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眉兒領(lǐng)命而去。 腳步聲靠近,停在我身后。我則看著眼前花蕊里的兩只蜜蜂,它們不好好采蜜,卻抱在一起。我已觀察它們良久,不知它們要抱到什么時候去:“太傅,這兩只蜜蜂為什么不采蜜,它們干嘛呢?” 站我身后,同我一起看蜜蜂的姜冕咳了一聲:“它們是在交尾,繁育后代,這比采蜜重要多了?!?/br> 我哦了一聲,繼續(xù)好奇地觀摩。 身后太傅又咳了一聲:“好了,別看了,非禮勿視,我們坐會吧?!?/br> 我挪動著僵硬的腳步,走到了桌邊,坐在石凳上。他也跟過來坐了,抬起今日格外寬闊的袖口,從中取出一個鳥籠,內(nèi)里一只紅羽小鳥跳躍來去。 我怏怏的神采頓時為之吸引,拿手指伸到鳥籠邊撥弄,驚奇其火焰羽色:“這是什么鳥?” “安南國的紅鸚鵡?!苯徇f了根竹簽給我,又取出一小包玉米粒,叫我投喂,“我給訓(xùn)了一晚上,終于會開口說話了?!?/br> 我投了一顆玉米粒進(jìn)鳥籠,看紅鸚鵡躍下棲息的金絲,啄食玉米粒,瞅了瞅我,開口便道:“陛下陛下!” 鳥做人聲,不由令人發(fā)笑。姜冕亦湊在鳥籠旁,見我笑了,才舒展了眉頭。 紅鸚鵡見主人高興,愈加賣弄:“元寶兒元寶兒!太傅什么時候才能比鹵煮重要?” 姜冕大囧,扔了顆玉米砸鳥頭:“不要亂學(xué)舌!說陛下萬歲!” 紅鸚鵡接了空中飛來的玉米,繼續(xù)賣弄:“元寶兒元寶兒,等太傅學(xué)會做鹵煮,太傅就比御廚重要了!” 我把腦袋轉(zhuǎn)向姜冕:“太傅,你在練廚藝呀?” 被鳥出賣的太傅只能高冷起一張臉,面癱起來:“廚藝亦是六藝之一?!?/br> ☆、第48章 陛下還朝日常二二 姜冕、柳牧云二人一同看著我,等待我的答復(fù)。 我垂了一會兒淚,抽噎:“等他醒來,我要見他,我要當(dāng)面問一問他?!?/br> 姜冕默然片刻,任由我滴淚不止:“問他為什么不娶你?還是問他為什么飲毒酒?或是問他在平陽縣為何對你出爾反爾?” 柳牧云絞了手巾,半跪于地,給我擦臉,不由嘆氣:“陛下小時并不會哭,如今倒是都將淚水給了那施承宣,他何其有幸。然而人間本無公平,不過是看誰運(yùn)氣好。他占盡了運(yùn)氣,得你十分真心,旁人不甘又能如何?你若執(zhí)意要他真心,那就去吧?!?/br> 我收淚呆愣看他。 姜冕拂衣起身,退避三尺:“好,那便由陛下決斷,陛下心中愿意容誰就容誰吧。臣近來身體不適,懇請搬出留仙殿,容臣告假!” 我就著手巾胡亂蹭了一把臉,清了清淚眼,急問:“太傅搬出留仙殿,要去住哪里?” 他站得挺拔,不帶溫度的目光掃過我:“上京之大,何處不能容身?留仙殿本東宮少傅教導(dǎo)太子之處,此間再無東宮,亦無少傅,更無當(dāng)初太子。臣何必再強(qiáng)留此地?!?/br> 旋身負(fù)袖,他便出了殿門,決絕得很。 如同氣力被抽離,我垂下頭,眼前一片亂麻,無處得解。 柳牧云見姜冕當(dāng)真遠(yuǎn)去,嘆口氣,“脾氣還是那么大,朝里的事一堆未決,他倒是走得瀟灑?!?/br> 若聽由太傅離去,甩手不干,我便將舉步維艱。朝里那些事,我一個人如何應(yīng)付得來?思及此,我抬起耷拉的腦袋,將毛巾塞給柳牧云,站了起來。 一溜兒跑去了留仙殿。 留仙殿此際正是人仰馬翻,侍女們恐慌得很。 “陛下!太傅要搬出留仙殿!”侍女跪稟。 我一步跨進(jìn)殿門,吩咐:“把大門關(guān)上!太傅現(xiàn)在何處?” “寢殿收拾東西!” 我又一鼓作氣奔去了寢殿。 殿門外堵了幾個侍女,紛紛跪在地上垂淚苦勸:“太傅三思!” 我從她們中間穿過去,硬著頭皮勇闖太傅臥房。 “陛下?你可來了!太傅他……”侍女尋我為救命稻草,卻不知我正是罪魁禍?zhǔn)住?