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每一代“萬星”的肖像。有奕巳走上前，一一仔細端倪，畫像的下方寫著這些人的姓名和生卒日。

    有容良，第七代家主，共和國歷189237年；有秉乙，第十一代家主，共和國歷337379年；有堯綺，第二十七代家主，共和國歷12791310年；有奕巳心里有些悵然，有家歷代家主，竟然基本都是英年早逝，很少有活過四十歲的。走到最后一個肖像前，有奕巳愣住了。

    有卯兵，第三十七代家主，共和國里15301557年。

    肖像到這里戛然而止，然而，讓有奕巳感到停下來的不僅是因為這是最后一幅肖像畫，而是因為畫上的這個人，長得和自己竟然有七分相似。

    那眉眼，那嘴角，甚至是看人時從下往上微微挑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怎么這么像！有奕巳錯愕。

    “你的父親，長得和他更像，相似到簡直就是一個人。”

    一個聲音從書架后面?zhèn)鱽?，有奕巳抬頭望去，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來。

    有壬耀站在他身后，不看有奕巳，目光復(fù)雜地看向那幅畫。

    “當年他看到這幅畫，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時候我問他，他和我說，和某位殉身沙場的倒霉祖先太過相似，可不是一件好事?！庇腥梢?，“我揍了他。后來我恨不得揍我自己。”

    這時候的有奕巳，還沒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第119章 北辰之星（四）

    “上將閣下。”

    “不用這么喊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什么上將。”有壬耀淡淡道。

    有奕巳看著這個男人，和第一次在學校見到他時不同，有壬耀此時沒了當年鋒芒外露的氣勢，整個人顯得有幾分低迷。他會這樣，是因為被獨裁的生活太過壓抑，還是因為有炎炙呢。

    一想到就是這個男人將有炎炙送上了沒有歸路的戰(zhàn)場，有奕巳幾乎忍不住心中的惡意和揣測。然而，終究，他按捺下來。

    “我有很多事想與您交談，總不至于在這么一個地方吧?！?/br>
    有壬耀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一思憐憫。

    他這什么意思！有奕巳有些不悅，這種眼神讓他覺得自己被輕視，仿佛還是當初那個一無是處的弱者。

    “聽說你之前使用過‘萬星’的力量。”有壬耀突然開口問，“你還記得那是什么感覺嗎？”

    “是的?！庇修人鹊?，“那是在克制慕梵的時候，當我覺得自己的力量用盡時，突然感覺到從周圍源源不斷涌來的精神力。那不是人類的精神力，而更像是——”

    “是星辰，是宇宙，這就是你們被稱作‘萬星’的原因。但是這份力量，也不是每一個有家人都能擁有的?！?/br>
    有奕巳聞言，這才注意到有壬耀目光中的憐憫不是對著自己，而是借由自己看著不在此處的某人。沒等他仔細觀察這人眼神中的含義，有壬耀已經(jīng)轉(zhuǎn)身。

    “我知道你要問我炎炙的事，跟我來。”

    有奕巳跟在他身后。兩人走過了一排排的肖像，先人銳利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視著他們，直到繞過拐角，離開這個區(qū)域時，那種被某注視的感覺，依然還無法消除。也許，這些早已經(jīng)亡去的先人，正在用另一種方式關(guān)注著他們的后裔吧。

    有奕巳突然想起以前地球上的一種說法，一個人死去后，靈魂會化作天際的一顆星辰。有家的人能使用星辰的力量，是不是因為先祖的庇佑呢？

    這是一種太羅曼蒂克的說法，就連有奕巳自己也是一笑了之。

    然后，他才錯愕地發(fā)現(xiàn)，有壬耀不知何時將他帶到了另一個房間。這是個小房間，卻擺滿了遠超它負荷的物品，有照片，有玩具，甚至還有一個人從孩童到少年時期的所有小幅。這里留下了太多屬于某個人的印跡，而房間桌上的茶水還冒著熱氣，可見剛才有壬耀就是待在這里。

    “炎炙剛來的時候，只有這么大?！鼻吧蠈⒛闷鹨粋€古式的相框，那是一個嬰兒的照片。有炎炙的身體一直不好，照片上的嬰兒，明顯可以看出來這點。

    “你父親突然將他帶來，留給我照顧，卻不說原因?！庇腥梢畔抡掌闷鹆硪患挛?。

    “但是有什么辦法？那時候有銘齊要應(yīng)付太多人的注意，他不可能照顧一個嬰兒。從那以后，我就多了一個兒子?！?/br>
    有炎炙竟然是父親帶過來的！有奕巳感到有些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當時我并不知道他的血統(tǒng)。既然你父親說要把他當作親生孩子照顧，我就以繼承人的標準要求他。他身體不好，我聘請專人照顧；他有出色的天賦，我就早早為他雇請名師。我教導(dǎo)他什么是榮譽，什么是使命；我告訴他‘萬星’的興起與覆滅，讓他明白我們的職責。最后，我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有壬耀語氣淡淡道：“他才三歲，就已經(jīng)擁有一般人永遠都不可能有的天賦和感悟。而在未來，他會比我更適合延續(xù)這個家族的使命?！?/br>
    “可是他不應(yīng)該繼承這些使命?！庇修人葔旱吐曇舻?，“那根本不是他的職責，而是你們利用他的手段！”

