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護(hù)衛(wèi)入得廳內(nèi)，拖起地上翻滾的阿寶，無情地拽走，徒留地板上掙扎的血跡和淚滴……

    我被一杯清茶灌醒，才意識到身處一間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咒語的房間，檀香裊裊，凝神靜氣。而我正坐在桌邊，手旁是翻開的奏折。仿佛一切都只是我打了個盹兒，我依舊在桌邊敷衍了事地翻開奏章。

    一抬眼，對面是靜靜喝茶的皇叔，不時給墨池里研幾下墨。

    我打量著對面靜心喝茶研墨的人，肌膚有光澤，臉上有神光，眉峰如山勢，鼻梁似山岳，飲茶時喉間微動，研墨時五指并不粗糲，渾身透著儒將的氣息，但又讓人無法忽視其爆發(fā)時的力量，仿佛所有能量都沉潛在尋常雅致中，是個矛盾又和諧的主體，就如同溫柔與殘酷兼具的那個瞬間。

    “陛下為何不看奏章？”他垂著眼看杯中浮葉，不抬眼也能洞悉一切。

    “我覺得皇叔更值得研讀，比奏章有內(nèi)涵?！蔽叶苏萆珜Υ?。

    “但愿陛下能讀出不一樣的內(nèi)涵。”他將杯中茶印盡，喉頭滑動了一下。

    內(nèi)侍不在身邊，我親手將奏章都整理到一起，裝進(jìn)布袋子里，就要背上肩頭離開。才下了凳子，就聽對面道：“童尚書府里來消息，施縣令已醒轉(zhuǎn)，對于大理寺卿的調(diào)查無動于衷，只問大理寺死牢里那名冒充郡主的要犯下落?！?/br>
    我走到門邊停下。

    后面又道：“京兆尹探聽到姜冕落府之地，就在南門外梨花巷?！?/br>
    我推開房門，一步邁了出去。

    后方墨石敲落墨池，發(fā)出空靈的一聲脆響。

    穿過院落，沒有人阻攔我，也沒有人給我?guī)罚瑑?nèi)侍不見，我?guī)С鰧m的侍衛(wèi)也沒影。顯然都是人為干預(yù)消失的人口。目的在于困住我么？我豈不能自力更生？！

    我扛著一袋子奏章出了侯府大門，手搭涼棚望了望路線，尋到街頭賣油郎的擔(dān)子前，問道：“大哥，請問南門外梨花巷怎么走？”

    賣油郎瞅了瞅我肩上的包袱，挑起擔(dān)子笑道：“正巧，我也要去梨花巷?！?/br>
    熱心的賣油郎給我?guī)鹆寺?，烈日?dāng)空人群熙攘，我跟在賣油郎身邊，隨他穿過十幾條街巷，人跡漸少，拐角處，賣油郎擱下?lián)?，一把拉住我，壞笑道：“大熱的天，給你帶了這么遠(yuǎn)的路，包袱里的東西給我，就當(dāng)引路費(fèi)了！”

    我護(hù)住包袱，試圖從他手里掙脫：“東西不值錢，就是一堆紙……”

    “不值錢還護(hù)得這么緊？一堆紙難道是一堆銀票？”賣油郎被自己腦補(bǔ)得興奮了，拼命搶我的包袱。

    我反手抽出擔(dān)子上灌油的大鐵勺，拍去他腦門：“誰會帶這么多沉甸甸的銀票出門，蠢死了！你給我放手！”

    賣油郎頂著一腦門油跡，奪過大鐵勺扔地上，大怒：“你才蠢死！女扮男裝以為誰看不出來？清早出侯府的姑娘，還會沒錢？侯爺看上的小姐，估計能值不少錢，不如我給你賣去卿月樓……”就要一巴掌呼我腦門上。

    我一矮身，躲過去，看準(zhǔn)他身體前撲的方向和步子，挪腳踢過去地上的大鐵勺。賣油郎不防地上有陷阱，一腳踩進(jìn)勺子里，立身不穩(wěn)，撲到地上，撞翻了擔(dān)子。

    我深吸口氣，扛起包袱，轉(zhuǎn)身跑了。

    然而身后嗖嗖幾道風(fēng)聲，以及傳來賣油郎的呼救聲。我跑出去后又轉(zhuǎn)回，趴在拐角處上看，見四個護(hù)衛(wèi)正在群毆賣油郎。護(hù)衛(wèi)們統(tǒng)一勁裝，非宮廷護(hù)衛(wèi)，倒是跟拖走阿寶的兩個護(hù)衛(wèi)一般的衣著。

    這般群毆法，怕是一時半刻就能把人打殘。

    我重新來了一遍跑回的腳步聲，在即將過轉(zhuǎn)角處時喊道：“那個賣油郎……我跟你說……”

    跑過轉(zhuǎn)角處時，果然四名護(hù)衛(wèi)身影不見，只有賣油郎哀聲慘嚎：“說、說什么？！”

