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回到酒店,他給祝微星量體溫,剛發(fā)了身汗,熱度下去一點,但未全退。宣瑯瞧著躺在床上的人,“退賽”兩個字在口中反復(fù)盤桓,終究沒有說出。 祝微星像看破老師意思,說:“就是因為希望不大,反而想好好彈完,至少也算盡力?!?/br> 宣瑯走后,祝微星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對著那只丑狗的頭像打下了“或許明天就能回去”幾個字,想了想,又刪除了。 還是專心等比完再說吧。 就快了。 可惜他想專心,身體卻不允許。因為退燒藥的作用,這一夜終于睡了過去。卻仍不安穩(wěn),不停做夢。夢中翻來覆去全是狹小的弄堂,簡陋的房屋,逼仄的床鋪,還有對窗的那個人。 祝微星不覺受困,反而極是想念。 好幾次,他都以為回到了羚甲里,一翻身就能滾進一片堅硬卻炙熱的懷抱中,可是渾渾噩噩,反復(fù)睜眼,房中依然獨他一個。 一早起來,祝微星的燒不僅沒退,熱度反而更高了。 祝微星頭腦發(fā)脹,渾身虛軟,別說坐下彈琴了,連抬個胳膊都費勁。但他仍在心里慶幸沒像前幾回那樣一不適就人魂分離?,F(xiàn)在還能走能動能喘氣,祝微星已經(jīng)滿足了。 他誰都沒告訴,他在假裝健康人這件事上似有著十足的經(jīng)驗,內(nèi)里越不適外表反而越若無其事,甚至連宣瑯都沒看出他比昨天更虛弱,還當祝微星已幾乎病愈。 臨到會場,宣瑯見祝微星一路似在愣神,當他是心里沒底,斟酌著安慰道:“其實……這么多年我的莫扎特一直跟狗屎一樣,我也活得挺自信,所以……彈不好也沒關(guān)系?!?/br> 祝微星緩過眼前一陣蒙影,點頭:“我知道。” 進到演奏廳,觀眾席已坐了半滿。半決賽未對外售票,但有本地電視臺進行同步轉(zhuǎn)播,且對同期選手開放。很多其他專業(yè)類的參賽和相關(guān)人員都會來觀賞。作為金律最熱門的項目之一,鋼琴青年組的場次一直都不擔(dān)心上座率。 果然,待祝微星化完妝裝出來,場內(nèi)幾乎全滿,祝微星看到前排除了評委,還坐了好幾位在開幕式表演過節(jié)目的大音樂家。對此,他面上無甚情緒,反倒在掃過二樓看臺時,于角落某道高大身影上頓了下目光。 但因距離太遠,且頭暈眼花,看不清晰。祝微星又很快移開視線,只尋了一樓的后排坐下。 好巧不巧,又和那位57號同座。 哦,人家現(xiàn)在不是57號,他姓包,叫包凡,字母排序第二,抽簽?zāi)玫降奶栆彩堑诙WN⑿潜阋恢甭犓谀莾撼プ约?,一路完了完了喊到上臺。 結(jié)果上去后,一曲肖邦的《第三鋼琴奏鳴曲》彈得是如火純青。祝微星也算看出來了,這家伙所謂的只練一曲打天下,練的全是肖邦。難怪可以凡爾賽,畢竟歐洲人,指定曲都能抽到拿手的,祝微星這個非酋羨慕不來。 所謂的奏鳴曲便是由幾段樂章共同組成,是一段相對復(fù)雜的套曲結(jié)構(gòu),而比賽時多會挑選其中一章彈奏??杉幢憬?jīng)過縮減,依然比前一天的技巧曲要費時許多。排在第十五位的祝微星坐了一個多小時下來仍離自己的序號遙遙無期,他不禁顯出幾絲疲色。五月的天氣,恒溫的空間內(nèi),他擱在扶手上的指尖冷得微微發(fā)抖。 但他掩飾得極好,照理說連宣瑯都未發(fā)現(xiàn),其他人也不該注意??稍绫韧暌簧磔p的包凡在場內(nèi)晃了幾圈回來后卻給祝微星帶了杯熱水。 祝微星怔然。 包凡說:“我在外面遇到個人,硬讓我?guī)Ыo你的?!?/br> 祝微星奇怪,又一想,該是從昨天cao心到今天的宣老師,便感謝的收了。 喝了熱水,微微緩解了冷意,周身酸痛卻更明顯。 相較他極差的狀態(tài),除了那位郭學(xué)陸在舒伯特的op.58上有一點失誤外,其他幾位種子選手發(fā)揮依然穩(wěn)定。尤其去年金律的冠軍曹芙和同為u市的老鄉(xiāng)盧飛奇,兩人和包凡一樣,都抽到了自己的拿手曲,彈奏得流暢出色,得到評委一致認同。 