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著礦泉水瓶子，抿了抿紅唇，“你不用抱歉。是我自己不夠?qū)Ｗ?，你堅持不下去也沒什么錯。你不欠我?！?/br>
    她直接跳到這個話題，沈灃的思緒也被帶走。沉默片刻，還是說：“陳雨璇的事，周安琪也告訴我了……”

    孫廷雅臉色一變。

    沈灃的眼神也很復雜。

    在聽完陳雨璇的事后，他的心情就發(fā)生了改變。他從沒想過，原來她和陳少峰之間不單單是一段戀情，還隔著一個人的生死。那才是最重的枷鎖，將她困在其中，這么多年都不得解脫。

    他終于明白之前許多次，她語焉不詳?shù)脑捠鞘裁匆馑肌Ｔ瓉?，這就是那個死在她面前的朋友。

    沈灃說：“死生都是大事，羈絆太深，放不下也正常。之前是我太急躁。但是小雅，陳雨璇如果在天有靈，不會希望看到你活得這么痛苦?！?/br>
    陳雨璇。

    這三個字像一盆冰水，將她澆醒，孫廷雅陡然驚覺，自己來到這里是因為什么。

    她沉默片刻，忽地一笑，“你們都這么說，說她原諒了我，可我感覺到的不是這樣?！?/br>
    沈灃想說什么，孫廷雅卻打斷了他，“其實，你那天的話有道理，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不適合開始一段認真的關(guān)系。之前是我一時糊涂，利用了你，想借著你走出來。但這對你不公平。我不想再傷害你一次?！?/br>
    拳頭攥緊，沈灃目光陡然銳利，“你以為你離開我，就沒有傷害我？”

    孫廷雅別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這次分手，是你提的。”

    。

    沒想到兩人跑到了大理，居然還是鬧得不歡而散。孫廷雅獨自回到客棧，忍不住想沈灃現(xiàn)在去了哪里，是不是直接坐飛機回了北京。

    安琪懷皓嘉時跟她說過，孕婦的情緒總是古怪而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犯病了?？吹缴驗柲且凰?，她心里是高興的，可之后卻發(fā)生了變化。她并不打算對他隱瞞這個孩子的存在，卻也不想現(xiàn)在告訴他，她希望他離開，讓她安靜做完自己的事。

    她覺得自己像是處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大霧漫漫、四野迷茫，究竟往哪個方向轉(zhuǎn)，一點主意也沒有。

    一夜混亂。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樓下，老板娘和楊杰正在吃飯，看到她就招呼她過去。老板娘總喜歡邀請喜歡的客人一起吃飯，也不用付錢，就圖個開心。她見孫廷雅臉色不好，關(guān)切問：“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讓楊杰帶你去醫(yī)院，別耽擱了?！?/br>
    孫廷雅說沒事，老板娘于是硬拉著她坐下，塞給她雙筷子，“不嫌棄的話，跟我們一起吃吧?！?/br>
    盛情難卻，加上孫廷雅確實不知道去哪兒，就坐下了。老板娘用公筷給她夾菜，笑著問：“孫小姐一個人來大理玩，怎么沒跟朋友一起？男朋友呢？”

    孫廷雅一愣，笑著說：“我沒有男朋友。”

    楊杰抬眸看過來，老板娘不信，“你這么漂亮，怎么會沒有男朋友？”

    “真的沒有?！?/br>
    老板娘想想也是，如果有男友，也不會孤零零跑到這種地方了。正說著，又有人從樓梯上下來，孫廷雅隨意一瞥，看清男人的臉頓時愣住。

    沈灃神情自然，走過來含笑問：“很豐盛啊，能一起吃嗎？”

    老板娘偏頭一笑，竟流露出幾分風情，“沈先生想的話，當然可以?！?/br>
    沈灃于是坐下來，正好在孫廷雅旁邊。老板娘介紹：“這位是剛住進來的房客，姓沈，就住在您旁邊。沈先生，這位是您隔壁的孫小姐。啊，你們倆都是北京過來的，興許還能結(jié)個伴呢！”

    孫廷雅握著筷子，沒有搭話。

    老板娘廚藝不錯，做的是地道的云南菜，味道不輸給專門的餐館。孫廷雅一直專心吃飯，楊杰也沒怎么說話，反倒是老板娘和沈灃聊得不錯。后來問到沈灃的游玩計劃，老板娘忽然想起來，問：“孫小姐，您待會兒不是要去洱海嗎？和沈先生一起怎么樣？”

