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九重帷幕后陡然傳出步履聲響,一只玉手掀開帷帳,曳地白袍漫過紗帷,袍上繡的一只鸞鳳煌煌欲飛。 一個英武的身軀越過紗帳,帶著繡袍上的鸞鳳靈動而出。長眉入鬢,眸光清湛,俊美的五官英氣逼人,白皙面容威嚴(yán)中帶些慈愛,尤其當(dāng)那雙鳳目瞅見晉陽侯身后的我,慈愛驚喜悲歡交織,無數(shù)心情奔涌直下。 我怯怯望著他,不敢上前。晉陽侯則是自從這白袍華貴之人自幕后走出,便克制了情緒外露,只是那片刻不離的目光在這私下場合完全暴露,愈久彌深。 幕后的人避開晉陽侯的注視,英姿颯爽一步跨來,彎身摟我入懷。撲面而來的馨香夾雜著某種熟悉的氣息,令人神思安定,仿佛瞬間回到嬰兒時期,那種天然的依戀自骨髓里透出。 這處柔軟而并不怎么寬厚的懷抱,竟給人遮風(fēng)擋雨的安定舒適感,比任何人都要親切,就如同,母親…… 我僵硬的身軀在他懷里被融化,警惕防備盡皆潰散,只剩完全的依賴。 蹭了蹭胸口,好軟,好香…… 這就是太上皇么?怎么這么軟?我滿心疑惑。 許久,他將我從懷中挪開,與他面對面,才覺他眼里蘊(yùn)滿淚光,無棱角的臉過于陰柔,此際梨花帶雨愈發(fā)柔媚。 “元寶兒,長大了好多,可想念父皇?”他兩手不閑著,捧著我的圓潤臉,又揉又捏。 我被捏得呆呆愣愣,不知他怎么確定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不對,是女兒。 晉陽侯幾步走來,不著痕跡把我往旁帶了帶,從揉捏之手中解救,目光還是對著太上皇的,極其柔和似水:“阿夜,元寶兒缺失些記憶,不要急,待她慢慢想起來?!?/br> 聞聽此言,太上皇眉頭擰起,蹙眉間也是風(fēng)情萬種,眼眸顫了顫,又將我一把摟?。骸拔业纳祪?,本來就缺心竅,這下連記憶都缺,豈不要更傻了,我可憐的兒……” 被迫趴在太上皇柔軟噴香的懷里,耳中聽著親爹對我智商的斷言,總覺得前景堪憂呢。 晉陽侯從旁替我解圍:“你別擔(dān)心,元寶兒自有她的福分?!?/br> “福分?”太上皇眼里哀傷涌起,牽起舊傷,“她母妃尚不知在何處,生死下落不明,她自幼多災(zāi)多難,與爹娘分別三年,流落民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瘦成了這樣,臉上從前的rou都沒了?!?/br> 原來我是個沒娘的孩子,這不由讓人悲傷,不過首次聽人評價我瘦得臉上沒rou,又不禁令人欣喜。又悲又喜的表情太復(fù)雜,我展示不來,只好繼續(xù)呆滯。 晉陽侯欲安慰太上皇,不知從何處著手,低垂著眼一會兒:“你不要過分傷懷,保重身體要緊,元寶兒雖然長大了,也還是個孩子,還需你多方照顧,助她親政。還有,阿夜,元寶兒從前那是嬰兒肥,如今長大自然就褪了。不過雖然如此,也還是……比較圓潤的呀,不算瘦得惹人心疼……” 太上皇不能認(rèn)同他,又對我上下其手地摸了一圈,很悲傷:“哪里圓潤,比我當(dāng)年這么大時差多了,這點(diǎn)rou算什么,你們男人就知道看女孩子身材,當(dāng)娘的哪有不想孩子胖乎乎的。再說元寶兒還小,談什么身材,還是胖點(diǎn)可愛,手感也好?!?/br> “……”晉陽侯只好沉默,眼神飄遠(yuǎn),不知回想到什么。 為了尋求平衡,我呆呆抬臉,斗膽問道:“父皇,你從前比我胖么?” 太上皇追憶道:“唔,比你現(xiàn)在胖得多,走路都跑不動,不過追你皇叔還是綽綽有余,他那么高挑的人居然跑不過你爹我,你爹是不是比較威武?” 