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究竟在干什么呢?我悄悄潛行過去,躲在柱子后偷窺。 卻聽他對佛低語:“弟子姜冕求佛寬宥從前許下的妄言,實(shí)在是弟子想不到對一只湯圓竟能牽腸掛肚許多年,從前得之無意,失之卻魂?duì)?,再得之竟不能。若真求不得,何苦愛別離……” 語聲低回,哀戚苦楚,無可言狀。 我在柱子后恍然,原來太傅是個戀物癖,愛上了一只湯圓! ☆、第76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四 萬萬沒想到,太傅還有這樣一段曲折苦楚不為世人所容的戀情。 我在柱子后面深深地震驚了。 震驚完了后,是深深的同情。誰心里藏這么一段扭曲的戀情,都會心靈扭曲吧?難怪總覺得太傅不正常。 同情完了后,是憤怒。他愛著湯圓,還整日招惹我?不是民間傳說中的渣男是什么? 但是再一想,我堂堂天子,居然比不上一只湯圓,這是何等的屈辱! 屈辱完了后,再一想,不對,也許湯圓并不是我簡單粗暴以為的湯圓。身為美食愛好者,雖然下意識就將其與食物聯(lián)系一起,但我姑且高看一下太傅的節(jié)cao吧。 興許,湯圓是一個代號,一個昵稱?實(shí)際上,是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姑娘? 可是這樣一推理,好像讓人更生氣。 盯了盯跪在佛前懺悔的姜冕,那身姿莫名有些凄婉,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對不起佛祖的事,要這樣虔誠訴禱。念及他身份與學(xué)識,應(yīng)當(dāng)不是傾慕怪力亂神之輩。故而能令他屈膝而跪,轉(zhuǎn)向虛無縹緲的佛祖求助,這一舉止,便足以證明他所發(fā)之愿的艱難。 他愛上了怎樣一個求不得的人呢? 不知怎么,不想再聽。悄悄離開,走出大雄寶殿很遠(yuǎn)一段距離,再回頭,寶殿內(nèi)煙霧繚繞,供奉的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佛像在煙霧中格外縹緲,低垂的眼眸仿佛在悲憫世間,也仿佛在看著座下求佛的男子。 我垂下眼,看著掌心躺著的一根金簪。佛真的能懂凡人的情感么?金簪之下,掌心紛亂的紋路,不知延伸何方。情愛的軌跡與命運(yùn)的方向,皆是不可捉摸。 隨意漫步,不期然走到一座佛殿。佛講機(jī)緣,我便邁了進(jìn)去。仰頭一看,殿前一只巨大蓮燈正燃著,蓮燈后,坐著燃燈佛。 莫非這真是天意?心內(nèi)酸苦,上到佛前,取了金簪在手,摩挲良久,擱置案上。 三世佛偏遇過去佛,引我來此,是要?dú)w置前塵過往的么? 跪坐蒲團(tuán)上,閉目沉思,那些紛紛擾擾的過往點(diǎn)滴從腦海閃過,仿佛隔著一層霧,看他人的悲歡離合。從前種種皆如過往云煙,稍縱即逝,一逝不可追。 哀痛時,腦子也跟著一痛,如要炸裂般。頓時便失去知覺…… 走在一片云霧中,一座熟悉的寺廟乍隱乍現(xiàn),從正門進(jìn)入,青松古柏,郁郁蔥蔥。佛殿前,站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因從背后看,并不能看清面目,但極為眼熟,尤其是大的那個。 忽然間,大的那個拉著小的那個一同跪下,看起來是要一同立誓。 我見自身罩著一團(tuán)云霧,想必旁人瞧不見我,便晃進(jìn)了殿內(nèi),繞到他們面前。 這一看,嚇我一跳。大的那個居然是姜冕!雖然稍顯青蔥,但眉目依稀,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此際他惱羞成怒,對著小的那個很是無可奈何。我再看小的那個,rou呼呼的身子,圓嘟嘟米分嫩嫩的臉,很可口的樣子,但此刻是茫然而略心傷。眼里澄澈明亮,卻模樣呆傻,很是令人惋惜。 這個小呆被迫發(fā)誓,唇瓣開闔,吐出一串令人聽不清的話語,隱約似乎是絕不會強(qiáng)求誰做什么,說完只將委屈的神色深深掩下。 姜冕勉強(qiáng)表示滿意,也立誓佛前,咬牙切齒,神色決絕。 我想靠近,聽他說什么,卻見他旁邊那個小呆忽然轉(zhuǎn)頭盯住我。我一驚,這小呆子居然看得見我?我悄悄移動少許,小呆子目光也跟隨而上。既然暴露了,我當(dāng)然要撤退??墒切〈糇幽克臀页龇鸬?,才張口說了一句話。 “我是元寶兒,你是誰?” 