    “謝謝，但我想自己去?！睂O廷雅淡淡說。

    老板娘一愣，然后反應過來，單身女人出門在外是得多留個心眼，她不想和沈先生結(jié)伴也正常。她放棄游說，沈灃卻開口了，“你不是生病了嗎？我陪你一起，免得路上再不舒服，連個遞水的人都沒有?！?/br>
    孫廷雅：“我沒有生病。”

    沈灃并不反駁，神情自若。老板娘卻看出不對，“你們……認識啊？”

    “認識?！鄙驗栒f。

    老板娘眼珠子一轉(zhuǎn)，明白過來。瞧這模樣，多半是鬧矛盾的小情侶，女方跑出來散心，男方來追人了。

    她佯裝生氣，“孫小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剛才還騙我說沒有男朋友?！?/br>
    “她確實沒有男朋友?！鄙驗栁⑽⒁恍?。

    老板娘不解，沈灃云淡風輕道：“我是她丈夫，這次是特意過來接她回家的?！?/br>
    。

    結(jié)果他們還是一起去了洱海。

    楊杰開車送他們到碼頭，一路上三個人都沒講話，車內(nèi)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安靜。下車后，楊杰看著她欲言又止，孫廷雅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快點回家吧。”

    楊杰說：“如果暈船的話，記得問他們要藥?！?/br>
    孫廷雅點頭，沈灃笑著說：“別擔心，我會照顧好我太太的?！?/br>
    眼看楊杰開著車絕塵而去，孫廷雅說：“你沒事兒吧？”

    沈灃平靜說：“心疼你的追求者了？我是為了孩子好，何必把目光盯在注定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上。”

    “不是這個?！睂O廷雅轉(zhuǎn)頭，“我是問你，為什么還不走？”

    沈灃頓了頓，盯著她道：“就像我跟老板娘說的，我是來大理找你，除非跟你一起，否則我不會走?！?/br>
    孫廷雅又覺得想吐，皺起了眉頭。沈灃察覺了，抓住她胳膊問：“你到底怎么回事，心臟病犯了嗎？還是水土不服？不行，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醫(yī)院，明天再來坐船……”

    她覺得慌張，幾乎有種做賊心虛，猛地掙開他，“你不要管我！”

    沈灃被推得后退半步。孫廷雅喘著氣，努力平復情緒，“你讓我放過你，我放過了。所以現(xiàn)在，你不要跟著我，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

    說完，她不看沈灃的臉色，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碼頭邊停了三艘豪華游船，第一艘已經(jīng)快開了，正是孫廷雅要乘坐的“洱海一號”。船身龐大，一共有四層，上面站滿了游客。人聲鼎沸，大家都在拍照歡笑，孫廷雅忽然有個錯覺，仿佛這是一出戰(zhàn)爭片的末尾。兵荒馬亂，人人都想坐船離開，他們也不過是這蒼茫世界的渺小存在。

    她不知道沈灃有沒有上來，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頭倚靠著欄桿，望著遠方發(fā)呆。她其實不想這么對他，但今天的自己似乎不受控制，說的話、做的事，都憑一口氣驅(qū)使。

    游船滑入水中，前方視野逐漸開闊，陽光照耀著洱海湖，波光粼粼、如幻如夢。

    風吹在臉上很舒服，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睡了過去。

    孫廷雅做了個夢。

    之所以清楚地知道是在做夢，因為她又回到了大學。安靜的圖書館里，同學們都在認真地看書，一張張臉都還青蔥水嫩，她卻透過窗戶倒影看到自己，是29歲的成年女人模樣。

    她覺得茫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書架間卻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

    女孩穿著藍色連衣裙，長發(fā)如瀑，她捏著本書，遙遙朝她做了個手勢。

    時間好像放慢了，天地萬物都變得無聲，孫廷雅睜大了眼睛，近乎貪婪地望著她。不敢眨眼，不敢錯過一秒，生怕下一瞬她就會消失，這來之不易的相見機會就失去。

    這是隔了這么多年，陳雨璇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

    似乎見她站著不動，陳雨璇又做了一遍手勢。她忽然反應過來，為什么這一幕那么熟悉，很多年前，兩人在圖書館備戰(zhàn)期末考時就是這樣。她記得，當時為了交談不吵到別人，她們還編了一套手勢，用得不亦樂乎。

    她現(xiàn)在的動作，意思是……

    下一瞬，這個畫面就消失，她又回到了游船上。擁擠的人群都消失了，偌大的游船只剩下她一個，孤零零站在甲板上。舉目四望，只有浩淼的水波和更遠處一線青黛。

    她覺得慌了，在甲板上走了幾步，四下尋覓。一陣風吹來，迷住了眼睛，當她再睜開時，看到了一個人。

    依然是藍色連衣裙，烏黑長發(fā)，安靜站在她面前。她看上去很年輕，眉目如畫、眼眸如星，依然是當年模樣。

    她叫她：“小雅。”

