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托起柳婧的尸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聞天宮，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附石鎮(zhèn)。

    在如銀的月色下，謝世瑜在附石鎮(zhèn)的后山挖開了一座簡陋的墳，將柳婧放了進去。

    當謝世瑜站在附石鎮(zhèn)的后山上望去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座山上埋葬了四個對他一生來說在重要不過的人。

    他的父母，他的師父，還有他最愛的人……都葬在這里。

    他們都離開了他。

    而他也都無法制止，無法挽回，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這就是他的人生……這就是他的一生??！

    長發(fā)灰白的謝世瑜終于大笑起來，而后狂笑起來，似癲似狂，終于拂袖離去。

    在謝世瑜身后，附石鎮(zhèn)的私塾中，稚子朗朗的讀書聲傳來。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br>
    ☆、第一章 ：十年（一）

    山中無日月，眨眼間，距離石秀容叛離通云門的時間，已有十年了。

    而離柳婧命燈熄滅的那一天，也有十年了。

    十年前，當左風仇得知被他寄予厚望的柳婧無故身死后，本來就因謝世瑜的破陣和石秀容的叛門而氣得道心不穩(wěn)的他直接吐出一口血來，氣得撅倒過去。

    而待到他醒來后，他便再也不是通云門中修為最高的金丹真人了。

    自此之后，青云峰一脈勢力大減，就算還有任萍勉力支撐，但青云峰的衰落卻已是顯而易見的了。

    察覺到這一點，原本聚攏在青云峰山下，想要得到左風仇青眼的外門弟子散了個七七八八不說，甚至于連一些執(zhí)事長老都敢將守山門這樣這樣的雜務交給青云峰的內(nèi)門弟子。

    若非其中還有任萍極力凱旋，恐怕青云峰一脈人心早就散了。

    但縱然如此，守山門這樣的事，卻不是他們能推脫得了的了。

    這一天，青云峰上內(nèi)門弟子，道號為清平、風定的兩人，便被執(zhí)事長老大筆一揮，劃拉去守了山門，于是被點名的兩人無奈地站在山門前，有氣無力地打起了瞌睡。

    時間慢慢地過去，日漸西斜，眼看這如同往常一般的一天就要過去，他們也快要能夠回山修煉時，兩人的精神終于振奮了些，探頭探腦地望向回山的路，盼著交班的弟子早早地來。

    但也不知是不是越期盼人就會來得越晚，道號為風定的弟子終于按捺不住了，開口想要抱怨，想了想之后卻到底忍住了，只是道：“若柳師姐還在便好了?！?/br>
    清平聞言，回頭瞥了風定一眼，道：“柳師姐在又有何用？師尊他——”說到這里，清平頓了頓，搖頭道，“其實要我說，若當初謝世瑜那惡賊沒有上山來，那么今日我二人也不會受此等屈辱了?！?/br>
    說到這里，清平臉上的表情很是憤憤不平，但風定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謝世瑜？哦，對了——師兄，你可聽說過四年前易陽城廢墟那樁事？”

    清平一怔：“何事？”

    被這樣一問，那風定頓時來了興致，口沫橫飛地同清平描述了一遍四年前的那樁舊事。

    原來，四年前，一個行路商人路過易陽城廢墟時，赫然見那廢墟前豎著一個高高的旗桿，上頭掛著近十數(shù)的人頭。

    那行路商人嚇得屁滾尿流，只覺自己遇上了土匪，于是連自己的貨都忘了帶上，手腳并用地逃離了那片廢墟。

    但回去之后，行路商人思來想去，怎么都放心不下自己落下的貨，于是半月后，他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回到了那片廢墟前。可誰知，回來后的行路商人卻駭然瞧見那掛著人頭的旗桿竟又多了數(shù)個！

