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那年，我媽從麻紡廠下崗，白天做鐘點工，晚上去表舅的小飯館幫忙。有一次，她在蔡嘉家里打掃衛(wèi)生，碰見一個學生去她家領錢，知曉她父母管理一個助學基金，就把我的情況說了，幫我爭取到一個名額?！?/br>
    深藍色的天幕似厚重的墨汁涂抹而成，他回憶著往事，也仿佛用濃墨在心里艱難地畫上了一筆。

    “接到第一筆資助，是高一下學期。我媽帶我上門道謝，遇見了蔡嘉。當時我很尷尬，頭都抬不起來?？晌覌屩牢液退峭瑢W后，高興壞了，就像遇到一件喜事，她覺得有了一個好兆頭?！?/br>
    “蔡嘉成績中游，她父母看我們同班，希望我能給她講題補課。大概是受人好處就想為對方效勞的心理吧，我媽盡管心里怕耽誤我學習，但嘴上卻熱情地替我答應了。”

    夜晚的喧囂和白天不同，同樣的車笛，此刻聽在耳里冷澀而壓抑。

    “就這樣，我陪她一起學習了兩年多。她喜歡我，不止我能感覺到，我媽和她父母也都看在眼里。她和我媽相處得很好，她父母對我也很好，他們將我和她的關系視為一種默認。我的那部舊手機，就是你說很酷的那個，其實是蔡嘉送的。她和我媽說總是聯(lián)系不到我，給我媽一個手機，讓她幫我辦張卡?！?/br>
    習萌思緒回轉，當時，她夸贊手機功能好炫酷，陳燃的表情是厭惡的，她拿在手里把玩，他搶回去塞口袋里，沖她發(fā)了一頓火。

    這件事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實在太委屈太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對。后來便是長達三天的冷戰(zhàn)，直到三天后晚自習放學，她在自行車車棚里攔住他，氣鼓鼓地昂著頭問：“你不會是要和我絕交吧？”

    現(xiàn)在想起來挺傻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永遠都是她去求和。

    其實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和裴裴一樣，都有一個最脆弱的角落，那就是自尊心。她以前不懂如何維護，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挫傷到他們敏感的心靈，裴裴會直接和她吵架，指控她哪里不對，但陳燃不會，他就是個鋸嘴的葫蘆，什么事都藏心里。

    此刻這只葫蘆談起舊事，聲音也是悶而低沉的。

    他自嘲地笑一聲：“就連高考志愿，她也讓我媽游說我，和她一起報考華大?！?/br>
    “……”習萌震驚地抬眸。

    他轉頭與她對視，抿唇，神情肅穆：“對不起。小胖，對不起?！?/br>
    他已不是記憶中的少年，可那雙眼睛里卻流露出曾經(jīng)熟悉的溫柔。

    習萌心一磕，慌忙避開，抱膝不說話。

    他稍后也別開眼，看向路對面，聲線晦澀：“我騙了你，我高考失利，分數(shù)進華大綽綽有余，進南大卻有懸念?！?/br>
    “……”

    “南大沒有錄取我，華大的建筑學也沒有錄取我，反倒是景觀接納了我。你說，是不是報應？”

    “你可以大二轉專業(yè)?！绷暶任站o拳頭，抑制心底不住上涌的冷意，干巴巴地張開口。

    “沒必要。”他驚異于她忽然出聲，愣了一下，回答。

    “那什么必要？你告訴我什么必要？”習萌瞪著眼睛，壓制不住激動憤怒的音調(diào)，“耍我好玩嗎？還是你覺得，只要能甩開我，哪怕把我賣了你都在所不惜？”

    一對醫(yī)大的小情侶剛巧從他們背后經(jīng)過，被她忽然拔高的聲音嚇一跳，女孩往男孩的肩膀上縮過去。

    陳燃看著她，急于解釋：“不是，我當然想讀南大建筑系，想和你……”

    習萌緊緊抱著自己，下巴擱在膝頭，兩眼無神，紅了眼眶。

    “陳燃，我恨你?！?/br>
    她嗓音低啞，語帶哽咽。陳燃即將脫口的話戛然而止。

    “對不起?！背诉@句，他再吐不出其他。

    “為什么……”她埋下頭，眼睛貼著手背，即便過去多年，仍舊難以接受，“你不喜歡我可以直說，我不會纏著你不放。”

    “喜歡。”他不敢看她，低低道，“怎么會不喜歡?！?/br>
    習萌抬起霧蒙蒙的眼睛，迷茫不解。

    “我本來想在旅行途中告訴你，可我沒想到蔡嘉會用那種方式先抖破這件事，我更加沒想到，從此以后你會那么討厭我，不聯(lián)系我，見到我就像見到仇人，還把我拉黑。”

    “……”

    陳燃雙手并攏抵在鼻翼和嘴唇的一條線上，長而緩地呼出一團熱氣，似嘆息，似惆悵：“你說會忘記我，找到新歡。”

    “……你看我微博了？”

