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小寺鄙陋,無它物,唯有一匹健馬供陛下和太傅回宮?!眻A通方丈慈眉善目道。 “可是朕沒有騎過馬……”我猶豫不定。 姜冕從圓通手里接過韁繩,撫了撫馬背,向我笑道:“太傅帶你?!?/br> ☆、第79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七 踩上馬鐙,被太傅在腰上一托,便即上了馬背,隨后姜冕亦上馬,坐我身后,一攬韁繩,別了廣化寺,驅(qū)馬啟程。 被圈在兩臂間,依舊害怕掉下去,抓著繩索,身體緊繃。忽而一只手圈到腰間,往后摟緊。背后靠到一個堅實的胸膛,前后皆穩(wěn),這才放松下來。 姜冕一手持韁繩,縱馬自如。清風(fēng)撲面,略有顛簸。 奔過長街、主道,一種熟悉的感覺在體內(nèi)復(fù)蘇,仿佛顛簸于馬背的情景早就在記憶里發(fā)生過,然而伴隨的卻是洶涌的傷心。那必是我一人獨乘戰(zhàn)馬,奔赴一個絕境。一個人的孤軍奮戰(zhàn),身陷萬箭之中。 如此傷心的事情,自然不愿去想。既然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不會騎馬,那就不要記起。 “太傅對蕭傳玉的文章怎么看?”宮墻在望,我忍不住要問問身后的人。 “不囿于世家出身,能夠放眼天下,有學(xué)識有見地,數(shù)千言指出國家積弊,有膽有識,確是良才。雖然是篇十年前的文章,但于今時依然可鑒,未嘗不意味著積弊沉潛愈審,形勢較十年前更為復(fù)雜。”毫無保留道出自己看法,姜冕如同一個無出身的旁觀者,不吝稱贊。 “此文筆鋒直指名門世家,太傅竟不為世家辯白?”我故意問道。 “就文論文,就事論事。朝廷賦役弊病追根溯源本就是皇權(quán)弱勢,世家坐大?!苯岬故翘谷弧?/br> “那假如朕要針對世家,收攏世家所屬山川田澤,太傅不反對?”我進(jìn)一步試探。 “那就要看陛下出何種對策了,待有了細(xì)則,支持還是反對,尚未可知?!彼琅f不加掩飾。 我抓緊韁繩,壓低聲音:“太傅也會反對朕?” “何止太傅,文武百官,都可能反對陛下,甚至太上皇,都可能反對你?!?/br> “……” “所以陛下要想清楚,一項國策,并非那么容易推行。自上而下,中間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謬誤,便會功虧一簣。同時,也不要對任何人寄予完全的信心,或是信任?!闭f著,他無奈嘆氣,附到我耳邊,“雖然不想這么說,但是身為太傅,也得教會你,即便是對太傅,也不能完全信任?!?/br> “為什么?”孤軍奮戰(zhàn),實在不是我所想。 “因為任何人背后都有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無論其人主觀意愿如何,都無法改變其根系,很多時候,只能由各方利益驅(qū)使。再提醒你,即便是寫這篇文章的蕭傳玉,其目的動機如何,也未可知。所以同樣,對首倡者,不要付與完全的信任?!?/br> “……朕覺得好累?!?/br> “君王皆稱孤道寡,你以為呢?” “……朕想退位?!?/br> “等你有做太上皇的資格再說?!?/br> “……朕想生個娃。” “這個可以有?!?/br> 一路胡攪蠻纏,也終于到了宮墻下,這回守衛(wèi)根本不敢阻攔,直接由他縱馬進(jìn)了宮門,速度未減分毫,佞臣范兒十足。打馬直奔朝堂,這回不同上次,當(dāng)著絡(luò)繹上朝百官的面,太傅帶我囂張地沖過朝臣行列,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宮外過了夜。 …… 今日的朝堂,文武滿員,未有一人缺席。 我坐上龍椅時,滿朝鴉雀無聲,司禮監(jiān)清點完人數(shù),小聲上報:“陛下,可用點卯?” “不必了。”既然人數(shù)無缺,也不用浪費過多時間了,“上朝吧。” 司禮監(jiān)回身,面向朝官,唱禮上朝,百官三拜,山呼萬歲,自不必說。 我清清嗓子,高聲道:“既然眾愛卿已到齊,想必都已經(jīng)知道了朝儀要求,無故缺勤,點卯不到,御前失儀,分別是什么判罰,不清楚的可以下朝后向殿前侍御史請教。