    行路商人又一次屁滾尿流地逃了。

    如此一來，這樁怪事終于傳了出去，傳到了一個年輕修士的耳中。

    那修士心中好奇，于是前來易陽城的廢墟前蹲守，而也沒讓他等待太久，他就等到了他等的人。

    原來，掛上這么多人頭的，竟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修士。

    那修士頭發(fā)灰白，遠遠瞧去竟是如同八旬老人，可待到他走近后才能發(fā)現(xiàn)，這修士容貌如同太陽一般，叫人不敢逼視，而他周身氣度卻又像是徐徐春風，叫人見之心喜。

    事實上，那年輕修士在看到這人之前，本以為坐下這樁惡事的人定是魔門惡賊，甚至還做好死戰(zhàn)到底的準備，但在看到這頭發(fā)灰白的修士后卻叫他瞬間忘掉了原本的打算，欣喜地上前同那人攀談起來。

    也虧得這頭發(fā)灰白的修士真不是壞人，在一番攀談過后，年輕修士才知道，他眼前這人，正是當年單槍匹馬上通云門中帝峰破七絕劍陣的謝世瑜，而易陽城前頭的這些人頭，也正是當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甚至連易陽城都毀了的魔門修士。

    年輕修士聞言，望向那旗桿上人頭的臉，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頭竟然還真的如同謝世瑜所說，都是十惡不赦的魔門修士，其中有雙極殿的數(shù)位長老，甚至于謝世瑜這一次帶來的人頭中還有雙極殿的門主！

    憑一人之力，竟是毀了別人的整個門派！

    自此之后，謝世瑜在方覆界中，才是真正算得上是名聲大噪。

    聽得這番事跡，清平心中又嫉又恨，冷哼一聲，道：“縱使他名聲再大又能如何？于我們通云門來說，還不是一個惡賊！”

    風定聞言，撓了撓頭，似是想要說什么，可就在這時，他的眼神一凝，望向山門下路上的那道影影倬倬的人影，道：“有人來了？”

    清平也是一怔，順著風定的目光望了過去，只見山下果然有人上山。

    清平不由得奇怪道：“都已是這個時候了，怎的還有人來？”

    風定極目遠眺，而那人也來得十分地快，于是只不過是三息間，風定就瞧清了那人的面容。

    “這……這是……”風定先是一怔，而后一驚，神色大變，駭然道，“是……她是——”

    不待風定的話說完，一陣風帶著一個月白色的人影，從風定和清平二人之間輕輕穿過，眨眼間便遠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兩人怔怔呆立原地，一息后，一道血痕自二人頸間浮現(xiàn)，而后又是一息，兩個人頭便咕嚕咕嚕地滾在了地上。

    月白色的人影來得悄無聲息，殺人亦是悄無聲息。

    她悄無聲息地上了通云門，悄無聲息地將路上察覺到她的人盡數(shù)殺了干凈，又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青云峰前。

    她在青云峰下，抬頭向上望去。

    此時，日頭已經(jīng)下了，月上中天。

    冰冷月色替代了陽光，照亮了這個黑漆漆的世界，但卻無法照亮她的心。

    這不是一個殺人的好天氣。

    來人神色冰冷，心中卻是悵惘地想著。

    而就在這時，一個身著水一般潔白長裙的女子卻自另一條道路上山，路過來人身旁，不禁抬眼瞧了來人一眼。

    而就是這一眼，卻讓那白衣女子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失聲道：“石……石秀容？！怎的是你？！”

    但這樣的驚詫只是一瞬，下一瞬，白衣女子，也就是曾經(jīng)同左思思一同陷害過石秀容的墨蘭芷便沉下神色，冷笑起來，道：“我知道了，你定是來同師尊求情，盼望他能夠原諒你的吧？你倒也真是個厚臉皮的，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竟還敢上山來求師尊的原諒，想要再回通云門？你且等著罷，我定會去稟告師尊，叫他痛痛快快殺了你才好！”