    有壬耀沒有覺得惱怒，而是看向他，那雙和有奕巳一樣的黑色眼睛，平靜如水。

    “你知道新人類聯(lián)盟一直在秘密進行人體實驗么？”

    腦中突然閃過在新人類聯(lián)盟秘密基地，看見的大量慕梵的克隆體，有奕巳呼吸窒了一瞬。

    “他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開始進行這些實驗。身上具有外星血統(tǒng)的羅曼人，就是他們實驗的大本營。而除此之外，他們并不滿足，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人類之外的智慧生物。比如，海裔。”有壬耀道，“然后那一年，人類與海裔爆發(fā)了戰(zhàn)爭?！f星’最后一任家主，和鯨鯊大王子一同被困于沉默之地。直到死亡，也沒有人從那里走出半步。一個戰(zhàn)亡的鯨鯊，沒有人會關(guān)心他尸體的去向。而‘萬星’家族神奇的血脈，同樣也是很有價值的研究對象?！?/br>
    有奕巳的眼睛逐漸睜圓，“你是說，這是新人類聯(lián)盟的陰謀！他們?yōu)榱双@得鯨鯊進行實驗，故意制造戰(zhàn)爭？”他不敢置信道，“一個組織，怎么會有這樣的影響力！”他隨即想到什么，又連忙道：“那有炎炙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是慕焱的話，為什么最后沒有落到新人類聯(lián)盟手里，父親究竟是從哪里找回了他，他為什么模樣大變？”

    有壬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繼續(xù)自己的話題。

    “有銘齊在炎炙三歲生日那天告訴了我這些。然后他離開北辰，和你母親前往卡里蘭星系。他們再也沒有回來?！彼f完這些，才像是完成了使命一般，終于抬頭看向有奕巳。

    “是不是很荒謬？如果你是我，你會相信他說的這些話嗎？”

    有奕巳沒有出聲，他覺得自己的疑惑不但沒有得到解答，反而變得更多。

    “但是你把他派去了雷文要塞?！边^了一會，他才沙啞開口，“你知道沒人能守住那場戰(zhàn)役，除非有奇跡發(fā)生。而他做到了，但那不是奇跡，那是打開潘多拉之盒的噩夢！”

    有奕巳紅著眼眶道：“你，威斯康，我父親，甚至更多的人，早就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你們教育他忠于北辰，忠于‘萬星’，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合格的殉道者！卻沒有人告訴他，他所遵循的道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有壬耀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抖。他說：“無論他之前是誰，是人類還是海裔。我撫養(yǎng)他，教育他，磨練他。他就只是有炎炙，守護北辰就是他的使命。”

    有奕巳幾乎忍不住要一拳走到這個人臉上，問他怎么可以說出這樣冷酷的話。然而，他卻突然看見了眼前男人發(fā)鬢間的白發(fā)。他的背脊不知何時竟然有些傴僂，他的身影再也沒有以往那樣無堅不摧。有壬耀看似無情的話，似乎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理解。

    這是一個利用了慕焱的共和國上將，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

    有奕巳緩了口氣。

    “新人類聯(lián)盟的人體實驗和有炎炙有關(guān)嗎？父親是從哪里知道這些？”他甚至開始懷疑，有炎炙是不是就是那些人口中的0號實驗體。

    “關(guān)于炎炙的身世，我知道的只有這些。”有壬耀搖了搖頭。

    有奕巳盯著他看，知道這個男人沒有說謊。既然如此，他留在這里也沒有意義。他轉(zhuǎn)身離開。

    “之后你準備怎么做？軍部并沒有完全被打倒?！?/br>
    有奕巳停下腳步。

    “我和你們不一樣?！彼麤]有停留，只留給有壬耀一個背影，“如果非要犧牲什么才能守護北辰，我寧愿那是我自己。但是，我絕不會讓事情走到那一步?！?/br>
    會面臨犧牲和死亡的只會是他們的敵人，而不是任何一個他愛護的人。從回到北辰的那一刻，有奕巳就下定了決心。

    有壬耀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握緊手中的照片。

    “有銘齊。你的兒子，是真正的‘萬星’血脈，和你一樣。……和你一樣?！?/br>
    沒有人看見在說這句話時，從來流血不流淚的上將閣下竟然濕了眼眶。

    “談話結(jié)束了？”

    候在書房門口的蘭斯洛特看見他出來，從斜倚著的墻壁上站起身。

    有奕巳看了他一眼。

    “看起來不如我想象中的順利，你們吵架了嗎？”蘭斯洛特挑了挑眉，他此時已經(jīng)不在有奕巳面前假裝恭敬，而是恢復(fù)了本性。見有奕巳沒心情理他，這位掌握地下世界的主宰又自言自語道。