    我喘著粗氣：“天子腳下，你敢胡作非為，光天化日搶劫錢財，還想拐賣少女，這是違法的你懂不懂？要拉去見官的，你知不知道？”

    說完我就轉(zhuǎn)身走了。

    身后傳來激烈的掙扎：“不不！放開我！我不去見官，會坐牢的！”

    ……

    沿著街路，越走越累，尤其扛著沉甸甸的包袱，還不辨方向。再找人問路又怕被騙，何況眼下路處偏僻，連個官署也遇不著。

    我垂頭喪氣無目的前行，甚為絕望。莫非這就是得罪太傅、太醫(yī)和皇叔的下場？

    然而就在我絕望之時，一個動聽的聲音詫異道：“陛、陛下？”

    是幻聽，還是天籟之音？我抬頭，見迎面走來一人，翩翩白衣，抱著幾卷書畫，那眉清目秀不正是蘇琯？

    我簡直有抹淚的沖動。他見我如此激動，忙上前來接過我的包袱，掏了手絹遞給我擦汗：“陛下怎會獨(dú)自一人在這偏僻之所？”

    有美少年關(guān)切問詢，我便毫無障礙落下淚來：“朕……朕微服出宮不行嗎？”

    蘇琯抿著嘴，對我如此微服出宮便不再細(xì)問，拉了我到樹根下坐著歇息，拿過我手里的手絹給我又擦淚又擦汗。我又毫無障礙地蹭到他肩頭，伏肩大哭。從前很疏離的美少年，對朕的眼淚竟無抵抗之力，沒有拒絕我在他肩頭蹭淚的舉止，還下意識在我背上拍了拍。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蘇琯帶路？”

    我無節(jié)cao地抱住美少年哭泣：“太傅離宮了，奏折太多，朕看不過來，要去找太傅，迷路了，還餓了嚶嚶嚶……”

    蘇琯遲疑著道：“那我?guī)П菹孪热コ燥?，然后去找太傅？?/br>
    我收淚，從他肩頭抬起臉，點(diǎn)頭：“好，朕要吃鹵煮，你買給朕吃！”

    ☆、第55章 陛下還朝日常二九

    蘇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帶我一路尋訪鹵煮店。

    走走停停，在一條滿是飯莊酒樓的街上，我從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鹵煮的氣息。蘇琯以我探路，終于尋到了一家以鹵煮為招牌的小店，店里生意火爆，一個空位沒有。

    鹵煮的香氣彌漫著整個小店，空氣里都是令人饞涎欲滴的味道，食客們吃得酣暢淋漓旁若無人。

    我只能使勁咽口水。

    蘇琯拿出錢袋，倒往掌心，只倒出五枚銅錢。他拉了跑堂伙計，將掌心里五文錢全數(shù)給了對方，溫文笑道：“可否給我們尋個座位，再上一碗鹵煮？”

    伙計被蘇琯一身端秀書卷氣和溫柔可親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一個吃到尾聲的食客被伙計連催帶哄趕了走，拿肩頭毛巾擦了擦桌面，對蘇琯招手：“公子來這里！”

    我們迅速坐了這來之不易的位子，伙計也快速上了一碗鹵煮，擱到蘇琯面前。蘇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絹上擦了擦，再戳進(jìn)鹵煮里。

    我握著筷子遲疑：“只能買一碗？你不吃么？”

    蘇琯取了隨身帶的卷軸小心擺放在桌上，手掌撫過仿若愛不釋手：“今日買了幾幅名家字畫，囊中告急，不過書中自有千鐘粟，我不餓。”

    我從旁另取了只碗，要同他分食，被他制止。

    他小聲又嚴(yán)肅：“上回見陛下在飯樓里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許多路，這碗鹵煮并不多，再分一半，你會吃不飽，待會走不動路了?！?/br>
    我也堅持：“那你一點(diǎn)不吃，豈不更餓？朕怎么能讓天下士子挨餓呢？”

    他對我一面口中說著如斯熱誠的話語，一面緊盯著碗里的鹵煮模樣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飽了，才能顧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歡陛下喜歡的鹵煮?！?/br>
    原來他不喜歡吃，這下我完全沒負(fù)擔(dān)了，揮著筷子安撫他：“既然你不愛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涼了不好吃太浪費(fèi)！”

    蘇琯便在對面看著我狼吞虎咽吃相驚人，嘴里包住一大包，還沒咽下，就塞進(jìn)新的內(nèi)容，碗里以可見的速度迅速見底，最后我連湯湯水水也沒放過，吸溜得一滴不剩。

    吃完后，一抬頭，對面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附近幾桌的食客：“小娘子餓成這樣，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你這人可真沒眼力！沒見人家小娘子衣著光鮮，小相公穿衣樸素，一碗鹵煮只讓給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蘇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紅了，我為了給他解圍，扭頭對眾人道：“你們哪里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個男孩子！”

