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然而懷王有無反心這件事,并不能明面上同朝臣商議,既然東都在宮中安插有眼線,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得好。 “懷王驛館可要招待周全,不要虧待了朕的弟弟?!蔽壹傩募僖鈬诟蓝Y部尚書。 “臣遵旨。”童休當(dāng)然不會理會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皇子三人,一個謀反被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一個被遣往離京千里外的東都,無詔不得入京,剩下最后一個登了基。這般舉措,防范之心昭然若揭,誰會看不出來太上皇對懷王的猜忌提防呢?所以招待懷王到底要不要周全,以及怎樣周全,根本不用囑咐,禮部官員才不會顧忌一個不受寵反受猜忌的親王待遇。 我身居帝位,卻也無師自通這般帝王心術(shù),對兄弟也好,也臣子也好,真真假假,連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內(nèi)心所想了。難怪姜冕會將我質(zhì)問,有無真心。我的真心哪里去了呢? “陛下?”蘇琯在旁喚醒走神的我。 我收了收神思,看向御案下還候著的童休:“朕的舅父跟朕的母妃,有幾分像?” 童休雖然不明白我的話題為什么如此跳躍,但還是極為配合:“謝家芝蘭玉樹,模樣相仿佛,未有八分也有七分。” 我心中替皇叔深深地嘆一口氣。母妃生死不明,父皇并不放棄,如今母妃他弟弟入京,被父皇看到的話,豈不更勾起對母妃的懷念?萬一父皇再禽獸一點(diǎn),搶了謝家那位舅父入后宮,以解對母妃的相思之情……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太上皇沒有召朕的舅父入宮吧?”我緊張問。 “尚未。”童尚書對我此問不解。 “謝家的人,畢竟不同旁的世家?!蔽艺伊藗€借口,“童大人多派些人伺候朕的舅父,若太上皇召其入宮,千萬要有人跟著,免得深宮里,朕的舅父迷了路?!?/br> “臣記著。” “這段時日就辛苦童大人了?!?/br> 童休帶著我的諸多叮囑出了殿,我還沒松一口氣,內(nèi)監(jiān)來報,戶部尚書蕭傳玉求見。 “宣?!?/br> 蕭傳玉重返戶部,走馬上任不久,賬務(wù)便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戶部很窮。 戶部窮說明我也窮。 見蕭傳玉一臉嚴(yán)肅地進(jìn)殿,眉頭緊蹙,面相一看就不是有什么好事匯報。 “蕭愛卿,戶部又破產(chǎn)了?”我緊張問,比我爹搶我舅還要緊張。 “陛下,臣近日發(fā)現(xiàn)京中商戶囤貨嚴(yán)重,大肆哄抬物價?!绷什莸匦辛艘欢Y后,蕭傳玉沉重道,“陛下可知,于百姓而言,什么最為重要?” “谷米糧食?” “此外呢?” “美人?” 蕭傳玉瞪視我。 我撓撓頭:“朕跟你開個玩笑,你表情太嚴(yán)肅了,朕有些緊張。谷米之外,難道是鹽?” “正是鹽!”蕭傳玉完全不理會我活躍氣氛的用心,“京中有糧倉,商戶囤聚谷米并無意義,而鹽則不同。京中鹽價逐日高漲,朝廷卻無儲備應(yīng)對,百姓食鹽短缺,民間議論橫生!” 我自案后站起:“鹽源在何處?” “東都。” “為什么會漲價?” “東都鹽運(yùn)減少,京中供不應(yīng)求?!?/br> “只有東都有鹽么?” “東都楚氏數(shù)代經(jīng)營,以海煮鹽,與內(nèi)陸井鹽不可同日而語。東都限鹽,京師平價失衡!” ☆、第92章 陛下坐朝日常三零 東都限制鹽運(yùn),上京吃緊,鹽價上漲,物價失衡。 東都楚氏掌管家族庶務(wù)的楚越現(xiàn)如今正在京師,怎么敢限制鹽運(yùn),攪亂天下物價?就算楚氏與叛軍有了勾結(jié),敢于藐視朝廷,難道就置楚越于不顧? “蕭愛卿去調(diào)查一下東都楚氏的鹽業(yè)究竟怎么回事,再到京中市井聽聽鹽運(yùn)販子都有什么說道,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是緩解眼下物價混亂,你有什么辦法?”我向蕭傳玉問計。 物價非一人能控,非政令能改。這樣棘手的事情,還是第一次遇見。 