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陛下失憶,倚靠藥物未必可治,還需循循善誘。姜冕,你放心,陛下的身心健康,都由本太醫(yī)承擔,你只不要強加給她過多負擔。不然,若有損陛下身心,我柳牧云拼去太醫(yī)署令官銜,也要拿你是問!” 姜冕成功驅逐柳太醫(yī),柳太醫(yī)離去時,戀戀不舍,頻頻回頭,留我凄慘一人應對太傅。 他假意惺惺安撫我,從袖里掏了塊酥糖塞我口里,在我對他的抵觸情緒暫緩后,又去殿外喚來宮女內(nèi)侍,吩咐了幾句。待他折回時,我已經(jīng)拿了起先準備吃掉毀尸滅跡的一本奏折,嘴里含著酥糖翻看起來。 能夠安然活到現(xiàn)在,好歹我也是見風使舵千錘百煉過的。沒了太醫(yī)哥哥這座靠山,我便只能靠自己,跟姜冕對著干只怕沒有好果子吃,順著他還有不定時投喂的糖果點心。我在心里涼涼嘆口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目十行看起佶屈聱牙的奏章文字。 姜冕背著手踱步過來,終于對此滿意了:“陛下這回識字了,很好,免去我再教你識一遍千字文,也免去了一百遍的抄書?!?/br> 我目光不敢抬,心道自己果然又死里逃生了。 內(nèi)侍入殿送來我自掛東南枝的一只鞋子,姜冕接了,揮手讓內(nèi)侍們出去,他拿了鞋子來我身邊蹲下,抬起我只著羅襪踩在繡毯上的一只腳,大手順勢而為撫過腳心,克制地淺嘗輒止,拿了鞋子套上,再將腳擱回地面。 這個時節(jié),我已合上奏折,揉揉眼,這樣的時間密度,文字密度,看瞎了簡直。 “怎么不看了?”他半蹲在一旁,目光柔和下來。 “看完了?!蔽野炎嗾廴咏o他。 他全不信:“胡說,不準偷懶?!?/br> 我伸直兩條腿,捶膝蓋:“說了看完了嘛,啊,好累,坐了這么久。快把其他的都給我,看了好玩。” 他開始將信將疑,收了奏章,空手給我揉捏膝蓋:“那你說個大概內(nèi)容?!?/br> “不就是一個話嘮,叫葉安和的戶部侍郎,根據(jù)現(xiàn)下國庫每年開支比例偏斜,發(fā)現(xiàn)國境內(nèi)良田被豪強們吞并,隱報耕田數(shù)額,偷漏土地稅。地方官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巴結討好地方豪強富戶,并不如數(shù)征收每年稅額,還有拿稗谷充良米,谷物摻石砂壓秤量。國家良田都被這幫蛀蟲們吞噬,國庫收入逐年減少,開支卻逐年擴大。若放任不管,只怕愈發(fā)變本加厲。良田兼并干凈,百姓無田可種,要么流離失所淪為流民,四處逸散成為不穩(wěn)定因素,若逢災年,便易結成叛軍,動搖國本。要么賣身為奴,增益富戶豪強,雙向減少國家賦稅收入,加快動搖國本?!?/br> 姜冕聽得忘了給我揉腿,驚訝張口:“那些拗口文字,你都看懂了?這些意思,是你理解的?” 我搖了搖腿示意他繼續(xù),對他的疑惑置之不理,繼續(xù)復述奏章內(nèi)容:“所以話嘮葉侍郎建議,國家當重新丈量全國土地,強行勒令富戶豪強歸還良田,抑制豪強世族,嚴格定額分攤,均田于天下百姓,納自耕小農(nóng)入國家編戶,確保國家賦稅來源的穩(wěn)定,從而國富民安?!?/br> 姜冕欣慰驚喜得快要承受不住,揉腿揉得越發(fā)到位,又取了一枚糖果投喂我嘴里:“那么,陛下以為葉侍郎此奏如何?” “高瞻遠矚,見識深遠,意識到了立國之根本,更看穿了地方陽奉陰違虛與委蛇的面目,從而有針對性地提出解決策略,有膽有識,有勇有謀,很好?!?