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姑娘,我司馬不招敬你是條漢子!” 我打了個涼粥嗝,還了他碗,回道:“大哥,何出此言?” “姑娘能屈能伸,尤其口才了得?!?/br> “承讓承讓,大哥也頗有文采?!?/br> “哪里哪里,跟姑娘比起來,還略遜風sao?!?/br> 你來我往各自互相欽佩之際,縣衙主簿尋了來,抹去一頭汗水:“容姑娘,你怎蹲到這里來了?姜巡按點人數(shù)點不到你,正對我們發(fā)脾氣,罵我們連個女囚都看不?。 ?/br> 我手扒囚車:“我是女囚,自然是在囚車里了。” 主簿將我從囚車上拖下去:“枷鎖少了一副,你在囚車里會引人誤會,不大合適。” “什么誤會?”我不解。 “旁人會以為男囚待遇升級,還有福利。” “什么福利?”我求解。 主簿看我一眼,不再答,直接將我領到前方兩架馬車前。雜役們都忙完了,紛紛退守縣衙兩邊,讓出了衙前寬道。最前方是兩匹瘦馬,分乘著施承宣和王縣令。王縣令一臉進京邀功的欣喜之情,施承宣心思深沉回頭正看著我。 我與施承宣對望,馬車窗簾被撩開,一張粉面探了出來,不滿道:“怎么還不出發(fā)?回京路途遙遠,這得走到何時去?”張望之下,頓時氣惱,“承宣師兄!” 施承宣扭回了頭。我從童幼藍撩開的小窗看去,阿寶郡主也在其內,正與我對了一眼。眼神清澈,如山間小溪。 看來那輛馬車是女眷所乘,我提了步子就要過去,主簿在旁咳嗽一聲。 身旁的馬車被打開了車門,撩起了寶藍色車簾,一個端凝身影現(xiàn)了出來,聲音慵懶而不滿:“還不上車?” 我悚然一瞧:“巡按大人?” 主簿在后方將我一推,車內姜冕俯身將我一拉,我就這么上車了,跟冷面巡按同乘一輛馬車,心碎不能自已。 車內空間狹小,充斥著他衣上馨香,我謹慎小心地坐到對面。 姜冕側身撩開窗簾,對外面道了聲:“啟程?!?/br> 馬蹄與車輪,各自邁上了征程。 我忽地趴去窗口,望向車外縣衙,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熟悉此地的一草一木,一米一粟,今日就將告別,不知是否還有歸期。想著犯下的大罪,恐怕歸期無期了。 衙役小甲小乙小丙追著車輪揮淚送行:“容容保重??!我們等你回來!” 我半個身子扒出窗外,對他們揮手:“我還會回來噠!” 征塵漸起,湮沒故人身影與衙署樓臺,我揉了揉眼,被一只手扯回了車內。 縣里路不好走,車身顛簸,車內人也跟著搖晃。半晌無聲后,對面姜冕抽出一方絲絹,遞了過來:“擦擦臉,全是饅頭渣。” 我沒接他的絲絹,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他不滿意,傾過身子舉了絲絹給我親自擦拭,從額頭到兩頰與下頜,好似我臟得不得了,得他如此認真。 “怎么,舍不得平陽縣?”他低聲問,嗓音厚沉,近距離衣香更甚,不知怎么能香成這樣。 我怏怏點了點頭,無精打采回應:“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去了京師,你未必想回來?!彼芎V定。 我搖頭:“我不喜歡京師。” “你沒見過,如何知道?”他半身靠在車壁,微微垂著眼,“平陽縣,只是一個□□。京師繁華,風物鼎盛,皇權中心,多少人向往之所?!?/br> “跟我有什么關系?”我無趣反駁,見他一身整飭官袍襯得身材均勻有度,體態(tài)優(yōu)雅,哪里知曉民間疾苦,便生了輕慢之心,“你做什么要跟一個女囚同乘一車?難道就因為我非禮過你?或者你非禮過我?” 他好似懶得搭理這個話題,手臂撐著頭,眼眸半闔:“重刑囚犯,自然要重點看護,免得你又跑了,不見了……” 窗外有清風吹入,他身上香氣馥郁,我深嗅了一口,順嘴問道:“你為什么這樣香?聽說達官貴人都喜歡把衣裳放在熏籠上熏香,你也是這樣么?” 他久久未答,我以為他睡著了,半晌他動了動袖子,自衣襟內取出一只白色錦囊,拋了過來。我接住,放鼻端聞了聞,果然是這香氣! 