蕭傳玉點(diǎn)頭后,沉吟:“眼下也只能從內(nèi)陸州郡加急調(diào)運(yùn)井鹽,填補(bǔ)海鹽短缺之需,不過這非長久之計,陛下還是得同楚氏謀鹽。” “我知道了?!?/br> 送走蕭傳玉,門外排隊(duì)的內(nèi)監(jiān)上殿稟道:“陛下,太上皇在御花園候著陛下?!?/br> 我心中頓時警惕:“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皇叔也被叫去了御花園,太上皇說讓陛下過去見一個人?!?/br> 我更加不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不知。”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換了一身陳舊衣物,不加修飾就去了御花園,以視死如歸的相親心態(tài)。 能讓我爹走出鳳儀宮,會是什么人?還特意設(shè)在御花園,且叫我去,真是虎狼之心,居心叵測!這樣一個爹,我真想給她納個妃! 內(nèi)監(jiān)在前引路,不時回頭看我跟上沒,并對我的穿著打扮欲言又止。我一路折個花攀個枝,能拖延則拖延,遲到是破壞相親氛圍的第一條。 內(nèi)監(jiān)好脾氣又無奈地低頭在前慢行,我拖拖沓沓地在后面跟,穿過九曲十八回的鵝卵石小徑,望見前方花間八角亭內(nèi)人影幢幢。尊崇端雅獨(dú)坐一方的自然是我爹太上皇,在日影花間的亭內(nèi),王氣斂盡,只剩美貌,人比花嬌。難怪她總宅在自己宮里不出來,怕養(yǎng)出來的嬌氣外露。 伴駕一旁的皇叔無法直視太上皇的美貌,盡量低著頭,或轉(zhuǎn)而賞花。也是難為他了。 而另一個與太上皇相對而坐的男人,氣派不俗,側(cè)容便風(fēng)姿皎皎,喝茶的一舉一動頗為牽扯人心,唯一不足的是—— 年紀(jì)大了點(diǎn)。 不過似乎更符合我父皇的審美,因此太上皇她老人家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人家,被她盯著的人卻并沒有表示受寵之幸,反而略有不耐。 我三步并兩步,兩步跨一步,上了亭子。 亭中三人聽到動靜,都朝我看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我嘴里說著話,眼睛瞟著那個轉(zhuǎn)過臉來的美貌陌生男人。 陌生老男人也盯著我看,上下左右地打量,目光帶鉤,審視挑剔,在看到我一身亂七八糟的搭配后,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表情凝滯,從桌旁起身。 太上皇沉聲對我道:“還不快見過舅父!” 什么?!這回?fù)Q我受到沉重一擊。 而我的舅父在聽到“舅父”這個詞時,眉頭一皺,頗不樂意。 “舅、舅父?”我驚道,重新恭敬地打量對方,“母妃的兄弟,謝家二公子?” 舅父他老人家眉頭緊了又緊,好像對我言行舉止都看不順眼,然而還是簡單行了禮:“臣謝庭玉拜見陛下?!?/br> 我趕緊惶恐地將他扶起:“舅父不必客氣?!?/br> 他華貴的衣袖瞬間從我手中抽離走,退出我的干涉范圍,嫌棄之意溢于言表。然而他退完后,卻又不時掃我兩眼,目光在我臉上度量似的。 太上皇看到我被人嫌棄,也不說什么,因?yàn)樗矊ξ乙簧泶┲苡幸庖?。我們目光相接,便互相明了各自的意圖。 倒是皇叔出來打圓場:“陛下近日為國事勞累,形容憔悴,消瘦不少,一應(yīng)衣物皆不合身,日常閑服能省則省,可挑的便不多。好在陛下并不挑揀這些外物,一心處理國政。厲行節(jié)儉,我朝中興有望?!本姑林夹膶⑽铱涑梢欢浠ā?/br> 太上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嘆息著道:“朕近來削減了她的飲食,克扣了些她的零食,也是望她兢兢業(yè)業(yè)。這孩子在民間餓過,深知民間疾苦,朕怕她回了宮,忘了往昔苦處,才要叫她時時銘記。為帝王者,并不為人間富貴花?!币桓焙竽镒雠?。 身為一片小白菜的我配合地擺上相應(yīng)表情,憔悴中透著呆滯,呆滯中透著凄慘…… 而我越是凄慘呆滯,謝庭玉眼里的嫌棄越少,最后竟頂撞太上皇:“她才多大,何必待她如此苛刻?她在民間受過苦,回宮更要好生嬌養(yǎng)才是,你們竟還這樣待她!” 