/br> 姜冕眼睛一瞇,手上遲緩下來:“所以,陛下覺得可行?” “當然不可行?!蔽液呛窍蛩?。 姜冕眼中一亮:“怎么說?” 此時的太傅如同一只溫順又準備隨時炸毛的貓咪,眼瞳亮得詭異。我鬼使神差伸出rou爪去,抬了他的下頜。老謀深算的太傅一愣,完全沒有防備就這么落入我手,大概也沒有想好是抗拒還是順從,亦或是抖出老師威儀,將我訓斥一通。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抬了人家的下巴,就得補償人家。于是我穩(wěn)著臉,端著手,沖他體貼道:“太傅西京姜氏大族,百年世家,比皇室還要悠久,這百年的積累,亦早造就了一方豪強之勢,雄霸西京了吧?這土地兼并,太傅家一定也或主觀或客觀,侵占了不少以致愈演愈烈吧?” 姜冕蹲在我膝蓋邊,被迫半仰頭,沉沉的目光將我望?。骸氨菹卵韵轮馐牵俊?/br> 我握了拳頭到嘴邊咳嗽一聲,穩(wěn)穩(wěn)道:“朕的意思,世家豪強兼并土地,在所難免,即便太傅姜氏清流,名聲遍天下,亦難以免俗。太傅給朕看這道折子,是要瞧朕的立場,還是要試探太傅在朕心中的地位?” ☆、第37章 陛下還朝日常一一 姜冕不承想我會有此一問,難以預料的錯愕擺在臉上,與我咫尺之間,卻仿佛隔了萬丈。他不滿淪落如此境地,試圖奪回主動權,把我的rou爪從他下頜拿開。 “若是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問題再度拋回給我。 對此老謀深算的手段,我亦是無可奈何,誰讓太傅水深,深不可測,我一灣小潭終究難與之匹敵:“若是前者,太傅要看朕的立場,朕當然認為重新丈量全國土地乃勢在必行。若是后者,太傅要試探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可以不用了?!?/br> 姜冕眼神一黯,目光垂落,渾身透出寂寞氣息。 我前傾身體,湊到他面前:“太傅的地位無人可撼,重逾山岳,哪里還需言語試探浪費心情?!?/br> 若在回宮前,面對如此直白的調戲,他必要羞赧一陣,但回宮后,他便不再是那般單純的想法了。心思深重的太傅不著痕跡往后退了退腰身,與我拉開距離,這才抬了眼,目光平靜:“陛下忽而這般,忽而那般,臣實在拿不定你的心思?,F(xiàn)如今,你身邊環(huán)繞者眾,臣安敢妄比山岳?!?/br> 他竟然躲我! 我抬腳蹭他腿邊,一手抓了他衣襟,繼續(xù)傾身過去:“元寶兒的心思可簡單了,你給我弄好吃的?!?/br> 恢復成一枚吃貨,他才終于顏色稍霽,任由我又蹭又撓:“宮里好吃的多了去,御膳房里應有盡有?!?/br> 我眼睛亮了:“御膳房……” 他視若無睹:“先把余下的奏章都看了。” “先參觀御膳房!” “先看奏章。” 我氣得鼓起來:“朕要臨幸御膳房!” 我意已決,非常堅決。姜冕擔心硬塞奏折給我也會被我撕掉或是吃掉,只能妥協(xié):“晚上再去吧,不要把御廚們嚇到。” 我想了想,夜探御膳房,可以毫無顧忌地吃吃吃,確實比興師動眾地擺駕要令人雀躍得多,便答應了。 趁著夜幕降臨前,姜冕連哄帶騙讓我利用時間繼續(xù)看奏折。于是又接連看了一半,俱是匆匆掃過,心道這些大臣們真閑,整日沒事就上個奏折,連誰家封世子都要陛下決斷,還有誰家用度奢侈疑似腐敗,誰家娶了平妻破壞禮法。