當然,張鳴鳴也很厲害,被請到后臺候場準備的祝微星,在那里欣賞完了她完美的演奏,都沒忍住給她鼓了鼓掌。 那么多了不起的參賽者,或許換做往日還能一戰(zhàn),但這次的祝微星,就算沒病,怕也是沒什么把握的。 等張鳴鳴下臺,大屏幕顯出了他的信息。比起前一次的默默無名,祝微星在很多人眼里,已成了值得期待的學(xué)生之一。 可惜,很多人大概要失望了。 聽著主持人報幕,祝微星走上了臺。 “下一位賽參者,15號選手,u市藝術(shù)學(xué)院,祝微星。” “參賽曲目,貝多芬《悲愴奏鳴曲》?!?/br> 第136章 悲愴 在滿場的期待中, 祝微星在琴前坐下。不似《鬼火》時的利落,這一次他凝視著琴鍵好幾秒,才慢慢抬指敲下了音符。 作為古典樂里最著名音樂家的最著名曲子之一, 《悲愴》被不少圈外人都耳熟能詳。這樣爛大街的作品在比賽中演奏起來其實十分吃虧, 但凡有點不到位, 不僅評委,連普通人都能對你挑挑揀揀,壓力極大。 可以祝微星在前一場復(fù)賽中的表現(xiàn),大部分人都認為他即便拿不出一首匠心獨具的貝多芬, 至少也能勉強忠于原著,畢竟技巧能力在那里。 可當樂曲響起, 外行還沒摸到門道時, 臺下的評委當先皺起了眉,緊接著是參賽選手。 祝微星演奏的《悲愴》的第一樂章,起始有一段引子部分, 自慢到快將聽眾帶入主題。短短十小節(jié)卻涵蓋了豐富的情感層次,幾乎奠定了整曲的基調(diào)。 可15號選手卻彈得平鋪直敘,過于寡淡冷靜,像一臺缺乏感情的機器。 如果是這種干巴巴的滋味呈現(xiàn)到完結(jié),評委和觀眾寬容些的大概會認為他不適應(yīng)貝多芬的風(fēng)格, 簽運極差,未必太懷疑祝微星的水平??删o跟著來到的跳拍搶拍甚至錯音漏音是非專業(yè)人士都能察覺的不對勁。 這一場因是指定曲, 主辦方就怕有學(xué)生真沒彈過抽簽曲,甚至允許帶譜, 你要不熟悉, 哪怕視奏都不該是這車禍現(xiàn)場。這選手不止是大失水準,簡直是心緒恍惚, 神思出走。 是太緊張了嗎? 還是,本來就偏科嚴重,除了《鬼火》其他都不會? 祝微星的確在走神,但不是因為緊張,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站在中心醫(yī)院的病房窗前看樓下的向日葵。 明明前幾天還蓬勃盎然的花骨朵,仿佛因為缺水,日漸頹靡,腦袋重重的歪斜下來,不見生機。 他將目光調(diào)開,平靜的問身后的李主任:“我的細胞瘤時隔十六年不僅復(fù)發(fā)了,還惡化了?” 李主任沉默。 他又問:“什么是gbm?” 問完他像自己想了起來。 “gbm……glioblastoma multiforme,全稱膠質(zhì)母細胞瘤,我十歲得病前,看過腦瘤的很多科普,gbm…… iv級,也是癌癥中級別最高的腫瘤,至今無藥可救,對不對?” 李主任仍然沉默。 他卻懂了:“我記得十六年前gbm的生存率中位數(shù)是十個月,現(xiàn)在呢?” 李主任頓了下,咬牙道:“十五個月?!?/br> 樓明玥點點頭,可惜道:“好短?!?/br> 李主任難過:“明玥,我們不看折中的數(shù)字好不好,往高了看,也有十年五年的,你不要放棄,我們可以努力,奇跡不就是靠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今天就能安排入院,等會診過后,我們盡快手術(shù)盡早治療?!?/br> 樓明玥看著窗外卻未言。 良久,他忽然搖了搖頭:“住院了,會來不及的?!?/br> “明玥……”李主任著急。 樓明玥打斷他:“我會回來住院的,只是再等等,有些事我要做完,有些人,我要見一見……” 這樣混亂尷尬的情況在金律往年的預(yù)復(fù)賽上或許出現(xiàn)過,然到了半決賽,高手交鋒間還能有這突發(fā)意外,的確是第一回 。 盡管這選手受評委不少褒揚,尤其董樹聲和趙炳然,但再如何偏愛也不能由他這樣胡來,簡直是對大賽名譽的傷害。 