/br> 我挪到殿門口,見里面一件件收拾衣物的太傅聽得外面動靜,身形頓了一下,卻堅決不肯回頭看一眼,繼續(xù)收拾。 床頭左手邊一堆疊好的袍襦,右手邊一堆散落的衣衫,姜冕忙碌其間。我一個旋風(fēng)般沖過去,往他右手邊散落的衣衫上撲壓,將衣物摟入懷里抱住。 伸手正要疊衣服的姜冕手臂僵在了半空,冷眼看于我。我側(cè)頭瞅了瞅他,垂下眼睫:“太傅不要走?!?/br> 他無視,丟下我懷抱里的衣衫不顧,轉(zhuǎn)身往書櫥去,手指拂過一排排書脊,似乎那便是最后的眷顧。從中抽取一部部典籍?dāng)R于桌上,一絲不茍疊放書卷。 我蹭去書桌旁,把他疊放好的書一冊冊搬回書架上。 “……”他忍了忍,最后決定連書也不要了。兩手空空,便要就此離去。 我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發(fā)冠,砸去地上。砸得外間侍女們悚然一驚:“陛下!” “我不是什么陛下?!蔽以竭^姜冕,垂散頭發(fā)走向眾人,“我只是平陽縣一個……” 后方快速伸來一只手將我往后一拉:“閉嘴!” 我被拉得仰倒,靠近太傅懷里:“一個小小的……” 姜冕低頭,拿唇堵了我即將蹦出來的話語。 眾侍女驚呆。 我睜眼看著咫尺間的太傅,腦子里也空了。他閉著眼,還不忘揮了揮袖,門外便是一陣驚慌失措的退散。 我在他懷里掙動,抓著他衣襟要逃去,他攬著我腰身,將我抵到書架邊,鎖了去路。他溫?zé)岬氖种笓嶂夷X袋,從發(fā)絲上滑過,落到臉上,摩挲了幾圈。低頭將唇瓣咬住,輾轉(zhuǎn)入侵。 梨花香動,如置身浮沉花海,人便湮滅其中。香自記憶中來,散于眼前虛虛實實眉目如畫間。 良久,罷手。兩人之間唯有沾在他前襟上的發(fā)絲作為唯一的牽連,隨他離身而動。 “一個小小的什么?”姜冕凝視我,臉色微紅,垂頭問。 兩人離得太近,氣氛曖昧,空氣也升溫,令人臉上熱辣辣的,感覺二人之間罅隙里的浮香都要沸騰開來。 “一個小小的來歷不明又無家可歸的小乞丐?!蔽疑陨云^頭,避開這沸騰的溫度。 他呼吸細(xì)細(xì)撲在脖頸間,我整個人便如一只悶熟的麻辣小龍蝦,想要蹦出鍋蓋,卻被禁錮在這一方狹小天地。書架與太傅之間的距離,只隔著一個元寶兒。 “小乞丐既然一朝成為了陛下,便要忘掉一切屬于小乞丐的記憶?!苯岽己竦纳ひ舻偷晚懺诙?,音色里帶著三分告誡六分懇求,最后一分是對命運(yùn)安排的無措。 “我唯一的記憶便是身為小乞丐的記憶,如果要忘掉,那我什么都沒有了?!蔽冶晨繒埽两陴ビ衾嫦愕某赡昴凶託庀⒅?。 “什么都沒有?從我在平陽縣阻止你跳湖到今日,難道就都不是記憶?”語音里拖著無奈的哀嘆。 “是記憶。”我轉(zhuǎn)回頭,見他神情落落,也得向他直言,“但還不夠?!?/br> 身為太傅,他自然有他的驕傲,不會因我一句不夠,再追問如何才夠。被我如此直言消解掉氤氳的曖昧氛圍,他與書架的距離,便不再只是一個元寶兒。 香氣淡去幾分,因人也離開幾分。 他一步步退開,再也不看我,語氣也冷硬幾分:“即便我份量不夠,比不上那施縣令柔情似水,你也不得再拿陛下身份當(dāng)眾胡鬧!你任性一時,舉國便亂,公卿覆滅,黎民遭殃!你若樂見如此,那便休怪我以國法治你!” 我呆愣在書架旁:“你會把我怎樣?” “以欺君之罪,交由大理寺?!彼淇釠Q然,以我朝太傅的威嚴(yán),仿佛昭告了我的死刑,“反正宮里也不缺陛下。一個傀儡,也比一個任性妄為的君王有價值?!?/br> 竟然會落到那個地步!我頓時沒了安全感。果然京都皇宮是處虎狼之地,我的潛意識沒錯!可是,萬一我氣不過,就任性了呢? “太傅要廢了我?”可是,我有親爹太上皇啊,還有皇叔呢! 仿佛看出我的計較,姜冕直擊重點,抹殺我的一切幻想:“若當(dāng)真到那一步,我自然得動用非常手段。你冒充陛下,犯下死罪,太上皇也保不了你。你皇叔大概會舍不得,但也得依國法將你論處!” “你的非常手段是什么?”