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院里果然一樣的破敗。 水泥糊起的半邊院落閑置著上了年紀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團,被雨淋得狼狽。另半邊大概是個花圃,可惜沒人打理,枯干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里抱成團。 白思思撐著傘,嘀咕著走過去:“好一出‘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角兒,我看這兒最適合您唱《游園》,這不現(xiàn)成的美嫦娥和破敗景?” “……” 白思思的話聲不高不低,剛好被走在前面的孩子聽得分明,他低下頭,加快幾步。 林青鴉沒作聲,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畫傘偏了偏,壓得白思思的傘檐輕輕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鴉身邊好一段時間,這點道理白思思還是懂的。她只得把滿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過門,三人直進到劇團的戲臺前。 戲臺上空落落的。臺下散著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沒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輕到哪兒去。 幾個半著妝的劇團演員圍靠桌邊,神色萎靡,像被獵人追得驚疑疲憊的鹿,交頭接耳地低低聊著什么。 其中一個恰從桌前起身,瞧見門口,又折過來:“安生,這是?” “大師兄,這位就是林青鴉老師。” “哦??”來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臉,微微躬下腰背,“原來是老師您親自過來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師親自過來你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對、對不起師兄……” 這一角動靜惹起了桌旁劇團演員們的注意,幾人回頭。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誰?好漂亮啊。” “噓!你瘋啦,誰都敢嘴,沒聽見大師兄都管她叫老師嗎?” “這么年輕,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啊,大師兄怎么會喊她老師?” “她可是林青鴉,真論梨園輩分,她比咱們太師父都高一輩呢!” “林青鴉?這名聽起來有點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園里唱響了‘小觀音’的名號時,你還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當年那位‘小觀音’?!” 梨園弟子嗓音都不差,這邊聲量一拔高,就算隔兩三堵墻都能聽見。 更別說都在同屋里。 剛請林青鴉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擰巴了下,他強按著沒回頭去罵那兩個,只對林青鴉捧笑:“對不住啊老師,劇團里的小孩們不懂事,我回頭一定好好說說他們?!?/br> “不用客氣,沒什么?!?/br> “就是,我家角兒脾氣好著呢,要不能有小觀音的外號嗎?是吧角兒?”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過臉去看林青鴉,可惜她家角兒清落落地垂著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習慣了,轉(zhuǎn)回來自來熟地搭話:“聽那小孩叫你大師兄,你就是簡聽濤吧?怎么不見你們團長呢?” “團長,”簡聽濤遲疑,“團長在辦公室里見客人,可能要等會出來?!?/br> “噢?!卑姿妓嫁D(zhuǎn)轉(zhuǎn)腦袋,四處打量了,“今天沒排戲是不,我看一個客人都沒有,劇團里就你們這么點人?。俊?/br> “本來是有一場,不過……” “不過什么?” 白思思沒瞧見簡聽濤神色里的尷尬,追問下還是站在旁邊的那個叫安生的孩子小聲應了:“沒人買票,就、就沒演了?!?/br>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沒賣出去?” “嗯。” “……” 空氣安靜得令人窒息。 林青鴉從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紋路的杯子上抬起眼,聲音低也輕和:“昆劇式微,民營劇團難維持,不是罕見的事?!?/br> 白思思鼓了鼓嘴,沒敢辯駁。 簡聽濤松了口氣,苦笑:“是啊。這劇團里的臺柱子們或轉(zhuǎn)行,或被大劇團挖走了。我們民營的沒那么多資金扶持,步履維艱?!?/br> “咦?”白思思疑問,“可我來前還查了,芳景昆劇團幕后不是有個公司出資支持嗎?” 簡聽濤似乎被噎住了,他回頭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搖著頭轉(zhuǎn)回:“我也不瞞兩位——給劇團出資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湯集團并購,別說資金,連劇團劇場這塊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開發(fā)了?!?