可他們?nèi)元q豫是否真要中止比賽,若真由他們打斷,別說15號選手這次的獎項沒有指望,或許對他以后的職業(yè)生涯都會是一次巨大的傷害。 正在評委權(quán)衡矛盾間,臺上曲聲戛然而止,15號反而自己停了下來。 彈斷了。 無論是演奏還是比賽,彈斷都屬重大演出事故,你可以跳,可以混,可以悄悄的重復(fù)一節(jié)一段,甚至有些人現(xiàn)場瞎編都該想法子把音樂繼續(xù)下去,等后面幾節(jié)再圓。 偏停下,是最要不得的結(jié)局。 但祝微星卻停了。 就在觀眾無語,評委可惜,主辦方抓狂,紛紛以為他是打算退賽之際,15號選手深呼一口氣后,竟然說:“我想重來。” 按他剛才那表現(xiàn),重來并無太大意義,評委基本不可能再給他高分。有兩位便頻頻搖頭,表示不同意,但董樹聲和趙炳然卻示意可以,愿意再給一次機會,畢竟符合大賽規(guī)則,只看最后一位評審的意見。 那是個外國老人,半決賽場,主辦方特意從y國邀請來的國際知名鋼琴大師西爾維奧。他與中國有些淵源,并會一些中文,而場內(nèi)其實不少其他器樂的參賽者是沖著他的名號來的。 此刻,西爾維奧瞧著祝微星,一語道破:“你不太會貝多芬。” 祝微星坦然承認:“是。” 西爾維奧:“所以,有必要再繼續(xù)?” 祝微星沒在老人嚴肅的質(zhì)問下發(fā)憷,他認真的想了想,答:“有。” 場內(nèi)一時被他這淡定態(tài)度驚到。面前可是西爾維奧,上世紀最杰出的鋼琴家之一,臺上這小子是多不知天高地厚?彈砸了還敢跟大師這樣理直氣壯,怕是要吃不完兜著走。 沒想到西爾維奧只是打量了他幾秒后,竟然點了頭。 大師都不怕浪費這七分鐘,其他評委自然沒了意見。 而祝微星在董樹聲鼓勵的眼神中重新回到鋼琴前,坐了兩秒后,他勉力忍耐住高燒中的渾噩與不適,握了握酸痛至極的手,止住顫抖,再一次敲下了琴鍵。 “先生最近好嗎?” 幽清的茶室內(nèi),陽光茸茸,清茶裊裊,師徒二人對坐相飲,一塵浮光暖靜。 對座的老人形貌清癯,笑容溫柔,他看著面前的青年道:“我當然好,你們都怕我寂寞,隔一陣就來看我,你這樣,你師兄師姐也這樣,連她的朋友都這樣,是當我多愛熱鬧?” 樓明玥淺笑。 目光又落向桌上一排調(diào)律工具。 這么多年,琴房的琴都是先生自己調(diào)的,一臺都舍不得假于人手,樓明玥實在懷念。 海鷹發(fā)現(xiàn)到他的眼神,表情一頓,本想轉(zhuǎn)了話題,卻聽小徒弟說:“我最近練了一首新曲子,先生要聽一聽嗎?” 海鷹一愣:“你……還彈琴嗎?” 樓明玥點頭:“以前彈琴是疲累,現(xiàn)在彈琴是消遣,本想完全戒了,但發(fā)現(xiàn)好難,實在心力交瘁時,彈一彈,日子就又能繼續(xù)了?!?/br> 海鷹看著他比自己還削瘦的模樣,不忍聽下去,只說:“好啊?!?/br> 樓明玥彎起眼,竟露齒笑了笑,起身去了琴室坐下。 可當琴聲響起時,海鷹卻一下皺了眉。 臺下的西爾維奧也在皺眉,因為祝微星的起手彈得和第一次一樣,第一樂章的引子,依然冷靜且平淡。 但細聽又漸漸不同,像一聲悠長的輕嘆,延展出其后的絮語,又像命運齒輪的機械卡殼,自此開始艱難的輪轉(zhuǎn)。 這首奏鳴曲是貝多芬二十八歲所作,當時他正深受耳疾所困,卻不得不因為鋼琴家的前途,掩下這個苦痛的秘密,獨自面對未卜的前路?!侗瘣怼返谝粯氛碌钠鹗?,便充滿這樣矛盾心酸的掙扎。強奏之后又減弱,弱奏之后又漸強,忽高忽低,往復(fù)旋轉(zhuǎn)。像命運的高峰低谷,生命的崎嶇無度。 但即便在如此沉郁的環(huán)境中,《悲愴》依然沒有凄苦,它是倔強的,永不服輸?shù)?,這在引子過后的快板部分便能感受得淋漓盡致。 若單論手法技巧,這曲子比起李斯特簡單多了,可難就難在情感的把握上,音樂、節(jié)奏、速度、平衡,甚至是留白,都有其獨特的排列組合,起落變換全靠演奏者cao縱把控,在有足夠演奏基礎(chǔ)的支撐下,優(yōu)劣的表現(xiàn)有時只在那微末的情感起伏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