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沒找到,明天我叫寨子多來些人手?!?/br> 她狠狠心道,“不用了,不過是個耳環(huán),再買就是了?!?/br> 胡夷回到房里,坐了一會兒,把手里的耳墜扔到了桌上。 世事就這是般捉弄人,有人千方百計也找不到,他根本不想找,卻一腳就踩了個正著,輕易便撿到了,本來是想還給她的,看到她那副德性,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脫了濕衣,躺到了床上,只覺得昏昏欲睡,漸漸的睡了過去。 這一夜,他睡很不踏實,斷斷續(xù)續(xù)的做了許多夢,也不全是夢,很多都是曾發(fā)生過的,亦真亦幻,雜亂無章。 他回到了父母健在的時侯,那段歲月是他生命少有的暖色,父親是胡府唯一的嫡子,文武雙全,年輕俊美意氣風發(fā),他身上唯一的污點,大概就是不顧長輩反對執(zhí)意明媒正娶了母親。 母親來自靺鞨的部落,不只是北夷異族,還是個以聲色娛人的歌女,生得色壯麗饒,雖然祖母胡夫人很是厭棄她,可是父母之間的感情十分深篤。 父親那時和官做得不大的任明堂的關(guān)系極好,兩家那時經(jīng)常走動,母親常帶著他到任府做客。 父親對他很嚴厲,他大部分的光陰都已消磨在了弓馬筆墨之間,有比他大上幾歲的任子信領(lǐng)著他玩,他也挺愿意去。 直到有一天,父親對指著任家的小丫頭對他說,我們兄弟交好,長大以后你就娶了她,兩家永結(jié)秦晉之好,這說話出來,任明堂也是一副挺滿意的模樣。 他看了看那只有三四歲的小姑娘,五官姣好,生得米分雕玉琢,那胖嘟嘟的也挺勻稱,就是那流著口水看著他的饞樣,他無法接受,這么小就那樣看男人,長大了可怎么得了。 他回去跟母親一說,也不好意思說別說,就說太胖了,母親就直樂,然后cao著不太熟練的漢語說,漢人都管這叫福氣,我們夷兒有福了。 后來,長輩們說得多了,大概是年紀太小,他也就無可無不可了。 偶爾,他也會替那叫四姐兒的小丫頭用手帕擰擰鼻涕,主要是覺得太丟人了,這是他將來的媳婦。 只是做夢也沒想到,父母會相繼亡故,那么突然,他如晴天霹靂,甚至都流不出淚來,他還沒有從傷慟中走出來,一直不親近他卻又護著他的祖母,也因老年喪子悲痛過度而撒手人寰了。 他在胡府的處境急轉(zhuǎn)直下,那個老眼昏花又寵溺妾室的祖父當然是無法依靠,那一大群心懷鬼胎的庶兄庶叔,什么姨娘姨奶的,沒少對他下手,有一次他差點丟了性命。 他最艱難的那段歲月里,四姐兒兄妹返了池州。 再回來的時侯,有一次,他特意去看她,聽人說那就是任府的四小姐,他就覺得好象是另外一個人,那小姑娘,瘦巴巴的,好看得不得了,眼神跟汪清水般澄澈,流轉(zhuǎn)間似要勾人魂似的,只是似乎一點也不認得他了,他成長得比以前還要俊氣英挺得多,可是她的眼神掠過他卻沒有絲毫的停頓。 他當時是挺惱火的,要知道,他從沒有忘記,總有一天,他會娶了這位任家四姐兒,這是父母臨終的遺言,他銘記在心。 后來,大概還沒有完全度過年少氣盛,那兩年,他也做了些無賴事。 比方說,那四姐兒救了個人,要了個玉佩,然后他給偷去扔到了江里,她養(yǎng)的貓啊鳥啊,他不知往胡府里拿回了多少。 到了說親的年紀,他去拜訪過任明堂,任明堂見了他,一口一個賢侄,對他極為客氣和藹,可是也透著疏離,他欲提起當年之事,卻幾次都被任明堂岔了過去。 他從任府出來,心知肚明,事過境遷,如今仕途春風得意的任明堂,已經(jīng)不想再結(jié)這門親了,他自已的處境,他也清楚。 他也無法去質(zhì)問任明堂,畢竟當時只是口頭相約,連個信物也沒有,到哪也說不出理來。 除非他功成名就,正式向任明堂提親,于是,他果斷的從了軍。 在這亂世里,想建功立業(yè),沒有什么比在軍中升遷得更快的了。 他從一個小軍卒做起,浴血沙場馬革裹尸,從死人堆里,一步步的往上爬,他本就是弓馬嫻熟熟讀兵書,又身先士卒作戰(zhàn)勇猛,到后來就是讓人眼紅的一路飛升,但是誰也說不出什么,他天生就是個將才。 他不知道四姐兒曾在江都失蹤,后來官做得大些才有了江都的消息,那時四姐已重返江都,只是名聲被污,他還慶幸,他不在乎這個,只要再打幾場仗,他做到四品武官,就可以回去向任明堂提親。 