我瞠目結(jié)舌。 “我才是元寶兒!你騙人!我才是元寶兒!” “好好好,你是元寶兒,你當(dāng)然是元寶兒,誰敢冒充我的元寶兒?”一道仿佛有實(shí)質(zhì)的低沉嗓音響在頭頂。繼而是頭頂被摸了摸,再是臉頰被摸了摸?!疤翟谶@里,元寶兒迷路了的話,趕緊回來吧?!?/br> 我只覺自己護(hù)身云霧消失不見,而后身化一道光。 睜眼醒來,兩眼茫然。 “元寶兒?”近處有人呼喚。 視野里的人與物不知都是什么意義,呆滯了片刻,景象一一入眼簾。姜冕近到發(fā)絲都散了一縷垂到我臉上,這眉眼這臉容,夢里夢外并無太大出入。他見我久久盯著他,十分忐忑:“你醒了沒有啊?” 我移動了一下目光,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他懷里。蒲團(tuán)上,他呈半跪半坐姿態(tài),將我抱在腿上,枕在他手臂間,面容焦急。 “我見到了太傅和小元寶兒,小元寶兒很委屈,你肯定欺負(fù)了她!”我憤憤道。 見我無恙,姜冕先是欣喜,笑容一綻,十分晃眼,眉眼含笑,唇邊飛揚(yáng),那眼波便瀲滟晴方好。但細(xì)思我的話,便眼神躲閃,可見心虛:“你在哪里見到的?” “佛前,你逼著小元寶兒立誓。”我逼視他,逼得他不敢垂眼,但咫尺可見其肌膚微微泛紅,且極有光澤,看起來就想摸一摸究竟有多滑嫩。我咽了咽口水,撇開其他念想,專注于譴責(zé)。 “你是有選擇性的記憶么?光記住些不好的東西。可不可以記起一些美好的事情?”他微微閉了眼,睫毛低覆,再睜眼,心虛而懇求地看著我。 我卻忘不了夢境里他對小元寶兒不屑的神情,當(dāng)即反問:“你跟小元寶兒有過什么美好的事情么?” 這下,擊中他的軟肋。他眼睫一顫,眼內(nèi)神光斂去,黯然神傷:“從前,是我錯了……” “那湯圓是誰?”毫無預(yù)兆,我脫口問出,話題之跳躍,不僅他震驚,我也覺得匪夷所思。 我頭下枕著的手臂都抖了抖。他驚駭?shù)囟⒅遥骸澳?、你知道……?/br> “知道什么?”我對他驚詫莫名。 他定了定神,抬頭望了眼佛祖,這才直視我,小心探問:“其實(shí),你并不記得小元寶兒立誓說的話對不對?既然不記得,那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不行……萬一佛祖有靈,不能拿你的誓言作兒戲。其實(shí)你也并沒有說什么很嚴(yán)重的話,都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那么,誓言應(yīng)驗(yàn)或反噬,就由我承擔(dān)吧。” 自己絮叨完,也不管人有沒有聽懂,他如釋重負(fù)一般,好像問題就在他的絮叨中解決了。 我的太傅是個神經(jīng)?。?/br> “那么,湯圓究竟是誰呢?”我還是沒有忘記這個問題。 他瞪著我:“你還不知道?” 我反瞪:“我怎么可能知道湯圓?又不是給我吃的!” 他對我失語片刻,無奈地扶我坐起:“去用齋飯吧,湯圓你就別吃了?!?/br> 我揉了揉頭,不再那么痛了,總是這么突然地來,突然地暈倒,我到底吃了什么藥?方才的夢境究竟只是個夢,還是佛前的暗示? 但我還是沒有忘記,一邊跨出殿門,一邊孜孜不倦繼續(xù)追問到底:“那湯圓留給誰吃?” 姜冕從容自若牽我出燃燈佛殿,目光從案前某處掠過,隨后回頭,低咳一聲:“我呀。” ☆、第77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五 坊市上吃得太飽,齋飯這種東西便毫無吸引力,我隨便吃了三碗飯,便撂了筷子。 掌廚小和尚被我不挑食的精神感動到,更為自己的廚藝而歡欣鼓舞,直到太傅憂心忡忡問我:“哪里不舒服么,沒胃口,吃這么點(diǎn)?” 掌廚小和尚對著我面前的三個空海碗,震驚了。 我托腮怏怏道:“不喜歡吃齋菜?!?/br> 太傅安撫:“姑且將就一下吧,待明日回宮了再吃好吃的。” 掌廚小和尚對著我面前的五個空盤子,又震驚了。 就這樣勉強(qiáng)解決了晚飯。 掌燈時分,小沙彌給我們安頓客房。引我們前去時,太傅跟小沙彌搭話,非常和藹可親:“小師父,客房不夠也不要緊,若只有一間也并無不可?!?/br> 我心中一緊,頓時靠近小沙彌,挨著小和尚走。小和尚很慷慨:“不會的,寺里客房一向充裕,陛下和太傅一人一間,寺里絕不會虧待了陛下和太傅的?!?