做天子還要管臣子們的家務事,朕真是不想干了! 姜冕對著我的一張怨念臉,很能硬下心腸:“國事家事皆是天下事,陛下自然都得管,不要不耐煩。” 我看他說得輕松,很不以為然:“那我不在的時候,都是誰看這些奏折?” “你爹。” “……難怪他看到我回來這么高興,以后他就不用看這些了吧?” “那是自然。”姜冕袖手。 我拋下奏折,跑去床上打滾:“那我什么時候可以不用看?” “等你做太上皇的時候?!苯岵患偎妓?。 我抬起腦袋,一線曙光就這么掛上了腦門:“這么說,首先朕得生個娃?” 正在地上撿奏折的姜冕動作一滯,抱了奏折直起身,見我抱著被子想得投入,抽了本奏折徑直拍向我腦門,不惜以弒君的方式將我的遐思打斷:“想什么亂七八糟的,首先你得有個皇夫!” 我又被點亮一道智慧之光,雙目閃閃生輝:“皇夫……” 姜冕俯身把奏折堆到我面前,給我揩去一溜口水:“皇夫不是鹵煮,不是用來吃的?!?/br> 我趴著轉眼看他,他亦看著我,我吸了吸口水:“是用來生娃的?” 他轉了眼,去旁邊理奏折:“唔,這只是一種作用,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用途……” 聽起來很萬能的樣子,我湊過去追問:“這么好,那我上哪里去找皇夫?” 姜冕不正面搭理我,徑自攤開一本奏折看起來:“首先陛下得有個中意的人,然后得由滿朝文武通過。” 我躊躇:“那萬一滿朝文武覺得我選的皇夫在身份上不合適呢?” 姜冕繼續(xù)眼盯奏折:“陛下有任性的權力,身份怕什么,世俗的看法不足為慮?!?/br> 我猶豫:“那萬一我選的皇夫他并不喜歡我呢?” 姜冕繼續(xù)專注奏折:“才不會?!?/br> 我興奮道:“這么說,我可以選施承宣?” 一旁用心研讀奏折的姜冕那邊傳來嗤啦一聲,疑似奏折被撕開一道口子。他繼續(xù)氣定神閑:“施承宣身份不合適。” “太傅方才說世俗身份看法不足為慮,朕有任性的權力?!?/br> 姜冕毫不猶豫:“施承宣可能并不喜歡陛下?!?/br> “太傅方才說才不會。” 姜冕頭頂生煙:“……” 我探過腦袋,湊到他正研讀的奏折上面:“咦,太傅好厲害,倒著的奏章都能看……” 姜冕腦門青筋一閃,抓過奏折嗤啦嗤啦幾下撕掉,一扔:“大臣們個個不學無術,寫的什么亂七八糟文章!” 我沒敢提醒他,這封奏折是他唯一夸過的一本。 我更沒敢提醒他,擅自銷毀大臣奏本乃是大逆不道。 我默默撿紙片,不防他突然冷聲道:“選皇夫生娃退位的事,你想都別想!” 我一頭栽倒被褥上,淚流。 …… 跟太傅一起,必要承受他的喜怒無常,比看奏折還要累人。好不容易挨到夜里,我在留仙殿翻箱倒柜才找著一件勉強能穿的男人便衣,還得將腰身纏那么幾圈,袖口挽那么幾道。 改裝完畢后,回頭見太傅興致缺缺地托腮看書,毫無夜探御膳房的自覺。我特意為他挑了一件風華畢露的衣裳,雖說夜里穿這種風sao衣著容易暴露行跡,但此一時彼一時,善于見機行事見風使舵的我知道姜冕他此刻已無夜探興致,為了激發(fā)他的興趣,我不惜從他的海量衣櫥中扒拉了最光鮮的一件。 抱了這件外衫,我跌跌撞撞幾度踩了自身超長衣擺,跋涉千里奔去了他桌邊,揮手一掃筆墨紙硯,將衣物送上:“看,喜不喜歡?” 他手握書卷托腮瞟了一眼,依舊無精打采,沒甚反應。 我餓急了,抖到他面前展示這件外衫的剪裁獨到之處,以及一旦穿上將如何顯身材托氣質,最適合他這種身量氣度。他這才又抽眼瞟了一瞟,還是反應不大。