不過呢,為了明示禮儀規(guī)則,朕為眾愛卿準(zhǔn)備了人手一本朝堂規(guī)范手冊,犯了哪一條,該是怎樣罰,明文規(guī)定,以后就按規(guī)章辦事?!?/br> 殿前侍御史配合地抬起一筐手冊,公示朝堂,再體貼地翻起一本,厚厚一冊,足有半尺。 百官驚呆。 見下馬威起到一定震懾作用后,我開始言歸正傳,挺身坐直,視線掃過底下朝堂:“兩日后便是會試之日,今日早朝,朕便同各位大人談一談取士與用人的問題。朕聞三年前有一樁公案,一新晉士子不畏太師jian黨強權(quán),沖撞了當(dāng)時一手遮天的jian人鄭太師,從而被貶貧瘠之地平陽縣為縣令,至今三載?!?/br> 話題一起,姜冕抬頭向我看來,禮部尚書童休亦朝我看來。兩處目光熱烈,卻寓意不同。 我繼續(xù)道:“前不久,太傅姜冕以巡按職巡查地方,滯留平陽縣數(shù)日,細(xì)致入微地監(jiān)察了平陽縣三年的公務(wù)檔案,竟無一事可指摘。憑一己之力,將平陽縣治理得夜不閉戶,民無冤訴,政績斐然。而這位平陽縣令卻是窮困潦倒。又有誰知,他還是當(dāng)朝禮部尚書的得意門生,有如此師門,卻沉淪平陽縣三載,無怨無悔?!?/br> 手捏成拳頭放在膝蓋,一邊做著旁觀者的敘說,一邊作為當(dāng)事人的回憶,心中五味雜陳。姜冕仰頭看我,似要將我所有細(xì)微處的表情都看進(jìn)眼里。 鋪墊完畢,進(jìn)入正題。 “姜太傅慧眼如炬,知人善任,特意將平陽縣令施承宣請入京中述職。吏部,你們考核如何?可調(diào)何職?” 吏部尚書出列道:“經(jīng)吏部考核,施承宣政績評定為上上,可調(diào)京師,接任京兆尹一職。” “就依吏部奏。”準(zhǔn)了這個調(diào)任后,心中凝結(jié)已久的地方開始緩緩化開。 “臣替施承宣叩謝陛下!”禮部尚書童休感激不已,俯身下拜。 目光越過恢弘朝堂,望向天外看不見的平陽縣。 我終于讓你得償所愿。 以你想不到的方式。 從前種種,一筆勾銷,再也互不相欠。 平復(fù)心緒,收回目光,定神再道:“朕近日閑訪天章閣,遇見一位奇人,此人居天章閣十年,閱盡天章閣藏書,有過目不忘之能。古之明君,無不訪賢問良,朕便效法一回古之明君,選賢良。傳旨天章閣侍制蕭傳玉為中書舍人,掌制詔?!?/br> 若說施承宣因一介地方官直任京師要職引起眾卿普遍興趣與好奇,那么蕭傳玉則未引起任何關(guān)注??袝甑挠馗娜耍l也不會在意,更何況,從來沒有聽過此人名諱。便是戶部尚書,也是一臉平淡,并無覺察有異。 他們當(dāng)然不會想到,蕭傳玉筆下是怎樣劍指天下、鋒指世家,不過很快,他們就會意識到一個怎樣犀利的狂生將進(jìn)入他們的視野,傾覆他們的太平日子。 “最后,便是會試。會試之日,朕將親臨貢院,當(dāng)場出題?!?/br> 對此,眾卿是一半期待一半觀望。 退朝后,太傅果然在后殿等著我。寬去繁重衣物冠冕后,我坐進(jìn)椅中,由侍女們捶肩,喂水果,喂點心,助我消化掉肚里的九個饅頭大有裨益。 姜冕見我如此驕奢yin逸,揮手便遣散了侍女們:“我有話同陛下說,你們退下?!?/br> 侍女們轉(zhuǎn)看我的意思,我點了點頭:“去給朕準(zhǔn)備些好吃的?!?/br> 看著侍女們離去,我心道如今皇權(quán)可算是回歸手中了,從前她們必不會看我的意思,一旦太傅有決斷,她們便毫不猶豫聽從。不過也難怪,從前是個傀儡皇帝,當(dāng)然沒有自主權(quán)。 將權(quán)力從太傅手中奪回的感覺,好微妙呢。 正想入非非,姜冕幾步到我身邊,占了方才侍女的位置,拈了一枚櫻桃前來投喂。 在投喂這一動作面前,幾乎不用思考,我下意識便張了嘴,吃掉櫻桃,吐出果核。姜冕以另一只手心接了果核,繼續(xù)投喂新鮮櫻桃,再接果核。如此數(shù)番,待我吃完一碟櫻桃,心滿意足,他也接了一手心的櫻桃核,接著見他取了一方手巾,將櫻桃核包裹其中,納入袖底。 我對他此舉很驚詫:“太傅,你藏朕的櫻桃核干嘛?” 他嘆息一聲,仿佛就等著我這一問:“留作紀(jì)念。” 我隱隱擔(dān)憂:“為什么要紀(jì)念?你要去哪里么?” 他再嘆一聲,神情幽怨,輕輕搖了搖頭:“天下賢良盡入陛下股中,調(diào)任升降全憑陛下一句話,待科考后,數(shù)不盡的士子紛紛入天子門下,陛下將有大把的寵臣。