我看了眼垂頭不言的晉陽侯,說高挑健壯的皇叔跑不過陰柔虛胖的太上皇,大概也只有當(dāng)局者迷,看不透吧。 見我深沉凝思,太上皇掐了我臉頰一把,不滿嘟噥:“說你爹是不是很威武?” 我從善如流:“父皇威武霸氣!” 太上皇滿意地嫣然一笑,睥睨蒼生。一旁不小心瞅見這笑容的皇叔,微微失神。 帷帳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雙怯生生的眼透過縫隙,偷偷窺視過來。那個瞬間,我覺得那目光無比眼熟。 晉陽侯轉(zhuǎn)頭看了身后,面容陡然凝重。太上皇亦有所感,方才片刻的憂傷愁緒與談笑風(fēng)生頓時煙消云散:“出來?!?/br> 一個小小的身影膽怯地挪了出來,走出了帷帳,現(xiàn)出了他瑞氣千條的身姿。 因為,他穿的,是龍袍。 龍袍加身,卻膽怯如斯,毫無帝王尊貴之氣,反如陰影下的螻蟻。 我看到他的臉,大吃一驚。 難怪覺得那目光眼熟,竟又是一張同我一樣的臉! 再一次,看見鏡像。 莫非如今流行長我這樣?一遇就是兩個! 他見到我,一張蒼白的臉上唯一的血色也褪盡,嘴角微微顫抖,漸次蔓延至全身的顫抖,好像生命力被抽離的傀儡娃娃,遇見了自己的末日時光。 見我被嚇到,太上皇將我攬到身邊,輕聲細(xì)語:“元寶兒別怕,他只是暫時替代你,我的元寶兒是獨(dú)一無二的?!?/br> 傀儡娃娃眼里滿布絕望,癱軟著身體跪地,“父皇……” 太上皇故意不去看他,只摸著我的頭:“今日起,不用再叫朕父皇,你也……” 我從他懷里掙出,對著地上那個著龍袍的元寶兒:“父皇把他留給我!” 太上皇驚訝:“你要他做什么?” 晉陽侯替我答道:“元寶兒需要替身,某些時候?!?/br> 太上皇凝思一番:“我怕他生妄心,想對元寶兒取而代之?!?/br> 晉陽侯胸有成竹:“嚴(yán)加看管就是?!?/br> 一個傀儡的命運(yùn),就這樣被決定。 我跑過去,拉他從地上起身,看著他清澈而驚懼的眼,安慰他道:“你別怕,我不傷害你?!?/br> 他通過我手心的溫度,眼里的驚懼緩緩?fù)巳ィ樕仙鲆唤z劫后余生的驚喜。不過很快,他被我一個舉動嚇得臉上又白了。 我對他進(jìn)行了襲胸…… 摸了摸,是處坦途。 晉陽侯在后面輕咳:“他是個男孩子。” 我順手給這個男孩子元寶兒理了理龍袍,對他露齒一笑:“這么說,你可以跟太傅一起洗澡……” 他瞪大了眼,很驚恐:“太傅……太傅很嚴(yán)厲……” “有么?”我疑惑。 太上皇嘆息:“你是真忘了從前在東宮跟姜冕讀書挨打的時候了……” 我震驚:“他敢打我?” “元寶兒,現(xiàn)在回來了,可記著別惹姜冕,太傅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人?!?/br> 可我覺得從平陽縣到京師這一路,他脾氣不錯呀,難道是錯覺? 這時有宮女急匆匆跑來:“啟稟太上皇、陛下,姜太傅回了東宮,請陛下移駕東宮留仙殿一見。” 太上皇不客氣道:“元寶兒看見了么,你太傅架子比山大?!?/br> 我躊躇道:“那我去么?” 太上皇再度嘆息:“你腳都邁出去了,還問爹做什么?” 晉陽侯主動領(lǐng)我去東宮,不過是換了一身新衣之后。 東宮并不遠(yuǎn),姜冕選在舊宮故居,難道是想跟我在東宮敘舊? 東宮早無太子,屬官也幾乎空置,來往宮人并不多,略顯清幽,但樓閣殿宇依舊打掃一新,日日有人清理。 晉陽侯在路上給我講解,我十二歲為太子時,從爹娘身邊移居?xùn)|宮,居處為雍華殿,東宮建筑群以此為中心。