    他沉默不語。

    怎么忽然間好像都變成她的錯了？不不不，她要理一理，她必須腦子靜一靜，理清楚。

    “你第二天一聲不吭地從武漢回家了?！泵髅魇撬缺憩F(xiàn)得老死不相往來！

    “鄰居阿姨打我電話，說我媽病了。”

    “你……你在武漢時對蔡嘉特別好！”是他先對蔡嘉表現(xiàn)得不一般！

    “我媽叮囑我，出門在外要照顧好她?！?/br>
    “……你什么都不說我怎么知道！”

    真是瘋了瘋了，難道他想告訴她高考那年暑假在武漢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誤會么？

    陳燃也意識到這一點，眼神怔住。

    習萌搓搓冰涼的臉，忽然想笑。在她以為他和蔡嘉暗中早有一腿的時候，他卻還和過去無數(shù)次一樣，等著她主動和解。

    憑什么？她欠他的？

    終歸沒忍住，她心里不是滋味：“我不找你，你就沒想過找我么？”

    陳燃不吭，目光直直盯著地面。

    習萌眼向上翻，笑得苦澀。

    媽噠，還真是欠了他的！

    “我有去肯德基等你。”他倏地說道。

    “……”習萌瞪圓眼睛，愣了。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卻裝作不認識我，還從我的隊伍站到其他隊伍。”

    “……”

    “有人找我拍照，我故意答應她讓你聽見，你也的確看我了，可你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殺了我，還是一句話也不和我說?！?/br>
    “……”

    “晚上，你還把我拉黑了?！?/br>
    “……”

    說到最后，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他說：“小胖，我在最不會愛的年紀遇見了你，活該把你弄丟了?！?/br>
    之后，誰都不再說話。只有寒風，和熱鬧的街道。

    習萌重新抱緊膝蓋，有那么一霎那，想哭，但她沒有。

    因為她知道再多的眼淚都無濟于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就像現(xiàn)在陳燃坐在她身旁，可她卻再也感覺不到心動。

    曾經(jīng)那顆guntangguntang的心啊，早已時過境遷地轉啊轉，轉到一個叫莫遲的男人那里，他和陳燃一樣什么都不說，他會去做，他做得比誰都多。這份不露聲色的安全感，讓她哪怕聽不到一句表白，心里也踏實。

    唔，怎么就忽然想到他了呢……

    習萌摸摸頭，想笑，又笑不出來。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她拿出一看，像一滴水珠落入茫茫的心湖，漣漪擴散，引起一陣□□癢的悸動。

    是他。

    想曹cao曹cao就到。

    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露出臉龐上的一粒米。陳燃偏頭看在眼里，十指交握，在嘴邊形成拳頭，愈發(fā)用力。

    “還在病房？”車里，莫遲漆黑的眸，暗涌浮動，深不見底。

    習萌看看身邊人，陳燃手支膝蓋，拳抵嘴邊，木頭人一般。

    她下意識想隱瞞，奈何一張口就結巴了：“是、是啊?！?/br>
    眸色起火，他定定地看著那雙人影，隔了兩秒，克制好脾氣，道：“我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鐘之后到。你準備一下，出來吧?！?/br>
    習萌訝異：“……哦哦，好的?！?/br>
    那頭收了線，她還愣愣的，反應不過來。

    “是他？”陳燃沒有看她，頭低著。

    “呃？”怔一秒，領悟到這個“他”是誰，點頭，“嗯。”

    他不作回應，沉默著。

    “那個……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嗯。”陳燃起身，把包背上，自覺的，“我先走。”

    沒等她說話，腳步已邁開，越過她身前。

    “陳燃?！彼恳曀谋秤埃氲揭患?，喊住他。

    他在冷黃的燈光下半側身，薄唇抿著，顏色堪比他身上的白色羽絨服。

    習萌倏地喉嚨一哽，噎了噎，問：“你欠了什么債？需要很多錢么？”

    他神色微凝，倏爾，平淡地說：“我媽治病的錢是蔡嘉父母出的?！?/br>
    一句話，不用再多問，都明了了。

    習萌低著頭，一步一步慢慢踱到醫(yī)院后門，未注意馬路對面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離出來。

    直到車停在她面前，按響喇叭，她才心事重重地抬起目光。

    副駕的車窗降下，駕駛室內(nèi)莫遲面無表情：“上車?！?/br>
    ☆、第82章 被欺負

    習萌還未上車就感覺到車內(nèi)氣壓不對，暖氣只停留在皮膚表面，像是被一層冷峻的氣流阻擋，入不了心。

    她窸窸窣窣地把冰冰涼的小手往莫遲口袋里伸。

    大衣口袋暖和和的，簡直就是天然取暖器，只可惜里面空間不夠，無法一下子容納兩只手。

    她放一個進去，隔兩秒，再換另一只，皺著眉毛問：“你心情不好么？”

    思來想去，自己應該沒有惹到他，那就沒事了，氣壓再低也不用怕。

    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莫遲繃著臉，不吭聲。

    習萌抬抬眼，以她靠過來的角度，能看見他緊抿的嘴唇，紅紅的，讓她想要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