太上皇目光送遠(yuǎn):“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孩子,該長大了??上淞艘换匮?,竟摔傻了,什么也不記得……” 謝庭玉目中動容,聽不下去,幾步走過來,不顧君臣之禮,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這孩子,沒爹養(yǎng),沒娘疼,在民間遭了大難,幸而留得一條小命,你們竟不知珍惜!”手又撫到我臉上,勾畫眉鼻,俯身凝看,“我竟越瞧越像庭芝……” 我抬頭望著他,這皎皎之容,大概就是我母妃的模樣吧,原來母妃這樣美。 太上皇又在旁道:“若非生在帝王家,元寶兒也該姓謝,是北府謝氏嫡親血脈。有人說元寶兒像朕,有人說像庭芝,興許是我與庭芝兩人的模樣都叫她繼承了?!?/br> 謝庭玉一刻前的冷漠疏離全都在謝氏血脈面前煙消云散,溫言道:“元寶兒本就應(yīng)是我謝家嫡長女,若非生在皇家,怎不該是富貴花?名門嫡長女,何須為國計民生cao勞,原該享盡一世榮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不如,元寶兒歸我謝氏……” 見他越說越離譜,皇叔冷言道:“皇家比不得名門?給不得她富貴?這天下都將是她的,要多少風(fēng)雨沒有?” 謝庭玉哼一聲:“女兒家生來是享福的,要天下何用?政局朝堂,本就不是女兒家的歸宿?!?/br> 這一手含沙射影,令皇叔不快,太上皇卻不在意:“謝公子還在怨我奪了你謝家長子?庭芝自愿隨我入宮,雖然這些年委屈了他,但我自認(rèn)為感情一事,雙方自愿,旁人無權(quán)干涉?!?/br> 謝庭玉直言不諱:“庭芝重情義,舍家而為你,也為國。于他而言,是大義。但于我謝家而言,何嘗不是屈辱?” “放肆!”皇叔震怒,石桌上茶杯盡碎,水流墜地。 太上皇抬了抬手,表示無所謂,臉色平靜道:“謝公子也言之有理,男兒作女裝入內(nèi)宮,前所未有,何況是世家嫡長子。你們覺得是辱沒,也是情理之中。雖然朕自問對庭芝未有虧欠,但對北府謝氏卻有。所以朕允了你們謝氏私與赤狄互市通商,不必經(jīng)朝廷關(guān)卡。這份補(bǔ)償,還不能消謝氏之恨?” “若庭芝尚在,興許謝家能消此恨,但如今,庭芝在何處呢?”謝庭玉徑直發(fā)問。 太上皇目中一黯,低頭不語。 皇叔自然見不得太上皇受委屈,當(dāng)即反問:“貴妃失蹤,最傷慟的,莫過于太上皇陛下!謝家失一子,太上皇陛下失一夫,陛下失一父,論慘痛,她們不比你們更甚?謝公子今日所言,哪一事不是揪住往昔不放,你來京究竟是何居心?” 我在中間半晌插不上嘴,盡聽長輩們的恩怨情仇了,然而這時不得不插一嘴:“舅父是有我母妃的消息吧?!?/br> 我一言出,他們?nèi)私允且汇丁?/br> 太上皇從椅上彈起,衣袂翻飛:“你說什么?” 謝庭玉低頭看我,一手拍上我肩頭:“何出此言?” 我挽了挽長長的袖子,坐去桌邊,見三人都注視著我,我轉(zhuǎn)頭望一眼桌上破碎的茶杯,嘆息沒茶可飲。 “舅父入京,來為我慶生,自然是要獻(xiàn)禮。母妃消失已久,幾乎可定為失蹤人口,父皇無此妃,謝家無此子,那么謝家與北方赤狄的互市通商又能在朝廷眼皮底下維持多久呢?當(dāng)父皇對謝家的這份虧欠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散,謝家與赤狄的互市必將納入朝廷管轄?!?/br> 我方起了個頭,太上皇便以目光示意我說下去,皇叔則對我的出其不意表示見慣不驚,謝庭玉臉上則大為震動。 我繼續(xù)道:“所以舅父入京的另一重目的,便是向朝廷,或者說皇家,討要互市的管轄年限。而商榷互市年限,必要追溯其源,追其源,自然要把往昔的恩怨拎出來再炒一炒,加深我父皇對謝氏的愧疚?!?/br> 皇叔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同了我對謝氏居心叵測的分析,謝庭玉則臉現(xiàn)猶疑,被我看透,有一絲絲的窘迫,然而更多的還是震驚,一點(diǎn)窘迫在名門世家的臉皮上,根本算不得什么。 太上皇則一心聽我推論,根本不管什么利益得失。 “貴妃的消息,又從何說起呢?”皇叔等不及,直接問。 “商榷互市年限,僅僅加深父皇的愧疚,又能延續(xù)幾年?敢再度揭起當(dāng)年恩怨,舅父定然是有更多的籌碼才行,是不是,舅父?”我轉(zhuǎn)過頭,面向謝庭玉,“我母妃,謝庭芝,在赤狄還是哪里?”