    食客們交頭接耳：“女扮男裝，也許是私奔！落魄書生勾引富家千金，喬裝改扮私奔呢，看來就是這樣沒錯！”

    有人持反對意見：“倒也未必。興許還真是個生得漂亮的男孩子，兩個俊秀小相公……你們懂的！”

    蘇琯聽不下去了，抱了書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離桌：“我們快走吧！”

    我戀戀不舍地隨他離開，眼看要出店，我回頭沖食客們神秘道：“難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訪的陛下和狀元郎？”

    眾人驚訝地看著我，繼而紛紛搖頭嘆息：“沒想到是個腦子壞掉的，可惜呀！”

    蘇琯嚇白了臉，趕忙牽了我火速逃離。逃到一個沒人的街角，他板起臉教訓(xùn)我：“陛下怎可言語如此大意？萬一被人發(fā)覺，陛下安?？稍趺崔k？”

    我看著他肅然起來的俊秀面孔，一點(diǎn)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真話在不同的語境中，就是假話，有什么好怕的嘛！”

    “萬一聽者有心，有心懷不軌的人，用你的假話就能興風(fēng)作浪呢？世道艱險，你怎可如此天真！身為陛下，竟如此兒戲！”他對我的嬉皮笑臉很生氣，訓(xùn)斥的話語也嚴(yán)厲起來。明明年紀(jì)不大，說話卻比太傅還老氣橫秋。

    我垂頭認(rèn)錯：“好吧，我錯了，你說的都是對的?！?/br>
    “陛下不必拿這話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認(rèn)為自己是錯的?！币谎鄱聪の倚乃嫉奶K琯氣得走到一邊。

    我也跟著走到一邊，繼續(xù)誠懇認(rèn)錯：“我保證以后不這樣亂說話了好不好？你就原諒我一次嘛！誰讓我年紀(jì)小，就是這么天真無邪呢！”

    蘇琯表情有點(diǎn)松動，回頭見我跟得他很緊：“陛下年紀(jì)小，天真難免，但不可這樣心無城府！另外，陛下為何非要跟我走這么近？”

    我舉起他的手，一路跑到這里，他手還牽著我的手沒松開：“朕有什么辦法？”

    蘇琯俊臉唰的一下紅了，被燙一般連忙甩開手，抱著書畫包袱扭頭往前走：“我們快些去找太傅……”

    我在后面露出狡詐一笑。

    小跑跟上去后，又換上一臉純真無邪：“這么說，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里？”

    蘇琯原地剎步，臉色微紅：“你等等，我去找個人問路……”

    蘇琯問路，彬彬有禮兼具容貌出眾，被問者都是一臉與有榮焉，熱心指路。梨花巷就在離此不遠(yuǎn)的三條街后。

    他折返，在一個糖炒栗子攤販前尋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對我覓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澀，再無多余錢兩。

    我咽著口水對他擺手：“沒關(guān)系，我吸幾口味道就飽了……好了……我們走吧！”

    我走了出去，然而蘇琯沒動。只見他拔了發(fā)簪，交給攤販：“可以換一包糖栗子么？”

    然后我便獲得一包香噴噴的糖炒栗子。

    路邊，蘇琯準(zhǔn)備用纏綁畫卷的繩子綁發(fā)，我解了自己的紫緞發(fā)帶，攤在手心遞給他。

    “陛下用什么？”他搖頭拒絕。

    我甩了甩披散的頭發(fā)，拿手耙了耙：“綁得不舒服，朕想松快一下?！?/br>
    為了展示我想松快一下，特意撩發(fā)甩過來甩過去，結(jié)果一陣逆風(fēng)襲來，吹出一個雞窩頭……

    “朕就是這樣一個漢子！”我旁白。

    蘇琯忍俊不禁，拿紫緞發(fā)帶纏了發(fā)髻，再來我身邊給我一頭亂毛順了順，許久才把雞窩頭打理好。

    我們繼續(xù)趕路。蘇琯在前，我在后，哼起了歌：“你挑著擔(dān)，我披著發(fā)，迎來鹵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饑餓又出發(fā)，又出發(fā)?！?/br>
    蘇琯又背又扛一堆東西，回頭等我，聽著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揚(yáng)起：“我是沙僧？”

    歌罷，我搖了搖腦袋，湊到他跟前：“蘇琯，你難道沒有注意我在鹵煮店里說的是，微服私訪的陛下和狀元郎？”

    他臉上一怔：“陛下不可戲言，科考尚未開始……”

    “君無戲言，那蘇琯就不要讓朕的話成戲言?！蔽以竭^他，抱著糖炒栗子邊吃邊往前走。

    遠(yuǎn)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開喧囂俗塵，梨花樹下，一座宅院遺世而獨(dú)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蘇琯走來，望著花海道：“姜太傅可真會挑宅院，僻靜無擾，花海隔絕。陛下為何停步？”

    我老實(shí)交代：“太傅是被我氣走的，我現(xiàn)在找上門去，怎么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