可是,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他在和吳越的一戰(zhàn)中,受了箭傷,昏迷了月余,等醒來以后,卻聽到徐知誥與四姐兒成親的消息,當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聽得趕來的大夫直納悶的說怎么會呢,他只覺得心痛如絞。 那時,他才醒悟,他一直放不下任家四姐兒,不只是因為他要履行父母的承諾,而是,在不知不覺中,他早已把她放在了心上,一放就是多少年。 如果不是他徹底的失去了她,這一輩子,他也許也不會明白。 可是正因為是無聲無息,才會血脈相連,如果把她從心上挖出來,大概他的心也要掏空了,那就放著吧。 他終身未娶,看著她生兒育女,看著她男人徹底奪了楊氏的江山,看著她成為寵冠后宮的女人,而他只是忠心耿耿的臣,在需要他的時侯領(lǐng)兵出征,遍體麟傷的回來,他們偶爾會來慰問他,賞給他一些東西,他覺得很滿足。 他年近半百的時侯,又披甲上陣,只是那一次,他把性命丟在了前線。 奈何橋邊,他苦苦等了二千六百七十三余個日夜,才看到那對璧人聯(lián)袂前來,雖然是白發(fā)蒼蒼,卻仍是那般相襯,他們從他的面前走過,他咒罵著,居然這么巧,同一天死了? 任桃華覺得不太對頭,是在她的肚子餓了的時侯,不是她懶,只是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早上起來就能吃到現(xiàn)成的飯菜,她正想自個去做,轉(zhuǎn)念一想,便走到胡夷的門口敲了敲。 屋里沒有一點聲響,她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 她想,大概是出去了。 于是,她自個下廚做飯,頭一次做,很多家伙事兒都找不著,忙得一頭汗才炒出了兩個菜。 她端出來正要吃的時侯,卻聽見范秋草在外面喊胡相公。 “我和他約好了一起去江邊釣魚?!?/br> 任桃華聽他這么說,才覺得大大不對勁,便走了去再敲門,還是沒動靜,索性直接的把門推開。 她看到胡夷躺在床,喊了兩聲,沒得到回應(yīng),就走近了看,只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潮紅,她探手摸了摸額,只覺得guntangguntang的灼手。 原來是發(fā)高燒了,她急忙走出去,到門口跟范秋草說了一聲,范秋草說他去找大夫。 她回屋瞅了一會兒,就浸了濕布敷在他的額頭上,大概是低溫讓胡夷清醒了些,他睜開眼睛,眼里有些迷茫,看到她剎那又綻放出黑寶石般的光芒。 任桃華雖沒看懂這種失而復得的眼神,不過見他醒來就挺高興。 “胡大哥,吃點東西嗎,我做了飯?!?/br> 她說完就知道自個傻了,這種情況下如何能吃得下,卻只見胡夷點點頭,她只好去廚房盛了碗飯,又挾了些菜放在上,只是那干巴巴的米飯加上油膩膩的菜,一個病人如何下咽? ☆、第92章 外來客 陳荷花往山下走,她在地里挖了一籃子紅薯,打算晚上也不煮飯,就吃這個,走到了山腳正要轉(zhuǎn)彎,卻見東頭那邊走過來幾個人。 “范嫂?!?/br> 陳荷花聽得當先的年輕婦人喚她,隱約想起來這好象是鄰村李老漢家新娶的媳婦,叫小翠吧。 “去哪里呀?!标惡苫ǜ蛄藗€招呼。 “這幾位是要去你們五家溝的探親的,不認得道,我送他們?nèi)??!?/br> 陳荷花聽她這么說,才看了眼她身后,本來她一晃眼看到有陌生男人,是沒大敢瞅的。 這一瞅,她就愣了,這三個人,給人視野的沖擊太大了些。 這幾人,都是衣著光鮮的,其中穿得最樸素的男人,大約三十歲左右,那長得教一個清俊,尤其是那雙微挑的丹鳳眼,黑白分明又深湛清冷,格外的好看又似乎能透到人心底去,不光是色相頂尖,而且氣度不俗,儒雅溫和卻帶著點疏離冷淡,那一身的氣勢挺復雜的,她說不上來太多,只覺得她這個孩他娘看了,都瞧得心怦怦的直跳。 這般美貌標致的相公身旁偏偏偎依著一個胖婦人,那婦人一身綾羅滿頭金翠,體重足得有近二百斤,圓滾滾的,走起路來顫巍巍的,那脖子臉上都堆著rou,五官倒是不太難看,挺喜氣的,這胖婦人和那相公神態(tài)親昵,卻似一對夫婦的模樣。 那種強烈的違合感,讓陳荷花都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旁邊那個少年上,那少年月牙眼,頰生酒窩,一臉笑嘻嘻的十分可愛,又帶著幾分灑脫不羈,不知怎么的,她就覺得這少年不知哪里有些眼熟。 “你們要到五家溝探望誰?。俊?/br> 那少年笑道,“一個親威啊?!?/br> 這等于沒說,陳荷花想了想,就對那小翠說,“那你回去吧,我?guī)麄內(nèi)??!?/br> 那小翠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陳荷花領(lǐng)著他們往家走,一面跟他們套著話。 那相公不大說話,只有那胖婦人和少年跟她聊著,這一路,快到溝里了,她總算是也問出了一些底細。 那相公姓徐,是販布的商人,那胖婦人竟真是他的媳婦,梅氏,那少年是他們家里的小廝,這次是前往蜀地采購蜀錦的,路過此地,順道來探個親。 那梅氏眉花眼笑,笑得都看不見眼睛了,“我們家呀,是江州首富,有良田千頃,仆婢成群,你給我們帶路,必不虧待于你?!?/br> 陳荷花看見她腕上那比她自已肥手指還粗的金鐲子,心想不說也知道你是個富婆,又浮想到這外貌如此懸殊的倆人能牽上紅線,大概這又是個窮書生為求顯達巴結(jié)富家女的俗套故事,不過咋瞅那徐相公也不象啊,那身風范,可是矜貴得睥睨加清冷的。 陳荷花見到了地兒,又問起他們的親威姓什么。 “姓胡。” 陳荷花一愣,他們溝里現(xiàn)在就這么十余家,她了如指掌,這溝里姓胡的,可就那么一家,他們家現(xiàn)在的鄰居胡相公。 可他們才住了多久,這么快就有親威上門了? 雖然心里狐疑不定,可是看這幾個怎么也不象惡人,陳荷花還是領(lǐng)著他們往胡相公家里去了。 任桃華把飯給胡夷端上來,看他吃得很是香甜,都詫異了,她的手藝有這么好? 吃到一半,范秋草就把村里姓褚老大夫請來了,褚老大夫給他把了脈,也沒開方子,就帶了現(xiàn)成的藥,說是昨天淋雨的,就都是這么個病,就省得再跑去抓藥了。 任桃華目瞪口呆,這也行? 不過她也照著那褚大夫的吩咐把藥給熬了,一邊熬著,她一面吃著飯,嘗了幾口,就覺得炒的火侯還不夠,鹽也放得太少了,不僅不好吃,還挺難下咽的,太久沒做菜了,她感覺胡夷的胃口真好。 胡夷吃過藥,睡了大約兩個時辰,醒來時便要下床,她見他腳步虛浮,便走過去扶著,胡夷頓了一下,也沒拒絕,就說出去一下。 她扶著胡夷往門口走,剛走到院子里坐下,卻聽到陳荷花的聲音。 “胡相公,你家來客了。” 他們都是一愣,任桃華抬起頭來,把目光放到陳荷花的身后,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就凝固了,只覺得心跳如擂雙腿發(fā)軟。 “四jiejie?!?/br> 那少年滿面喜色的快步進了院子,到了任桃華跟前。 “你……們怎么來了?” 任子禹回首看了徐知誥一眼,嘆息道,“我跟隨主人去蜀地販布,途經(jīng)此地,來瞧瞧你?!?/br> 原來尋親威的卻是這少年,陳荷花總覺得這幾個人之間的氣氛挺怪異的,那直勾勾盯著胡娘子看的梅氏,那心不在焉眺著天際流云的徐大官人,還有那面色不變卻沒露出半點笑臉的胡相公,那親人重逢卻殊無喜色的胡娘子,只有那個少年小廝的表現(xiàn)在正常的范疇內(nèi)。 后來還是胡夷說了句都進屋吧,首先起身,任桃華低頭去扶他。 她后來始終沒抬頭,但看見客人們都魚貫從她眼下走過,很容易分辨出,那前頭穿著高底履的是任子禹,后面相偕的,穿著蝶戀花繡鞋和卷云皂靴的是那梅氏和徐知誥,聽得陳荷花說了句那我先回去了,便也摻著胡夷進屋了。 堂屋不大,一下子進來五個人真有點擱不下,凳子也不夠坐,后來就只有梅氏坐下了來,沉沉的身子把凳子做得吱呀呀直響,還一邊拿手帕捂著鼻子嫌棄的四下望著。 “我去倒些茶來。” 任桃華走到廚房,灶上的茶還有余溫,想起屋里的碗不夠,又取了兩個,把壺直接拎了進去。 她先給任子禹倒上,任子禹笑嘻嘻的接過了,給梅氏時,梅氏皺著眉瞧著那海碗里的粗茶,只是路走得遠,口渴得厲害,也顧不得許多,拿起來就咕咚著。 她最后遞了一碗給徐知誥,徐知誥接過去道了聲謝,語氣平緩客套,她只覺得鼻頭酸酸的。 “四jiejie,我們久別重逢,這次就在你這兒多住兩天。” 她無精打采的看了眼胡夷,她能拒絕嗎? 胡夷笑了笑道,“不嫌寒舍簡陋,歡迎之至,只是我們只有一間多余的屋,要麻煩幾位擠一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