/br> 我松下一口氣,卻聽姜冕淡淡道:“客房那么多豈不是很浪費(fèi),多一間房,多耗一盞油燈,也多用一床鋪蓋,出家人難道不應(yīng)該節(jié)儉?” 小和尚被難倒了,撓撓光頭,似有所悟:“太傅說得不無道理……” “太上皇與陛下皆提倡節(jié)儉,廣化寺又是敕造寺廟,如此鋪張浪費(fèi)讓陛下看見,陛下會怎么想?”姜冕循循善誘,進(jìn)一步開導(dǎo)。 小和尚看了看我,呆了呆,頓時舉棋不定:“那……就節(jié)儉一下,只開一間客房?” “敢對朕節(jié)儉,明日你們就關(guān)門大吉吧!”我才不管什么鋪張浪費(fèi),什么賢明君王,當(dāng)即反駁。 “……” 一番爭取,小和尚終于給開了兩間緊鄰的客房,當(dāng)然某人希望破滅一派無精打采且略去不表。望著類似小黑屋的房間,我下意識便覺得可怕。好在小和尚趕緊點(diǎn)了桌上油燈,驅(qū)散了一室黑暗,又開了窗散散氣息。 我站客房中四下打量,雖然布置簡樸不能與宮里比,但桌椅床鋪俱全,將就對付一晚還算可行。 小和尚在房內(nèi)忙著收拾,我坐桌邊將油燈撥旺,燈火通明,照出一室亮堂,將室外長身玉立負(fù)手看夜色以掩飾空虛寂寞冷的太傅身影映得極淡。 “陛下,還需要什么?”小和尚整理完房間,來請示。 “不需要什么了,辛苦你?!本鸵虬l(fā)他走,忽然又拽住,壓低聲音問,“夜里,廟里會不會有巡邏的?” 小和尚以為我擔(dān)心治安問題,神情豁然,拍著胸脯保證:“陛下放心,廟里十分安全,無需巡邏!” 我的擔(dān)憂又爬上心頭,完全無法放心:“可是,萬一有壞人呢,還是找個人巡視吧,朕怕夜里……” “陛下不必憂慮!”為了徹底打消我的顧慮,小和尚神秘兮兮告訴我道,“陛下,廣化寺是皇家私廟,內(nèi)里有皇家暗衛(wèi),有武憎的!壞人根本進(jìn)不來,進(jìn)來了也出不去!” 一個天大的惡人就在門口站著呢,壞人進(jìn)不來什么的完全沒有說服力嘛。 但我也沒法說服小和尚,更不好對他啟齒。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萬一明早朕不見了,請一定要堅(jiān)定地懷疑熟人作案,且朕極可能是被滅口拋尸了?!蔽艺\摯地目視小和尚,向他交代一些后事。 小和尚聽得五官移位,最后終于臉皮僵硬:“陛陛陛下,您一定是在跟小僧開著一個不是那么顯而易見的玩笑吧?” “不,朕的腦子雖然有一點(diǎn)毛病,但一向不太擅長開玩笑這種沒品位的事?!?/br> “……” 小和尚艱難地應(yīng)付完我后,轉(zhuǎn)身就溜了出去。我見姜冕叫住小和尚,跟他低語了幾句,小和尚點(diǎn)頭后才走掉。隨即,姜冕邁步要進(jìn)我房中,被我搶先一步奔去門口,嘭地關(guān)上門,上了閂。想了想,再拖過一條凳子抵在門后。 驀地吃了閉門羹,姜冕似是愣在了門外,許久才聽他腳步聲轉(zhuǎn)去了隔壁房間。 想關(guān)我小黑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湯圓! 房中只有自己,便徹底松懈下來,重新坐回桌邊,確定周圍沒有了大灰狼的氣息,取出袖中十年前的一份文章——賦役弊病考,攤在燈下看。 雖隔了長久的歲月,紙頁泛黃,但筆墨揮灑的意氣隨開卷而滿滿溢出。字跡干脆,筆鋒銳利,痛陳時弊,一一針砭。 從開國以來的名門望族依次數(shù)來,列出諸豪族所占的地勢之便。大殷國內(nèi),山澤田園被豪族競相爭奪,瓜分完畢,良田耕地亦多入豪門。而朝廷起國勢弱,開國便要仰賴豪族,至文章所成之日,世家鼎力,對朝廷若即若離,若拱若背。豪門世家獨(dú)大,而朝廷積弱。自然,世家便不把朝廷納入眼中。自此,朝廷無法抑制豪族,更無法令其歸順。 但,國家賦稅與徭役,只能由稀少的自耕農(nóng)維持,而對天下世族經(jīng)營的山澤田園鞭長莫及,無力征召。論田地、人丁、戶籍,朝廷所屬的,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天下世家所擁有的。朝廷極弱,而世家數(shù)代累積,財富不在國家之下。長此以往,國家必將無法束縛豪門,從而皇權(quán)危懸。若到大姓問鼎皇權(quán),大亂不遠(yuǎn)矣。 文章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看得我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