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隨后說的那句話是：“不過，孤可以請弘明法師出面看看。”他狐疑地看著她，她嘴唇蠕動，聲音卻極低，幾不可聞。好在，太子精通唇語，盯著她的櫻唇，他的眸色漸漸轉(zhuǎn)深。

    顧嘉夢心內(nèi)發(fā)苦，強(qiáng)打起精神道：“殿下不要懷疑，這都是民女那個會預(yù)言的夢說的，興許也做不得真。若是殿下得空，勞煩殿下垂憐，將民女的現(xiàn)狀告訴家中父兄，請他們……”

    她又茫然了，告訴他們又怎樣？難道還要他們打殺了顧九九嗎？

    她咬咬牙，續(xù)道：“請他們好歹給我建個衣冠冢，燒件衣裳唄！若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能再照看一二就更好了。我，我，我不跟她爭，我也爭不過她。她替我盡孝，我也該去我應(yīng)到的地方……”

    她還能怎么樣呢？她蹲下.身子，掩面抽泣。誰會為了不討人喜歡的顧嘉夢去傷害堪稱完美的顧九九呢？大約所有人都會說，既然她已經(jīng)死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九九代她活著，對所有人都好吧？

    “你為什么會認(rèn)為你的家人更喜歡那個孤魂而不是你呢？”太子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解，“你的父兄若是知曉真相，豈能容忍一個孤魂搶占你的身份？”

    不是的，不是的……顧嘉夢拼命搖頭：“不是的，你不知道顧九九的好……”顧九九聰明善良，樣樣出色，連皇貴妃都夸她是個四角俱全的姑娘。

    盡管站在了她的對立面，顧嘉夢都必須承認(rèn)，她挑不出對方的半分錯處。

    她內(nèi)心深處，甚至希望顧九九可以壞一些，不懂事一些，那樣至少不會把她比得一無是處。

    從姬央的角度，他能看見她烏油油的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能看見她小幅度顫抖的“身體”。小小的，縮成一團(tuán)，像是還沒長大的孩子。

    微風(fēng)輕輕吹著，院子里安安靜靜。

    顧嘉夢難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她止了悲戚，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抬起頭，偷偷看向太子，見他目視遠(yuǎn)方，眼中除了悲憫，再無其他情緒。他似乎不曾看見她的失態(tài)。

    她不免有些慶幸，還好能看見她的這個人是個有名的好人，寬厚，高貴，善良。

    方才真是……太丟人了！

    她站起身，重又施了一禮，小聲道：“民女失態(tài)，讓殿下見笑了?！?/br>
    姬央嘴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無妨?！?/br>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垂了眼眸，再不看顧嘉夢一眼。

    他的態(tài)度教顧嘉夢琢磨不透，像是有一條名叫尷尬的絲綢在他們中間流動，將她緊緊束縛在其中。

    顧嘉夢“站”在棋盤的另一側(cè)，眼巴巴地看著他，期待著他能跟她說點(diǎn)什么。他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嗎？不對，她根本就沒提自己父兄是誰！他怎么不說話，難道他對將來皇位歸屬，對他的命運(yùn)也絲毫不關(guān)心嗎？他……就沒有一丁點(diǎn)好奇之心嗎？

    她左思右想，終是按捺不住，顫巍巍開口道：“殿下……”

    翻滾在喉頭的話還未出口，卻見太子立起身來，沖她所在的方向喚道：“大師……”

    是弘明法師。

    “大師佛法高深，可有辦法送一位姑娘還陽？”

    顧嘉夢怔了片刻，朝太子感激地一笑，瞬間飄到了弘明法師面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隨風(fēng)而動的白胡子。

    她知道這很失禮，但是她真的很想活著。

    第8章 吾心已死

    哪怕是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可能呢?；钪?，總比死了好啊……

    太子以及其簡練的語言講述了她的經(jīng)歷，末了才道：“大師有何高見？”

    弘明法師垂下眼角的白眉微微挑動，他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這才轉(zhuǎn)向顧嘉夢，詢問細(xì)節(jié)。

    顧嘉夢微怔，方知弘明法師竟也能看得見她。自那個夢開始，她的所見所聞早就超越了她的認(rèn)知范圍。她略靜靜心，調(diào)整好情緒，一五一十地回答。

    弘明法師的神情凝重，手中的念珠也越轉(zhuǎn)越快。他沉聲問道：“施主所言可屬實(shí)？”

    顧嘉夢忙道：“句句屬實(shí)。小女子敢對天發(fā)誓，如有虛言，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她現(xiàn)下可不就是不得好死嗎？她剛要改口說“死后不得超生……”話到嘴邊，醒悟過來，她死后許久，仍在人間飄蕩，可不就是不得超生嗎？

    多說多錯，想來大師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索性低了頭。如非必要，絕不開口。

    她摸不準(zhǔn)弘明法師的態(tài)度，記得在那個夢里，顧九九見過弘明法師，并憑借自己對佛法的新奇理解，被弘明法師引為知己。弘明法師曾說她命格奇特，是外來客，算半個人，既是少年早夭，又是母儀天下尊貴無比……

    能有這樣的評價，弘明法師應(yīng)該知道顧九九不是原本的顧嘉夢吧？

    顧嘉夢盡量忽略心里的那些不舒服，夢里，弘明法師只知九九，不知嘉夢。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她向他講明了真相……

    她心里有個聲音卻十分冷靜地說道：“可是那又怎樣呢？不要抱太大希望，畢竟所有人都喜歡她，你不如她。她比你有價值的多……”

    弘明法師俯身拿著棋子在棋盤上推演了許久，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密集……許久才一聲長嘆，收回棋子。

    “如何？”姬央好看的眉眼浸染著幾分好奇，“大師可有法子？”

    年邁的僧人抬起頭來，用寬大的袖袍擦拭著額角的汗珠：“阿彌陀佛，老衲無能，堪不破這其中的玄機(jī)。恕老衲直言，女施主命格奇特，面向卻是生死不明。恐怕只有見到了本人，才有可能判斷一二。不知施主可否愿意告知父兄姓名？”

    顧嘉夢沉默了片刻，對弘明法師的話，她倒也不算太失望。事實(shí)上，她對能夠回到自己身體里，已經(jīng)不敢有過多奢求。不過，父兄的姓名……

    “女施主若不方便……”

    “不是?！鳖櫦螇魯[了擺手，后退了半尺，若是說了父兄的姓名，那會怎樣？她用不太靈光的腦袋想了一想，眼前閃過許多夢中的片段：

    弘明法師和顧九九相談甚歡，互為好友；顧彥琛和顧九九兄妹情深，感情甚篤……

    她只覺得腦袋痛得厲害，啞聲問：“見了本人的話，大師就一定有辦法助我還陽嗎？”不等他回答，她便搖了搖頭：“不能吧。大師見到她，會和她成為摯友，會說她是有福氣，有大氣運(yùn)的人；還會對她說，既來之，則安之……所有人都喜歡她，我算什么？”

    活得好好的，被人莫名其妙搶走了身體。她到底算什么？

    她這邊低聲細(xì)語，那廂弘明法師和太子姬央交換了一下眼神，齊齊皺了眉頭。

    顧嘉夢抹了一把臉，強(qiáng)笑道：“我父兄的姓名，大師日后自會曉得。至于我本人，大師定然是會見到的。不僅會見到，你們還會相處很愉快，成為忘年交。你會從她身上學(xué)到很多……”

    不顧弘明法師驚愕的神情，顧嘉夢續(xù)道：“人總是要死的……”她笑了一笑：“就當(dāng)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