滿懷好奇地把玩,試著扯了扯囊口,竟真的扯了開,自錦囊內灑出幾片如雪花瓣。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將花朵保鮮存儲,卻并非做成簡單粗暴的干花,花香不減盛放時。 “這是什么花?”我有些花盲,分不清花花世界里的植物品種。 慵懶的巡按大人緩緩啟唇,道出頗有韻味的一句詩:“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所以說文人就是矯情,有事沒事愛吟詩。我從中擷取關鍵字:“梨花?” 他淺淺嗯了一聲。 隨身攜帶花囊,看來必有一段故事。但我非八卦的人,合上錦囊還給他:“大人您這是傷情還是傷春?梨花可非好寓意,你看,梨同離,預示著分離。另外,梨花潔白如雪,彷如天上來,可一旦落入泥沼中,就慘不忍睹了?!?/br> 他收回香囊,睜了眼眸,眼波里仿佛融了一層琥珀幽光,半晌勾唇一笑,好似自嘲:“你胡謅總有幾分有理。分離便罷了,可不知誰想留仙,挽留在留仙殿里,誰知會否有落入泥沼的一天?!?/br> 我聽不大懂,忽然自他衣香中嗅到了另一種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分引了注意力:“巡按大人,你為什么散發(fā)著食物的味道?” 他啼笑皆非,自身后端出了一只食盒,慢慢擱到膝頭,揭開蓋子,里面干果時蔬擺了滿滿一盒。 我咕咚咽下口水。 他騰出一只手,將絲絹塞給我擦手:“你不是在囚車里覓食了不少?” 我敷衍了事地凈了凈手,趴在他膝頭,瞅著食盒眼花繚亂不知如何下手:“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 他見我遲遲無法決定從哪個開始吃起,便自作主張給我挑了一塊米糕,我準備伸手去接,卻接了個空,他直接給喂進了我嘴里。我如何受得住這種美食香氣的刺激,當即連手指帶米糕含了住。 不知是怕我下齒咬他還是怎么,他急急抽回手,還是晚了些,被我舌頭卷過,沾了不少口水。 巡按大人老臉通紅,忙拿絲絹擦手指。 我邊吃米糕邊惦記其他美食,抉擇不定,便沒太在意這奇怪的家伙。 要喂我是他,怕我咬著也是他,真是個矯情的小妖精,啊不對,真是個矯情的老妖精! 食盒吃空了一半,我撫著肚皮十分饜足,坐回座位,打了個哈欠,準備打盹兒。 抬眼皮看了眼對面,巡按大人方才有些惱羞成怒,不知是因為我吃得太投入沒有搭理他,還是因為險些咬著他得罪了他,總之他也不搭理我了,抽了卷書看起來,將將擋了臉。 我閉目打起盹兒來,馬車搖晃,身子輕飄飄,很快沉入睡眠。 翻了個身,腰上一緊,好像被什么托了住,還被試了試手感:“還是這么圓潤的一顆rou丸子,怎么拿出威儀,回京了可怎么好……” 隱約聽見有食物,我不由流下口水:“rou丸子,好吃么……”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又準時了~ ☆、陛下的回宮之旅二 被叫醒的時候,馬車已經(jīng)??吭诹艘患乙暗赀?。我睡眼惺忪跟著巡按大人下了馬車,天色已晚,見炊煙裊裊,煙火氣十足,頓時便精神了。 應是有侍從已同店家打了招呼,定好了客房,有幾名小二迎出來,牽馬拉車,見到囚車均是唬了一跳,想張望打探又膽怯心懼。 荒村野店,規(guī)模不大,住客稀少,是以空出了幾間客房。我們一行官匪組合的聲勢也沒有引起過多圍觀sao亂。 步入野店客棧,幾名官老爺頓時嚇趴了眾人,掌柜持算盤的手抖個不停。雖然有侍從事先鋪墊,但窮鄉(xiāng)僻壤親眼得見這番罕見景象還是頗為驚悚,尋常百姓幾輩子都遇不著的驚悚。 一行人分了客房,秉著謹慎起見互相照應的原則,兩兩一分,施承宣同王縣令一間,童幼藍同阿寶一間,我同姜冕一間……等等,我拽住巡按袖子,委婉地表達了意見:“我如今是女囚,跟大人一間睡不太好吧?” 旁眾豎起了耳朵。 姜冕也干脆,一指客棧外被佩刀護衛(wèi)看守的露宿囚車,為我指了條光明大道:“要么你就去那里,跟司馬不招他們擠一間睡,倒是比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覺如何?” 