/br> 白思思:“啊?” “我們團長今天見的客人也不是別人,正是成湯集團分公司的負責人,看架勢,是來給我們下最后通牒的。” “那這……” 白思思拖著調(diào)轉(zhuǎn)向林青鴉。她不憂慮,正相反,小丫頭眼底按捺不住地亮著呢—— 她巴不得這小昆劇團倒閉,那樣她家角兒不就犯不著明珠暗投了! 林青鴉沒接她眼神,只問:“和新公司那邊,還有轉(zhuǎn)圜余地么?” “哈,”簡聽濤苦笑了聲,“轉(zhuǎn)圜?老師您回國不久,大概還不知道成湯集團和它現(xiàn)在掌權人的名聲吧。” “?” 林青鴉微微偏頭,因著好奇,難能露出點符合她年紀的嬌憨。 簡聽濤說:“成湯集團副總、唐家的太子爺,唐亦,如今在成湯集團里實權鼎盛。并購相關的事都是他親自督責?!?/br> 白思思追著問:“然后呢?” 簡聽濤頓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聲卻壓低下去。 分明既譏諷又畏懼—— “那主兒,可是個瘋的?!?/br> 第2章 從此不敢看“觀音” 簡聽濤只來得及說完這一句—— 隔著段回廊,團長辦公室的門傳回開合的動靜。 劇場里頓時噤了聲。圍坐的幾個劇團演員抻長了脖子,瞧著他們團長笑呵呵地把“債主”送出去。 大約兩分鐘后,團長自己回來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臉,年近六十的團長此時蔫垂著頭顱,疲憊而顯出老態(tài)。 直到簡聽濤上去,附身低聲說了幾句。團長聽著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鴉和白思思坐著的角落覷來。 隔著半個劇場,林青鴉朝對方微微頷首。 團長面露喜色,快步過來:“林老師,您終于來了!聽濤,愣著做什么,去給老師沏壺茶。” 老團長近乎躬著身過來的,林青鴉起身,攔了一下:“向叔,您這樣太客氣了,青鴉受不起?!?/br> “嗐,咱們梨園弟子不談年紀,達者為先,論輩分論資歷,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華頌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指著回廊后,“這兒小輩吵吵,鬧心,走,我們?nèi)マk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沒見著你了……” 林青鴉被團長請去辦公室,原本想上來探消息的團內(nèi)演員們沒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轉(zhuǎn)了圈,朝簡聽濤離開的地方溜去。 比起門首后院的狼狽,團長辦公室內(nèi)還算干凈。 對著門的墻前立著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獎杯證書,還有幾張裝在單獨相框里的合照。按時間都有些年份了,但纖塵不染,顯然平常沒少被擦拭。 “沒什么好看的,都是當年的輝煌嘍?!眻F長見林青鴉在立柜前駐足,搖頭笑嘆。 林青鴉望著其中一張照片,笑得淺淡溫柔:“這是當年國內(nèi)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親那時候可是風光無兩啊,‘一代芳景’——咱們芳景昆劇團的名字就是那時候定的!”向華頌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敗下來,“可惜啊,時過境遷,已經(jīng)沒幾個人記得了?!?/br> 林青鴉沒說話,垂斂了眸。 房間里安靜片刻,向華頌回過神,苦笑:“你瞧我,這上了年紀就愛傷春悲秋的,凈惹你們不愛聽——來,青鴉,快坐吧,先喝杯水。” “謝謝向叔?!?/br> “你母親這幾年調(diào)養(yǎng)得怎么樣了?精神狀況還好嗎?” “嗯,好多了?!?/br> 家長里短地閑聊里,簡聽濤敲響門,把沏好的茶端進來。 放下后他卻沒走,猶疑地杵在沙發(fā)旁。向華頌察覺,偏過頭:“有事?” “團長,我們……” “別支支吾吾的,你們林老師不是外人,有話就說?!?/br> 簡聽濤難為地開口:“其實就是師弟們不安心,不知道成湯集團分公司負責人那邊,到底是個什么口風?” “他們問這個做什么?怎么,劇團還沒散,就急著謀算后路了??”向華頌冷下臉。 “哪能,大家也是擔心劇團……” 簡聽濤不敢辯駁,聲音低下去。 向華頌氣怒地喘了幾口氣,壓著火說:“讓他們不用著急,自己功底打硬了,就沒人趕得走我們!” 簡聽濤驚喜抬頭:“您的意思是,還有轉(zhuǎn)機?” “算是吧?!毕蛉A頌眉頭沒松,“他們總公司的那位副總似乎是個對戲曲有點興趣的,年初三會來咱們這兒聽場戲?!?/br> “副總?就那個唐瘋子??”簡聽濤驚了一下,“他那哪是對戲曲有興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華頌沉下聲氣。 “……沒,沒什么。” “整天不務正業(yè),就知道編排些市井流言!你們干脆別唱戲,說書去好了!” “是我錯了團長?!?/br> “行了?;厝ザ⒑媚銕煹軅儯挛缥医o你們開會定一下這場戲——劇團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這一場了,誰敢掉鏈子,你師父和我都饒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