    孫廷雅眼眶一熱，幾乎瞬間涌出淚來。

    她有很多話想說。她的歉意，她的愧悔，她想告訴她，如果重來一次，她寧愿死的人是自己?？缮ぷ臃路鸨欢伦×?，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徒勞地望著她。許久許久，終于啞聲道：“對不起……”

    陳雨璇微微一笑，像是在嘲笑她犯傻。其實她比孫廷雅要小，但兩人相處時，她總是更成熟理智的那個，就連最后，也像jiejie一樣保護著她。

    她往后退，一步步遠離她。孫廷雅心頭一慌，想要追上去，腳步卻無法移動。她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心頭一陣慌亂，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依然坐在甲板上，不遠處是輕聲談笑的游客，這里是煙火人間，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

    孫廷雅呆了許久，忽然拿出手機，顫抖著按下號碼。那是很多年前的手機號，她不過是抱著萬分之一的期盼，沒想到居然接通了。那邊沉默了許久，終于傳來熟悉的聲音，“廷雅？”

    她的聲音如同夢游，“我剛才，夢到雨璇了?！?/br>
    陳少峰似乎愣了愣，“你在哪里？”

    “我在大理，洱海湖上?！睂O廷雅說，“過了這么多年，我終于夢到她了……你告訴我，她到底葬在哪里？我想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陳少峰沉默片刻，輕聲說：“你不是已經(jīng)見到她了嗎？”

    孫廷雅怔住。陳少峰說：“很早以前她就跟我約好，將來有一天離開，不要埋到哪里，要隨風散去……她的骨灰我交給專門的人去灑了，不過我舍不得，又留了一小捧，回家時灑在了湖里……她從小就喜歡這片湖，以后住在里面，會開心的?！?/br>
    孫廷雅攥緊手機，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發(fā)抖，“你說，她在這里……”

    “對。她在這里?！?/br>
    孫廷雅慢慢彎下腰，脫力般跪坐在地上。煙波浩渺、水天一線，這是雨璇的埋骨之地，而就是在這片湖上，她終于和她在夢中重逢。

    陳少峰說：“廷雅，放下吧。她原諒你了，放下吧。”

    孫廷雅閉上了眼睛。她以為自己會哭，但竟然沒有。

    良久，她說：“如果我放下，你也放下吧。阿峰，我們這輩子沒有緣分，但我希望你過得幸福。無論是和誰一起，我希望你幸福?！?/br>
    “我知道。我會的。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開始新的生活。這是我們的約定，好嗎？”

    耳畔是陳少峰的聲音，微風吹拂著她的面頰長發(fā)，像是輕柔的擁抱，來自遙遠的前世。

    她彎起唇角，輕輕笑了。

    多年后，她終于來到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大理。這一次，曾經(jīng)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在她身邊。

    有人坐到了旁邊，沒有出聲。她回頭一看，沈灃望著遠方湖面，側(cè)顏沉默平靜。

    原來他還是上船了，哪怕被她用尖刻的言語針對，哪怕她的態(tài)度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因為擔心她，所以還是跟了上來。

    她忽然說：“那天在你辦公室，你說的話傷到我了?！?/br>
    沈灃看過來，孫廷雅口吻平淡，卻又有深刻的感情隱藏其中，“我去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想說。但你說的話，傷到我了。”

    他沉默半晌，“我知道，對不起?！?/br>
    她凝視他半晌，恬淡一笑，“沒關(guān)系，我原諒你?！?/br>
    孫廷雅握住他的手，這動作讓沈灃表情微變，像是沒料到她這么主動。孫廷雅神情里有悵然，“剛才我睡著了，做了個夢。我夢到了雨璇。她看起來和過去沒什么變化，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點嫉妒。她永遠停留在23歲的好年華，我卻漸漸老了?！?/br>
    沈灃不語，她繼續(xù)說：“不過我后來又想，這大概就是活著的人要受的懲罰。等到我老得不成樣子，就可以躺在床上，安心等待離開。到那個時候，我又可以和她見面，把過去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個清楚。但在此之前，我必須連她的那份一起，努力地活著?！?/br>
    沈灃反握住她的手，認真道：“你能夠這么想，雨璇一定很高興?！?/br>
    兩人對視，她忽地一笑，“你不問問，那天我想告訴你的是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