說完,在我啞然中甩袖轉身,上了樓,在小二帶領下看房去了。 我不得不棄了這條光明大道,走上了余下的獨木橋——跟在巡按大人身后,埋頭亦步亦趨,跟去了客房。 最上等的客房當然分給了巡按大人,但從巡按大人邁步跨入后的臉色看,此間離他的勉強滿意還有幾個平陽縣到京師的距離。 小二是慣于察言觀色的人,此時抖得手里油燈都要摔了。好在姜冕還有點人性,揮了揮手,令他退下。小二如蒙大赦,兔子般躥了,生怕再晚一步會被遷怒并投進囚車。 如此看來,民間對于官員的懼怕簡直是病態(tài)的。我深深嘆口氣,做官的果然都要滅絕人性,越是高官越是如此,施承宣還要一心奔往京師。 姜冕站在房中,袖手打量其間布置,眉頭皺了又皺。我十分不能理解他,雖然此間簡陋,卻也有床有被有桌椅,門窗也不漏風,簡直不能再奢華了。 我奔去桌邊倒茶就要灌下,忽地被一步趕來的姜冕奪過杯子,傾杯灑去地上。 我瞬間腦補傳說中的荒村黑店人rou包子,不由大驚問道:“有毒?” 姜冕掏出手巾擦拭杯口,淡淡道:“有灰?!?/br> “……”我望著他手中已然放光的杯口,上等房間的茶具被嫌棄不干凈,還被他里里外外擦拭蹂/躪。茶具若有物靈,一定已羞憤而死。 直到將看不見的灰塵徹徹底底地清理了一遍后,他重新斟上茶,遞了過來。我不知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毛骨悚然,總之捧著茶灌一口先壓壓驚。 然而更驚懼的還在后面。 不知疲倦且嚴苛待人也嚴苛待物的巡按大人脫去官袍,從包袱里翻撿出一套舊衣?lián)Q上,挽了袖子,手持隨身絲絹,開始跟桌椅器皿做起了持久的斗爭。從左擦到右,從右擦到左,抹完茶壺蓋再抹茶壺身。 解決完桌椅茶盞,他甩也不甩看呆的我,開始將目標轉向床榻。 隨從搬上來的巡按大人的包袱是個百寶箱,只見姜冕從內一陣翻,翻出床單若干,沉吟著選了一張素色的,抱著去了床邊,掀了原本灰撲撲的床單,細細鋪上自己的典雅床單…… 在我目瞪口呆的捧茶旁觀中,巡按大人整理好了床鋪,另用一張床單將客店里的被褥裹了起來,以示隔離使用的意思。我心想即便他從百寶箱包袱里掏出一床被子,我都不會再奇怪到哪里去。所以說,他為什么不隨身攜帶一床香噴噴的被子? 我把這個想法直接訴諸口頭,問了出來。 巡按大人滿頭大汗坐在床頭歇息,聞言回道:“從京師帶出來的被子在上個縣衙被追殺的時候砍壞了。” “……”想要羞辱巡按大人,我真是太天真了。 小二叩門,店里做好了晚飯,叫眾人下樓用餐。 “知道了。”應了聲后,姜冕起身換下方才干活時的舊衣,折成一堆扔去了門后凳子上,徑自從包袱里又翻出一件雪白長衫換上,再系上同色腰帶,頗顯瘦勁。最后摘下官帽擱到桌上,舉臂以白緞絲帶纏了發(fā),余下發(fā)帶逶迤飄在腦后。 看直了眼的我后知后覺在他開門示意下樓時,才警醒過來,忙放下茶杯,顛顛追了過去。 跟著他下樓,我不由往自己身上瞅了瞅,還是一只土拔鼠。算了,早晚也是一死,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了。 客店里眾人已圍著一張長桌坐了,見巡按駕到,忙起身恭迎。 而從樓上緩步走下,這番清絕打扮的巡按大人,素袂飄舉,青絲舞動,又兼俊美容顏,眾人無不同我一般——看直了眼。 童幼藍小姐摒棄了門戶之見,以高標準的審美目光打量了過來。阿寶郡主一派清溪純澈的眼波里漾起了星輝,含羞帶怯偶爾望一眼,不時飛紅了臉頰。 就連小二都舉著托盤咣當撞門框上了。 客店風韻猶存的老板娘一手推開伙計,一腳踹開掌柜,搶著端了碗碟殷勤奔來,嗓子彎彎繞,字字帶鉤:“大人,這是奴家免費贈送給大人的鮮湯,請君慢用!” 旁桌的客商瞪著眼睛望掌柜:“老子等了三碗飯工夫的鮮湯呢?” 掌柜從柜臺下爬起,扶了扶帽子,板著臉道:“老子的老婆都快沒了,你還鮮湯,不吃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