服得吁了口氣,他收回了手:“臣不在時,圣上可用火爐來按揉肚子?!?/br> “暖爐沒有你按的舒服,”她不滿地控訴,“我喜歡你幫我按?!?/br> “時候不早了,圣上,臣要出發(fā)了,”君泠崖狠下心別過眼,低垂的眼眸盡力掩蓋波瀾起伏的情緒,“您也要上早朝了。” “壞豆腐……”提到離別,她淚水又失控地奔涌而出,“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要走……那,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臣會盡快?!彼o不了她任何承諾,哪怕是欺騙也好,他都給不起,只能用含糊的字眼給她答案。 “我舍不得你,壞豆腐,壞豆腐……”她跌跌撞撞地撞到他的背上,驀地環(huán)住他欲離開的身軀,淚水打濕了他的后背,“你再留幾天,幫我按揉小肚子好不好,我……”陡然一頓,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睜大了杏眼,顫抖著,害怕著,松開了緊固的手,呆呆地望著君泠崖蒼白的臉,壞豆腐要治病,壞豆腐要……治病。 她不能耽誤他。 “哇!”她猛地推開君泠崖,抹著雙眼奔了出去,“壞豆腐,你一定要快快治好病,回來陪我!” “圣上!”梅月提步便要追,君泠崖攔住了她。 “讓她去吧,本王手下會看著她的?!?/br> “王爺,”梅月心酸苦楚地道,“圣上這模樣,您如何放心?便不能有折中的法子么?” “她太過依賴本王,本王必須得離開。她需要慢慢行至正軌,將本王淡忘?!本鲅碌脑捒偸翘^無情無義,好似將他的胸膛剖開,能看到一顆不會跳動的心。 但梅月知道,他說出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她就像一個咿呀學(xué)步的孩子,需要攙扶著他的手,慢慢前行,可是為了她的成長,他不得不放開手,讓她在血泊中爬起,忍痛繼續(xù)前行。 這種狠心放手的痛,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