離雍華殿最近的,是留仙殿,賜予太子少傅所居。是為著少傅便于給太子授課的考慮,但太子貪玩,借此距離,日日串門,連夜里都不閑著,屢次翻墻越窗,甚至勇爬少傅床榻,偷窺少傅睡顏…… 聽得我面紅耳赤,做過這種事的元寶兒,一定不是我。 我問晉陽侯:“皇叔,那我是怎么遇見少傅的?” 晉陽侯悠遠(yuǎn)替我回憶:“你呀,在東宮角落里遇見的,彼時你那嬌貴的少傅被從西京騙來,在東宮樹上上吊呢,被你遇著?!?/br> 留仙殿,不負(fù)留仙之名,仙氣飄飄不染俗塵,唯書卷最多。如今宮人只二三。 我扶大門仰頭看,殿宇飛檐,青磚綠瓦,熟悉的花香彌漫??邕^高高的門檻,一步邁入從前的時空。想象自己化作從前嬰兒肥的元寶兒,跑過殿內(nèi)青磚,直奔后殿殿門。 晉陽侯不再領(lǐng)路,止步大門外。未有引導(dǎo),我竟下意識直線距離奔向后殿。 獨(dú)自的腳步聲在殿內(nèi)回響…… 殿門自內(nèi)開啟,一個素衣清雅身影緩緩出現(xiàn)在門內(nèi),正親自打開殿門。 一道清風(fēng)自他身后天空吹來,卷起漫天梨花,飄蕩在他身后。 那院中,是滿地梨花如雪落。 梨花盛開,清風(fēng)自來。 如雪花瓣飄過殿門,向我吹來,盤旋在殿中,久久不落。 姜冕將門徹底打開,肅容道:“臣恭迎陛下?!?/br> 我跨過最后一道門檻,亦對他肅容道:“免禮,平身?!?/br> 他愕然中,我已繞過他身邊,奔向后殿園子里漫天漂浮的梨花,追逐飛花。 “好多好多!我要吃要吃!” ☆、第35章 陛下還朝日常零九 庭院里的一株老梨樹枝葉茂密,繁花盛開,層層疊疊如雪砌,清香彌漫?;ò陙y飛,撲頭撲面。 我仰頭繞著梨樹飛奔數(shù)圈,轉(zhuǎn)暈,一頭栽倒在草地花瓣間,撈了一把梨花往嘴里塞。 姜冕踏上花地,蹲坐下來,打了我往嘴里送食的手:“地上的別吃!” 我睡在梨花地上,側(cè)過身,睜眼偷偷瞅他?;ò曷涞剿l(fā)間,淡染風(fēng)情,妖嬈至極,偏他此時是個正經(jīng)肅穆模樣,便是一種妖嬈的正經(jīng)。 他垂著眼,淡淡看我,瞳孔幽深似山潭,山影又重重。他身后頭頂,皆是花枝,漫天的花香同他身上的香氣如出一轍,便仿佛天地間都是他的氣息。 他回身抬袖,纖纖玉手折了一枝梨花,晃到我面前。雙袖搖擺,一手持枝,一手摘花,擷了幾朵喂進(jìn)我貪婪的嘴里。我張嘴大吃,滿嘴清香,味道香甜,吃得歡,連他手指也給舔濕。 正經(jīng)臉的姜冕免不了又是老臉微紅,盡可能地投喂中不沾唇舌,全身而退。但我吃起東西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切靠近的疑似美食皆來者不拒,甚至主動叼入嘴里,先吃為敬。 于是,好幾回叼入非梨花的物事,再悄悄吐出。 姜冕一張臉紅了白,白了黑,黑了紅…… 吃完幾串梨花,姜冕已然一手的口水。趁我回味時,他掏了手絹擦手。我猶不滿足,一個翻身滾起來,跑去樹根下,雙手抱住樹干往上爬…… 擦完手的姜冕一回頭,我已在樹上,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元寶兒!” 我藏身花樹間,坐在手臂粗的一根樹枝上,面朝梨花,摘而食之。 我乃采花賊,并非惜花人,動手捋下一串便往嘴里填,吃得興高采烈,搖頭擺尾,甩動兩條腿。 樹下的姜冕從最初的震驚到憂慮再到淡定,索性不管我,自袖中抽了卷書,正襟危坐在滿地梨花上,看起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