    墨蘭芷冷笑著，趾高氣昂地轉(zhuǎn)身想要上山。

    但就在這時，她驀然感到脖間似是有什么東西閃過，接下來，她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秀容看也不看地上那具尸身，只是輕輕拂了拂自己的道袍，就像是拂去什么臟東西一般。

    而后，她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第二章 ：十年（二）

    此時此刻，青云峰上早已漆黑一片。

    雖然身為修士的他們，早可不必像凡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們依然有每日必做的功課，那就是修行。

    而修行，是不需要點燈的。

    而石秀容無疑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她靜悄悄地上了山，無一人能夠發(fā)現(xiàn)她。

    但在這一天的這一晚上，在通往青云峰頂大殿的必經(jīng)之路上，一盞幽幽的燈卻亮了起來。

    石秀容認得，那正是青云峰大師姐，任萍的屋子。

    任萍為何點燈？

    是因為發(fā)現(xiàn)她的到來么？

    石秀容這樣想著，而下一刻，任萍的小屋就被人從內(nèi)而外地推開，那張闊別已久的面容出現(xiàn)在了石秀容的面前。

    那是石秀容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面容。

    分明只不過是普通的模樣罷了，分明這張面容絲毫稱不上國色天香，但就是這樣的臉，陪她度過了她最虛弱和軟弱的孩童時期。

    她六歲上山，天資只能稱作平平，因此她并未像柳婧那樣得到峰主的重視并收做真?zhèn)鞯茏樱亲鳛橐粋€再普通不過的外門弟子，一步步向上爬弟子中，都處處遭人排擠。

    而任萍，這位代師授業(yè)的青云峰大師姐，這位本該是當年青云峰除師尊外最為重要的人，卻是她童年時給予她溫暖和支持最多的人。

    石秀容神色有些微恍惚，嘴唇微張，似是想要說出那三個字，但話未出口，她便反應過來，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溫情再也不在，而是化作一片冰冷。

    是啊，大師姐任萍于她來說，與其說是師姐，不如說是母親，但——這又如何？

    這又如何？！

    早在十年前她離開通云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注定……不，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們將她引上山來，卻下手殺了她父母的時候，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了！

    ——此仇，她非報不可！

    夜風中，石秀容冷冷一笑，道：“你知道我要來？”

    任萍微微一嘆，道：“我自是知道你定然會來的?！?/br>
    “那你是想來阻我？！”

    “不是阻你，是勸你?！?/br>
    石秀容再度冷笑一聲，道：“勸我？你能勸我什么？！是勸我不忘授業(yè)之恩？還是勸我快快忘了我的父母之仇？！”

    鮮艷的紅隨著石秀容的話語漸漸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化作了一片猙獰繁復的魔紋。

    任萍先是一驚，然后又是一嘆。

    “何必如此？”任萍道，“修道之人，本就該斬卻俗緣。只有斬去所有拖累自己的東西，才能夠得證大道。師尊所作所為，不過是好心罷了，你或許此刻不明白，但待到后來，你總會有明白的一天，總會有感激師尊的一天，你又——”

    “感激？！好心？??！”

    石秀容厲聲一笑，猶如夜梟嘶鳴。

    “你竟同我說這是好心，要我感激他？！”

    任萍臉上浮出悲憫之色，道：“正是如此。待到你修為精深后，你自然能夠明白，修士終將褪去凡俗之身，而俗世的父母于你而言只不過是贈予你托身的軀殼罷了，但這樣的軀殼終有一天你也會拋去的?！?/br>
    “那又如何？！”石秀容厲聲喝道，“不過統(tǒng)統(tǒng)是借口罷了！修士終將褪去凡俗之身，但只要我還有一天沒有褪去這一身軀殼，那么他們永遠都是我的父母，只要我還有一天名為石秀容，那么他們就永遠都是我的恩人！”

    石秀容眼中越發(fā)赤紅，步步向前，咄咄逼人：“他們于我有恩，若沒有他們，怎會有我石秀容？！但最后卻因我石秀容而讓他們早早地死了，你叫我怎么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