彼時,臣一介書生,不知將被陛下遺忘到哪個角落。興許陛下一個由頭,臣便被貶千里,再難見陛下天顏,不如早作打算,留下一些陛下的痕跡,權(quán)作念想?!?/br> 我將他形容一掃,淡淡看他演戲,順便捻起一塊棗糕丟進(jìn)嘴里,咽完后,才慢慢哦了一聲:“那你留著吧?!?/br> 太傅見意圖落空,不甘心地卷土重來,神情繼續(xù)低落:“那,陛下寵臣在側(cè)時,可否會想起一個被貶到千里之外一個叫姜冕的人?” “那是誰?” “……”演技被迫終止,太傅怒容勃發(fā),“我就知道你這個沒心肝的會始亂終棄!” 實在氣不過,他望了眼案桌,摸過一枚枇杷,銜進(jìn)嘴里,彎腰俯身,朝著我嘴送來。對著吃的東西,我當(dāng)然無法拒絕,便也沒顧得上什么節(jié)cao,張嘴咬住,舌頭一舔。 “你們在做什么?” 一個沉穩(wěn)而微有波動的嗓音,不怒自威,不期然響在殿中。 皇叔? 我一驚,嘴微張,枇杷塞嘴里大半,太傅也不防有變,身體前傾,硬是來了實打?qū)嵰晃恰?/br> ☆、第80章 陛下坐朝日常一八 私底下怎么掉節(jié)cao都沒關(guān)系,但要讓人撞見,尤其被長輩撞見,恥度便急速上升。我面紅耳赤尷尬不已,姜冕卻對我如此模樣不放過,還故意在枇杷底下將唇瓣咬了咬,再仿若無事,直起腰,神情端莊。 “臣正在喂陛下吃水果?!?/br> 皇叔走進(jìn)殿里,沉沉的目光落到若無其事的姜冕身上,將他看了許久,才輪到我。 我正暗中消滅掉嘴里的枇杷,并努力給臉上降溫,干干地笑了笑:“皇叔來了,賜座?!彪S即望向殿外,門口難道就沒有太監(jiān)宮女么,就沒有一個人通傳一下么,就考慮不到他們的陛下可能正在做些羞恥的事么? 姜冕讓到一邊,當(dāng)起了背景板,皇叔在離我較近的一張椅子上緩緩坐下:“殿外有人,但我入宮并不需要通傳。” “皇叔又不是外人?!蔽伊⒓磻?yīng)和,臉上又止不住熱辣辣起來,瞥了太傅一眼,“給皇叔看茶。” 大概是首次被頤指氣使,姜冕沒能立即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下,才恍然,到桌前倒茶,倒得漫不經(jīng)心?;适褰舆^茶,道聲有勞,語聲淡漠。 “先前陛下逗留臣府上落下的衣裳,今已送回宮中。”皇叔說得鄭重其事。 即便我不愿想起那兩日的經(jīng)歷,將那段不太愉快的記憶帶回到眼前的處境,看來也是無濟于事。 “一套衣裳而已,竟勞皇叔特意跑一趟?!蔽也坏貌蛔龀隼⒕蔚谋砬椤?/br> 奈何身邊有個對衣裳極其敏感的太傅,一聽我們言不由衷的對話,頓時就變了神色,仿佛無意中吃到了一顆青青的早梨。 我現(xiàn)在把他遣出殿還來得及么? “除了送還陛下的衣裳,臣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同陛下說。”皇叔話語含蓄,清場的意思卻是明白。 如同生根一般的太傅表示對隔山打牛一概免疫,站成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周身散發(fā)著青梨的味道。 頓時沉默下來的皇叔,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眉頭。 為避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趕緊搶先開口:“幸好今日太傅也在,是要緊事的話,也能替朕承擔(dān)一二,皇叔不妨說來?!?/br> 見我是這般態(tài)度,皇叔便也不再執(zhí)著,容許有第三人在,直接拋了一個問題給我:“陛下可記得兩位小王爺?” 我果斷搖了搖頭。 太傅插嘴:“連我都不記得,她如何記得兩位小王爺。” 皇叔頓了頓,沒有搭理太傅,繼續(xù)幫我回憶:“從前宮里有兩位小王爺,是陛下同父異母的兩個兄弟,一為舒王仲離,一為懷王叔棠,公主華貴即為舒王仲離的胞妹。舒王與公主的外祖即是太師鄭閑,壬申之亂的禍?zhǔn)住H昵?,鄭閑余孽大將軍裴柬私下拉攏我共謀他們所謂的大業(yè),密謀推翻時為陛下的太上皇與雍容太子,擁舒王為太子并即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