    “就在你進去的那一會，我剛收到了一些消息。莫迪突然出發(fā)前往中央星系，陣仗可不小，你說他這是要去做什么？”

    有奕巳沒理他。

    蘭斯洛特不在意地笑了笑。

    “當然，這只是個小插曲，重要的是另一個消息。我們那從來不安分的亞特蘭蒂斯王子殿下，回到帝國后又做了一件大事。你猜是什么？”

    有奕巳終于停下步伐，看著他。

    “果然，你更關(guān)心這位鯨鯊?fù)踝??！碧m斯洛特聳了聳肩，沒有繼續(xù)賣乖，而是道，“他代皇帝通告全星際，正式承認羅曼人所占領(lǐng)星系的合法政權(quán)。也就是說，這位殿下，幫助羅曼人從共和國獨立了?！?/br>
    第120章 北辰之星（五）

    軍部首席長官惱怒地摔下手中物件。

    “你說什么！”

    在他身前，副官低頭躲過拋擲的雜物，面色不變道：“帝國二王子慕梵，宣布正式承認羅曼人的合法政權(quán)。不久之前，外交部已經(jīng)收到對方的官方通函?！?/br>
    “承認那些雜種的政權(quán)，不就是把我們共和國的臉面往地上砸嗎？！”首席長官臉色陰沉道，“他想破壞兩國的和平條約，干涉我國內(nèi)政？”

    “通函上說，既然羅曼人已經(jīng)被我國劃定為叛民，就不再是內(nèi)政問題，而是一個民族要求獨立的合理要求。”副官的聲音依舊不見起伏，比起惱怒的長官，他更像是一個機器人。

    首席長官氣得在屋子里直轉(zhuǎn)圈：“合理要求，合理要求！哼，最近增派過去的幾支艦隊是怎么回事？區(qū)區(qū)幾十萬羅曼人，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拿不下來！”

    “戰(zhàn)斗區(qū)域里主星系太遙遠，我方艦隊的補給受到制約，戰(zhàn)力無法得到及時補充，更何況羅曼人也有不少幫手?！?/br>
    “其他星系的援兵呢？”

    “諾蘭星系，維塔星系，還有幾大世家，都拒絕了我們的增兵要求?！毕袷桥麻L官又要惱怒，副官添了一句，“他們的理由是要加強自身戒備，以免被‘不明武裝’鉆了空子，落得和雷文要塞一個下場。”

    聽到這句話，軍部首席長官的臉色一陣青白。當初他們軍部以什么理由拒絕援兵雷文要塞，現(xiàn)在這些星系武裝就同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臉打得可謂毫不留情?？善姴吭谶@件事上理虧，也不能指責什么。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xue，首席長官不由想，當初那么心急地對北辰星系下手，是不是做得太心急太明顯了呢？否則，如今的軍部不至于遭到各大星系如此孤立。畢竟，沒有人想成為第二個北辰。

    “……貝斯坦那邊的情況，怎么樣了？”他沙啞著聲音問，“看緊他的嘴，不要讓他供出更多人?！?/br>
    “關(guān)于這件事?！备惫僬f，“北辰軍校的莫迪今天剛剛抵達中央星系。”

    “他來做什么？”軍部首席長官眼皮一跳，心里有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自己這個木偶一般的副官，開口說出了令人震驚的事實。

    “莫迪攜帶兩位證人前往最高法院，提交訴狀，指控軍部誣陷北辰第三艦隊，聯(lián)合外敵攻打雷文要塞，通謀暗害有炎炙等罪名。此時，起訴狀已經(jīng)到了首席大法官們手中?！币痪浣右痪洌f出的都是要震動整個共和國的消息，說話的人似乎無動于衷，而聽的人聽到最后臉色越來越難看。

    啪啦一聲，軍部長官摔碎了桌上的飾物，再也維持不了鎮(zhèn)定。

    “北辰，北辰！”他通紅者眼眶，咬牙切齒道，“他們這是要挖我的rou，割我的血??！”

    ……

    “哈哈，小奕！你這一招可真是太狠了！”

    北辰軍校，有奕巳住宅的公共休息室內(nèi)，好不容易聚齊的一群人，正分享著剛剛得到的好消息。

    “沒有人比莫迪教授更適合去做得罪人的事情！他名望高，做事不留情面，誰在他那里都討不了好?！鄙驈┪呐恼拼笮?，眉間有幾分快意。

    齊修卻有幾分顧慮：“這樣徹底和軍部攤牌，如果指控不成功，會遭受重創(chuàng)的反而是我們?！?/br>
    畢竟，這可是控訴一國軍部，和指控軍部一個副部長，還是有天壤之別的。前者是國家部門，暴力機器，它代表著共和國的門面與權(quán)威。有奕巳讓莫迪教授走這一招，這算是徹底和中央星系決裂了。

    然而，既然做出這個決定，他就沒有想過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