威脅我的因素,至少要先探聽清楚,搞個明白。 “世家對付皇室,非常手段,怕是你想不到的。”姜冕竟不怕泄密,直言不諱。 “那、那朕先解決掉你們世家!”暫時壓了壓不安的情緒,我也反威脅一下。 姜冕微微一笑,不屑:“天下世家何其多,即便你穆家為帝,也得借助世家之力。若有心力鏟除世家,何故如今還不動手?只怕你穆家還得等個上百年積淀,才可同天下世家一戰(zhàn)。” 被挑釁了! 我很不服,鼓了氣,誓言:“朕一定要在二十年內(nèi),鏟除你們世家!” “我們等著?!苯岱叛砸恍Γ瑑墒挚湛?,甩袖走向殿外。 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忽然醒悟,這節(jié)奏不太對呢,我是來挽留太傅的,怎么就針鋒相對,最后把他氣走了? 醒悟完了,姜冕也不見人影了。我背蹭書架,蹲到地上,徹底搞砸了呀,居然毫無城府地對世家宣戰(zhàn)了! 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考慮一下怎么才能不被太傅以國法問斬。 首先,不能再任性,不能說自己不是陛下,不然就是給自己定下罪名。 其次,抱緊太上皇和皇叔的大腿!據(jù)說皇叔手握重兵,乃神策軍大將軍,主要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京師。一定要討好皇叔才行! 再次,籠絡(luò)大理寺,萬一將來不小心入獄了,說不定還能買通大理寺卿放我一馬。對了,說到買通,我還得有錢才行! 所以說,做個陛下,我得先要保住小命。最后才能跟世家代表太傅一戰(zhàn),最最后徹底瓦解世家勢力,將天下收歸皇室。 聽起來就好任重道遠(yuǎn),我一定要努力才行,可是,我餓了。 垂頭喪氣,再嘆幾口氣,太傅走了,誰給我做鹵煮? 想到太傅已離去,心底泛起幾縷憂傷,不禁又回味方才他無禮的時候,那感覺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神思飛遠(yuǎn),平陽縣的時候,施承宣對我是半收養(yǎng)半陪伴的狀態(tài),總不好過分親昵。他不像姜冕能收能放,他是步步謹(jǐn)慎,君子做派。為什么姜太傅就能如此膽大妄為呢?是因為元寶兒小時在他身邊,他打罵慣了,從來不行君子作風(fēng)? 一想就想太久,實在是太傅不守禮的時候太多了。蹲到腿麻,我起身活動,撞上了書架,一冊書砸到我頭上,落到地上攤開。 我揉著腦袋蹲下去撿,就見書冊攤開的地方有夾頁,拿起一看,居然是小孩歪歪扭扭的練字紙,上面的字真是丑到不能直視。我把練字紙放回書頁,合上書冊,就要放回書架,心念一轉(zhuǎn),又收回來。 翻開裹在書冊外層的厚皮紙,才是正經(jīng)書封,色澤已泛黃,上面用端正小楷寫著“東宮錄事薄”。字跡同奏折上太傅批語相似。 感覺好像發(fā)現(xiàn)了了不得的東西! 太傅的日記?! 我忙打疊精神,抱了“東宮錄事薄”滾到了床上躺著翻看。 第一篇,記的是姜冕初到東宮,被欽點為東宮太子少傅,覺得不堪受辱,英勇往樹上投繯的開端。然而彼時年幼太子誤闖小花園,且誤救了少傅。少傅見此少年眉清目秀,又口出妙語,思維敏捷,甚為喜愛。后宮女闖入,才知少年是太子。少傅才疑傳言有誤,但又抹不下面子,便以絕食昭告自己的節(jié)cao,且令天下人知曉,自己乃是迫不得已做了癡兒太子的少傅,非自愿。 雖然少傅寫日記的文筆絮絮叨叨,沒個重點,但可足見少傅那時心路歷程,真是百轉(zhuǎn)千回。 后面開始便是類似于育兒日志的東西。 文中用詞四處可見“蠢元寶兒”、“呆元寶兒”、“氣煞老夫”、“不同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