我直接撲他身上,粗魯?shù)靥嫠麑捯陆鈳А?/br> 他沒能抵抗得過,只得在我軟硬兼施之下,拖拖沓沓地穿上了這身銀絲暗紋雪緞梨花白長衫。我顛顛捧鏡給他照,鏡中人衣著華飾,風采過人,繁花不掩其姿。他勉強看了兩眼,姑且算是同意了。 出了留仙殿側門,姜冕招搖而行,我躲躲藏藏地跟在后邊。宮人們見了姜太傅錦衣夜行,早遠遠避開了,即便有些宮女有心制造偶遇,也被姜冕旁若無睹地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跟在暗影里,心道難怪他不阻止我給他尋覓風sao外衫,敢情是料著了即便他錦衣夜行,也一樣可以一路無阻,誰也不會注目,更不會問他行跡。不過,他千料萬料也料不到自己是那樣惹眼,即便是深沉夜色里,也是一處自動吸眼球的移動所在,走去哪里都有宮女合圍。 三五次旁若無睹是遲鈍,七八次邂逅就不是無心了。因擔心我被暴露,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招蜂引蝶體質,徘徊不前。便是這一月下徘徊的時機,又不知多少年輕貌美宮女神勇靠近,嬌羞無限。 太傅至今未婚,便是妾侍也未曾有。奉旨任意行走宮闈,這炙手可熱的權勢,大概只有皇叔可與之匹敵。然,皇叔終究是皇親,且與宮闈間多有糾葛,已然不是秘密。而太傅孑然一身,據(jù)說曾有婚約,但他一推再推顯然無意此家族之約,至今也都光棍得不能再光棍,簡直就是攀龍附鳳的最佳目標。 月下秋波前仆后繼,一波又一波。 趁著秋波們比肩海浪的大好時機,我從被太傅人格魅力清掃的無人區(qū)暗度陳倉,溜去了殿檐燈影里,順著夜風送來的獨特食物香氣,以最短的距離摸去了御膳房。 門口有值夜守衛(wèi),奇的是都昏睡了一地。我坦然越過,從一根柱子一根柱子后的陰影里有頻率前行。御膳房房舍連綿,有區(qū)域劃分,各司其職。各屋上掛著牌額,方便我辨識。各區(qū)域內(nèi)值夜的不多,三三兩兩人影晃動。我自然挑了一處沒有人影晃動的區(qū)域,再一棵柱子一棵柱子地行進。 成功閃進門后,內(nèi)里光線黯淡,視野有限不是問題,嗅著空氣中漂浮的食物香氣,挪著身軀去了幾重門后。 一處闊大的廚房出現(xiàn)在眼前,西邊灶臺堪比一個縣衙的衙堂,東邊一排柜櫥分門別類,中央一條長案上砧板擺了一圈,空地上則是一筐筐食材與水缸。食材筐上貼著類型標簽,葷素分開,葷的一個區(qū)域,素的一個區(qū)域,果品獨占一個區(qū)域。 我雖然心慕葷菜區(qū),但畢竟不是可以現(xiàn)吃的,遂挪去了香噴噴令人口泛酸水的果品區(qū)。 撲向了一只高大的筐簍,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會有很多很多。泛著口水猛地揭開竹蓋,踮足朝內(nèi)一看,一圈冰塊填鎮(zhèn)的荔枝堆里,一個頭頂荔枝葉身掛荔枝殼嘴銜荔枝rou的少女瞪著眼仰頭與我對視。 各自驚呆。 難道是荔枝小妖? 我把蓋子重新合上,安撫我一顆受驚的小心臟,揉揉眼,重新打開蓋子,再朝里一看。埋頭啃荔枝的少女再度受驚,仰頭再與我對視。 我們又都驚呆。 少頃,她吐出一枚荔枝核,撈了一把荔枝塞進衣兜里,踩著冰塊往筐簍外奮勇地爬。我手拿竹蓋往旁讓了讓,她終于爬出來,咕咚墜下地,嗖地一下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